“西域据闻有三十六国,但实则远不止。”陈景明再次岔开话题,沿着应天舆图内记下的标注,仔细地厘清记忆中脉络,分辨与姬央听。
“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侧接汉隔以阳关、玉门,西侧限于葱岭,按照光帝寅春年间的舆图,此地界为西域。高昌国国力昌盛,其下有龟兹、焉耆、若羌、楼兰、精绝、且末、小宛、戎卢、弥、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车、疏勒、尉头、温宿、尉犁、姑墨、卑陆、乌贪訾、卑陆后国、单桓、蒲类、蒲类后国、西且弥、劫国、狐胡、山国、车师前国、车师后国、车师尉都国、车师后城国等国,除此之外还有乌孙、大宛、安息、大月氏、康居、浩罕、坎巨提、乌弋山离等十几西域国。”
“自葱岭以东,流沙以西,乃大月氏雄踞之地。大月氏国据说位于那密水和妫水一带,越过葱岭,途径西域,贸易十分繁华。大月氏国国主与我朝帝君素有往来,当今圣上夺位时,亦多曾得其鼎力相助。”
“出了玉门关后,大军第一处到达的是蒲类海。蒲类水域浩瀚汪洋,绵延足有八百余里……”
陈景明搁下茶盏,口若悬河。这些资料都是他翻遍了寺内藏书,又经他自个儿反复勘误得出的,再不能有错处。——倘若真有错,那也是光帝年间到现在隔了三十余年都没人再去西域勘验过舆图,须扼腕叹息。
姬央缓缓地吹开茶面,耳内听这少年人滔滔不绝,起先不以为意,到后来却心底剧震。他从十七岁至今,每年都咬牙切齿地恨着当今永安帝,也恨着程怀璟。对于死了的八皇子秦阆,他十年念念不忘。
他竟忘了,最初……在最初的最初,在还没遇见秦阆之前,他跪坐于家族一众长者前,曾脆声道,我愿为栋梁材,我誓要做那庙堂器。
五岁的孩童,一鸣惊人。
家族送他入宫,与八皇子秦阆做了伴当。朱红色高墙围筑,他渐渐忘却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要一份荣耀。
家国河山,士之终谋。
“寒君,”姬央开口打断陈景明的时候,右手已经抖的不像样子,几乎端不起一杯清茶。“不如你出仕吧!倘若明年春闱依然不曾变,我保举你出仕!我南阳郡姬氏乃当地郡望,朝堂上多有出自我姬家赤舄堂的。那些个长安子弟,若无人肯举荐你,我姬家举荐你!”
姬央弃了“贫僧”,恢复了昔日世家子的口吻。
陈景明抬起眼,大感意外。“法师?”
姬央俊美的眉目一瞬间又似染了红尘色,下颌微微抬起,细长眼内有明光流淌,似笑,又似要哭。“啊,我愿举荐你。只是有件事你须先与我交代清楚。”
陈景明倾身。“何事?”
“寒君你关心西域战事,究竟是为了家国呢,还是……仅仅因为这次去西域平叛的是平乐侯?”
作者有话要说:
西域十六国清单源自于百度,大月氏国的那句是直接拷的另一本《反派权臣是万人迷》。月氏国在这个朝堂系列作架空处理,经不起考究,各位爷将就着看好不好?=_=
【今日小剧场】
姬央:你为何关心西域战事呢?
陈景明:……
郝春:啧啧,法师你六根不净啊,居然撺掇着这个冰块疙瘩?嗯?╭(╯^╰)╮
第17章 欢喜丸
在伏龙寺铺天盖地的寒梅香里被一个光头和尚堵住了嘴,逼问他为何关心西域,陈景明措手不及。
他踟蹰了半晌,面皮早不知觉涨红了,耳尖子在天光中红彤彤,恰似这严寒冬日里失了火。“学生……学生并不曾……”
姬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景明忽然醒悟。倘若他不开口解释,或他不这样难堪,姬央或许还疑心不到郝春身上。但他脸烧的这么厉害,是个人都能看破他隐藏的那点子心思。
心口怦怦地跳个不休。
陈景明倏地抬起眼,直勾勾地望着姬央那张依然不失俊美的脸,忽然静静地道:“法师,欢喜男人是怎么个滋味?”
姬央反倒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唇边笑意渐转温柔。“啊,欢喜一个人,又何惧他是男是女?他是男子,与你恰好同进退,是你毕生孤勇路上的同行者,岂不更美?”
这倒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
陈景明又斟酌着问道:“那,倘若他与你志向并不相同呢?”
姬央垂下眼。他与死去的八皇子秦阆志向不同、兴趣亦不同,可他依然在秦阆身边待了十几年。“那便……你顺着他,或央他依着你。”
陈景明试着想象了一下他与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站在一处的场景。想象着,小侯爷郝春龇牙咧嘴地站在他面前笑,说,你随我一道去西域吧!
西域苦寒,书卷里所述八百里蒲类海荒无人烟,历年征战死去的将士不得魂归,遍地都是白骨。
啧!
陈景明打了个寒噤,摇头道:“不成!学生所学乃孔孟之道,志向是入御史台,必不能与他同行。”
姬央缓缓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唇瓣沾了热茶,微有暖意。“当时我也不曾跟八皇子去荆门。”
陈景明皱眉,似懂非懂。
“可是后来……”姬央垂着眼又道,“无人知,在后来的十年里,我悔了多少次。”
无数次,姬央想过,倘若当初他不计较秦阆投奔妻族即将迎娶美娇娥,一起到了荆门后,以自家的聪明才智,又有几分希望能替秦阆翻盘?
秦阆死了,他悔之莫及。
无数次,姬央想过,倘若当日里依然败了,至少他能在他身边。至少,他能替秦阆找回残破尸首,然后抱在怀里,一针一线地缝合齐整。
“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重来的。”姬央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茶汤,视线里渐渐起了雾。“佛经里说人有九世,又有传闻说,就连佛祖他老人家与其妻耶输陀罗亦有九世情缘,可是我不信。”
一个修佛多年的人,突然说出不信佛祖的话来。陈景明怔了怔,正色道:“法师迷障了。”
姬央嗤笑了一声,缓缓地抬眼,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信。就算有下辈子,他也不定能看上我不是?我也不定有当年那副皮相了。我五岁入宫,他也五岁,我们一道捉蛐蛐儿,拿夜光珠点灯,偶尔骑马出去打猎,箭矢不够,便拿腰带上扣着的明珠弹雀儿。佛说其妻耶输陀罗拿欢喜丸惑他,过去世如是,后来世亦如是。可他不曾惑我!倘若当真只是欢喜丸的缘故,所惑者,不过淫,不过欲。”
陈景明默然。事涉隐秘,他是连劝都劝不得的。
“寒君,你不懂。”姬央拢起手,叹了口气。“最好的莫过于少年时,莫过于当时当日。所以我日日诵经,从不曾祈求来世,我只愿……愿他在下头奈何桥边能多等我几年。”
一时间,姬央微微眯起的细长眼角满是温柔意。分明说着死后幽冥事,口吻却像极了去赴情人的黄昏约。
陈景明悚然而惊。
冬日天光短,两人不过说了顿话,白昼便渐转昏昏。待茶汤凉却的时候,陈景明离了僧舍。
不早不晚,书卷握在手中也看不下。临别前姬央那句“情之一字,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始终盘旋于他脑海。
怕入了魔障了!
陈景明忿忿不平地掷了书卷,索性和衣而卧。室内没点灯,窗户罅隙都用纸片糊牢了,朔风进不来,便拼命摇着窗。
吱嘎,吱嘎。
一双乌黑靴子踩在雪地里,粉色边儿染了雪泥,有些污脏。
陈景明皱眉,沿着那双靴子往上看去,却见到平乐侯爷郝春正在龇牙咧嘴地望着他笑。
你来了?郝春把红缨枪扛在肩头,大喇喇地笑了一声。走,小爷带你去吃昌记的卤牛肉。
陈景明后退半步,寒着脸,淡淡地摇头。学生近日吃斋。
你又不出家,吃什么斋?郝春笑着伸手来拉他,红缨枪的殷红缨子在朔风里摇了摇。
陈景明继续摇头后退。
郝春凑近了他耳边,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哦?当真不吃卤牛肉?
不吃。陈景明绷着一张俊脸,恨不能把这位讨厌的平乐侯爷踹到雪地里去。
死皮赖脸,哪儿来的这么讨厌的人!
郝春呼吸声喷洒在他耳侧,笑意愈发低了,透着股下流。卤牛肉不吃?
不吃。
那……郝春突然慢吞吞地咬了口他耳尖,沿着脖子一路往下,手也不安分,撩拨的陈景明瞬间肿.胀。
那,欢喜丸你吃不吃?
陈景明呼吸声变粗,然后他猛地抬臂推开郝春,怒不可遏。放屁!
哈哈哈哈……!
郝春的笑声回旋于空荡荡的雪地。雪原苍莽,笑声沿着蒲类海低低擦过水面,惊飞了一群大雁。
陈景明霍然惊醒,坐起身,被褥堆在床脚,他身上这件棉袍却湿了。门窗紧闭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麝香,不必欢喜丸,原来他也能有欲。
下午饮茶时姬央后头那半句没说完的话,此刻也在幽幽暗室内凸显分明。
那时姬央只说八皇子秦阆不曾惑他,却没说后头的。后头那半句,原来是——不用欢喜丸。只因,我欢喜他。
陈景明垂下眼,盯着身下不可言述的状况,良久,冷冷地勾唇笑了一声。
不过是个梦,他却看明白了他自家的心。
梦里,一切都脉络贯通了。
那位平乐侯爷撩拨了他,随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音讯全无。就连他辗转托人送入侯府的口讯,郝春也不曾回复。
撩了他就想走?呵!
陈景明猛然双手攥成拳,苍白俊脸上满是阴冷笑意。两片薄唇微张,在寒冷冬日呵出口白气。他现在可不想吃卤牛肉了,他想吃的是那位平乐侯。
西域战事胶着,平乐侯爷郝春不知何年月才能归长安。不过无妨!他这几年便能应试入朝,待到了朝堂之上,郝春总归要递折子回京索要钱粮马匹。当今朝政都归于御史台一审,到时候……他只需混入御史台,还愁没机会逮住这个平乐侯?
至于姬央所说的走赤舄堂举荐,陈景明原本心动过,现在想,倘若真的是要生擒那位平乐侯,他必不能走姬家的门路。姬家为朝廷不喜,倘或今科中了,却被外放离京,岂不是反而不妙?
不成,他的志向是入御史台。只有入了御史台,他才能手握朝官谍报奏章,才能有机会……与那位平乐侯爷郝春,并驾齐驱。
再等三年半而已,他等得起。
陈景明苍白的两颊泛红,点漆眸内寒光大盛。良久,他一字一句轻轻地启唇道:“侯爷,小yin贼,我倒要看看你能往哪里跑!”
作者有话要说:
如文案,攻是食肉动物。→_→
又,如文案,攻是“一日生情”。周三晚不更,周四21点继续不见不散
第18章 光阴似箭
永安十一年春,朝廷果然昭告天下,宣布今后秋闱改制。改制后,自永安十四年起,不再只从世家门阀中取官,而是广取寒门子。
诏令张贴于大街小巷,各道府敲锣打鼓地走遍乡间阡陌宣扬。
陈景明挤在长安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奋力地抬起头,点漆眸雪亮,目光锁在那一行行小字。
他至今不曾拿到贵人举荐,今年必然是要错过了。下次便是三年后,永安十四年。
永安十四年,朝廷即将开恩科,改荐举为科举制,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不拘学的是孔孟或明经,皆可一试。就连读书不甚通顺的,只会舞刀弄棒,也可在文试结束后参与武选。永安帝秦肃亲自坐镇,选拔武选状元。
热泪一层层,涌出少年眼眶。
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陈景明就已经泣不成声。他攥紧了双拳,隔着袅袅热茶汤一样的视线迷雾,他听见自己心口怦怦的跳动声。耳边人语笑闹喧哗,可他却在这个瞬间觉得很静。
很静很静。
静到,他再次听见了乡间破旧私塾内朗朗的读书声。他陈家村举百户之力,求爹爹告奶奶地从邻乡挖来一个读书人,那位落魄的士子教了两年,便去投奔族内亲友。开蒙三年,陈家祠内再次一片荒芜。他拿着石头疙瘩在黄土地划拉字迹,一个个地辨认,吟哦念诵。
崎岖一十二年的求学路,万般辛苦,如今终于见到了得偿所愿的曙光。
陈景明竭力控制不要失态,反复念叨着君子不以物喜己悲,可一转身,他便在热闹的长安街市热泪滂沱。
苍天有眼,选仕终于改制了!倘若有朝一日他陈景明能够入朝为官,他必定要……必定要,不负今日誓言!哦不,他必定要活捉了那位平乐侯,押入罗帷!
**
永安十二年冬,一道喜报从函谷关外传递至长安。累死了五匹驿马后,那道大捷的谍报终于传至永安帝秦肃手中。
永安帝秦肃当朝拍案而起,霍然立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长笑出声。
“大捷,函谷关大捷!”
永安十二年冬,曾被嘲无功受禄的小侯爷郝春一战成名。
**
永安十四年春,朔风卷动蒲类的枯草根,瑟瑟缩缩的,经年也长不出嫩青。
郝春大马金刀地坐在西域帅帐内,刷地卷起朝廷文书,呲牙笑了一声。“听说长安城内的琼花开了,圣上唤我回京赏花。”
“侯爷在函谷关滞留数年,的确该回京看看了。”
是个新晋升的牙将,平常总喜欢捧郝春臭脚,什么话都接。但凡郝春开口,这人必定第一个捧场。
但也不止他一个。
郝春呲牙笑吟吟地望向帐内众牙将,一个个的,净都是谄媚嘴脸。
“函谷关外刚立了防,城墙还不算牢固。”郝春故意沉吟不决,幽幽地叹了口气。“唉!不然本侯爷倒是挺想回长安,别的不提,至少帐子暖。”
“那是那是!”
“长安城内何止芙蓉帐暖啊,这季节,花儿都开了满都城。”
“侯爷,您这趟回去可不就是应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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