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烨推开门看见温栎堵在门口,当即皱眉道:“三弟,你怎么在这?”
“你原先可不曾用这么不耐烦的语气对我说话。”这话到了嘴边又被温栎咽了下去,他一抬眼,换上一个的亲热的笑容:“大哥这是要去哪?”
见温栎态度软了下来,温烨眉头也舒展开来,道:“阿月好久没出门了,我带他去城外转转”
“要出城啊,”温栎语气夸张地说,“那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也好久没出城游玩了。”
他跟温初月有点不对盘温烨是知道的,也清楚他并不是为了去游玩,可弟弟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也不好直言拒绝,便想了个折衷的法子,道:“也好,正好二弟还没走,我们兄弟几个好久没一起游玩了,你去叫上他,我们在东门等你们。”
温栎明显是想去裹乱的,只要找个人看着他就行了,不苟言笑的温骁正好可以拿来救救急。
第23章 崖上苍松(5)
温骁和温烨同出一母,年龄也比较接近,给人的感觉却如天壤之别,若说温烨温柔如水,温骁就是冷淡如冰。温栎对这个常年不在家的二哥没什么感情,俩人说过的话一大半都是见面寒暄,剩下一小半是在长辈面前敷衍的废话,来往不出三句。
这么多年,温栎统共见温骁主动跟三个人交谈过,大哥,老管家温福,跟了他许多年的贴身侍卫。
他本来以为温骁会一口拒绝的——温骁话少,所以格外直白,从不拐弯抹角,谁知温骁直接问道:“是大哥让你来叫我的吗?”
温栎一时语塞。
“行,那走吧。”说罢,取下墙上的风衣,就要跟着他出去。
温栎自然知道大哥让他叫上温骁是什么意思,刻意没有提“大哥”俩字,温骁却一眼就看穿了,温栎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他走,一边走一边暗骂自己笨——若不是大哥吩咐,他自己根本不可能主动去找温骁,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本可以找个更迂回更妥帖的办法才是,都怪自己太过于心急。
温烨想临时加一辆马车已经来不及了,四个人只好同乘一辆马车,温府的车轿虽然宽敞,四人同乘还是显得有些拥挤。温初月一上车就后悔了,把自己缩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温骁至上车跟温烨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只有温栎一个人喋喋不休,温烨偶尔附和两句,可他心里顾及着温初月,眼神时不时往温初月这边瞟,回应起温栎便有些敷衍了,温初月就见温栎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恶毒。
温初月自己虽然没怎么体味过所谓的兄弟之情,却也见过许多别家的兄弟,他总觉得温家这三兄弟是他见过最奇怪的,温烨作为兄长还算正常,老好人一个,对弟弟们都一视同仁地关心,甚至包括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可他那两个弟弟,一个过于疏离,兄弟间有如点头之交,另一个又过于亲密,三句离不开大哥,看向温初月的目光就好像被人抢了官人的小姑娘。
温初月随意一瞟,瞥见温栎那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余光一扫,果然是温烨又在看他了,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视线移向车窗外,心道:“求求你别再看我了,你三弟都快把我点着了。”
这尴尬到极点的氛围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总算到达了目的地,温栎第一个下了车,温骁刚准备下车时被温烨按住肩膀,附在他耳边简短地交代了一句什么,温骁点了点头才下车。
温烨回头看向温初月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惯常温和的笑容:“初月,我扶你下车。”
“不用,我自己可以。”温初月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灵巧地跳下马车。通过这些年的相处,温初月发现自己表现得越疏离,温烨就会对自己越关心,不论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刚好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几个人到达的地方看上去像一个大型苗木园,透过围栏可以看到其中郁郁葱葱的花草苗木,入口处立着一个气派的瞭望台,大门上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走马观花”,据说是陈员外亲自题的。
不多时,陈员外就领着两队人亲自迎出来了,和几人依次寒暄了几句,便领着他们进了门。从里面看这园子,更能直观感受到植物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才入春没几天,周围都是凋敝的景色,唯独这园中绿意盎然,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鲜花点缀,必然是费了一番心机、花了不少银子的。
温家是陈员外主要的合作伙伴,“婉云良织”几乎已经垄断中高档织品市场,不用想也知道他那些钱是打哪儿来的。陈员外和温家来往很勤,与温烨十分相熟,一见面就揽着他的肩膀热络地聊了起来,把他这“走马观花”使劲儿吹嘘了一番。
温初月听了一耳朵,这一带原本是古战场,门口的瞭望台就是战时的烽火台,据说死在这里的冤魂太多,飞鸟不过,草木不生,陈员外不信那个邪,一意孤行把这地方买了下来,花大价钱整饬了一番,购置了一批常青的苗木,现在这里四季如春,莺歌蝶舞,纵马而过,马蹄留香,故取名“走马观花”。
陈员外说到这里颇有些得意,慷慨激昂道:“上一次战事还不知道是几百年前,曾经埋骨的战场竟能被改造成如此美景,实乃国运昌隆、太平祥和之兆,我之幸、国之幸啊!”
此人短小圆润,眉毛稀松,眼睛下垂,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微微垂下头,一副恭谦的样子,自吹自擂起来却一点儿不含糊。
温初月注意到身旁的温骁在陈员外慷慨陈词之后,冷笑了一声。
在温烨被陈员外拉去闲聊之后,下人牵来了三匹马,说是陈员外特意寻来的良驹,可以在园中随意纵马游玩,温骁和温栎都利索地上了马,温初月从没骑过马,他那匹马还又高又大,马背跟他整个人差不多高。
他和那马四目相对片刻,根本不知道如何下脚。
温初月正想吩咐下人把马牵回去,就见温骁下了马朝他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缰绳,对一旁的小厮吩咐道:“我和他一起,把我的马牵走吧。”
温初月大概知道温烨刚才下马车时对他说了什么了。
温栎回头远远看了一眼,冷哼一声,猛地挥动手中的马鞭,一个人策马跑远了,灰尘扬了一路。
侍立在旁的几个小厮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直摇头——他们这儿叫“走马观花”,精髓就在于“走马”,马儿闲庭信步地走,人骑在马背上悠然地看风景,像他这样急驰而过能看到什么?扬起的尘土污了花草叶子,还得他们一一擦拭,这位爷可当真不是风雅之人。反观另一边的这二位,就要文雅得多,一位骑在马背上,另一个位牵着缰绳缓慢地走着,那骑在马背上的年轻人长得颇为俊秀,骑马穿梭在花海中,竟然有种极其协调的美感,仿佛他本就该有鲜花相伴。
温初月是被温骁强行放上马背的,他接过缰绳后就说了一句“你不会骑马吧”,温初月点了头之后,就像举猫儿一样从胳膊下方把他举起来放在马背上,牵着马慢慢走了起来,走了两步解释了一句:“这样比较安全。”
温初月生得纤瘦,倒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比温骁矮不了多少,被人当成柔弱的小动物一般对待,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不过那人是温骁,倒是让人计较不起来。
温初月和温骁打得交道不多,但在他看来,温骁并不难懂。温骁话虽少,却格外直率,在想什么通过神情就能看出来,他对温府的大多数人是没什么感情的,唯有在温烨和温福面前神情会稍有缓和。至于温乾,温初月至今没见过温骁和他独处,也不知道是不是温骁有意避着父亲。
他看大多数人的眼神都是无感情的,包括看温初月,没有猜疑没有怨怼没有恶欲,也没有同情,只是平平淡淡的,与他人无异。
温家大宅中,温初月唯一恨不起来的,好像只有温骁一人。
是的,他恨着大多数人,伪善的人,罪恶的人,胆怯的人,不怀好意的人,听信谣言的人,虚情假意的人,概括起来,就是他恨着整个世界。当然,他更恨明明恨着这世界,却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自己。
尽管温烨费尽心思护着温初月,意外还是发生了。
温烨废了一番功夫才摆脱了陈员外,从温骁手中牵过温初月的马,诚恳地向他道了声谢。温骁淡淡地点了点头,叫人牵了匹马来,也纵马驰骋起来。不多时,温栎策马挡在他面前,说是旁边有一大片空地,正好适合打马球,陈员外这儿工具也是齐全的。镇南军中也兴这项运动,温骁没多做考虑,就随他一起去了。
虽然温烨提醒过温骁说三弟可能会做出一些危险的事来,他也一直留心防着温栎,可他截住了向温初月飞过去的马球,却没能顾及到几乎同时飞出去的球杆。他猛地一回头,看见温栎一脸胸有成竹的邪笑,心里陡然凉了半截。
温栎猜到了以二哥的身手一定能截下他打出去的球,故意把球杆也扔了出去,而且是与马球相反的方向——球瞄准的是温初月的脸,那球编得粗糙,倒刺横生,即便不能把他撞下马摔死,也能在他脸上刮出血口子,球杆瞄准的是他们乘来的马车,两匹马朝向温初月的方向,走道两边都围着栅栏,马儿只要一受惊,就会拼命往前奔跑,正好能撞上走道中央的温初月。
温烨不知道干嘛去了,人不在走道上,正是绝佳的好机会,温栎打小骑射技巧精湛,扔出的两样东西一点儿也没偏,球杆击中了其中一匹马的腹部,那马嘶鸣一声,狂奔起来,另一匹马虽然搞不清状况,也跟着同伴狂奔起来,两匹大马架着一辆马车朝着温初月的方向疾驰而去。
温栎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疾驰的马车,温烨却突然出现在走道上,手里还擒着一朵白色的花,听到背后的动静,猛地一转身,才看见狂奔过来的两匹马,可他不知是愣住了还是吓傻了,竟然站在路中央没有动,而温初月骑的马也察觉到了危险逼近,不顾主人的吩咐,自己朝前跑了起来。
温栎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带心跳也停了一拍。
温骁纵马从花草中越过去,终究是来不及。
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马背上滚下来,朝着温烨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撞开他,自己跌倒在地,沉重的车轮自他双腿上碾了过去。
第24章 崖上苍松(6)
赵未百无聊赖地晃了晃空酒杯,道:“所以,你是为了救你大哥才伤了腿,难怪他对你这么上心——不过,这故事听来有些无聊啊。”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我也知道你想听的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故事,”温初月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准确地说,是我设计让自己救了他。”
温初月泯了口茶润了润喉,接着道:“我知道温烨一定会来找我,故意激怒温栎,总有一天他们能遇上,果然,温栎很快就上了钩,也确实对我起了杀心,那天温骁的出现倒是在意料之外。不过还好,温栎也没有笨到那种程度,骗过了温骁,没浪费我给他创造的机会——那时候我一直留意着温栎,他一扔出球棍我就看出来他想怎么玩儿了,当然,我也看到温烨在往路中央走了。我知道温烨胆子很小,一受惊吓就迈不动腿,我跳下马背后,其实有充足的时间撞开温烨,保全自己,只是若没受一点伤,他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愧疚,往后这些年都任我摆布了,所以我看准时机在最后一瞬撞开温烨,把自己滚到车轮底下。”
赵未听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初月啊,我果然没看错你,我倒觉得,比起我来,你更适合生在帝王家。”
温初月笑道:“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不过啊,到底是和计划中有些差池,我原本只想伤小腿或是脚踝,再装成双腿残废的,没想到真的残废了。”
赵未眸色沉了沉:“初月,你这腿当真医不好?”
温初月哂笑一声:“有个恶趣味的庸医说,若是以牺牲性命为代价,还是可以医好的。”
赵未:“我小时候曾为了自保扎瞎左眼,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我本打算一辈子都当个半瞎,前些年在应承府遇到一个奇人,竟然花了半个月就把我医好了,只是那奇人踪迹难寻,若是有机会带你见见他,说不定你的腿也能有办法。”
温初月:“殿下有心了。”
赵未见他态度漠然,便知道他心里是没抱什么希望的,自己也没把握能再寻到那奇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重新拾起方才岔开的话题,正色道:“初月,我信你,来谈谈交易吧。”
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是相信温初月的,他第一眼见到温初月时,就莫名地觉得那俊美孱弱、目光却极其幽深的男人和自己是同一种人,方才不过是试探一二,试探过后更加确信了——他们都一样,被境遇磨掉了那些无足轻重的情绪,只留下纤薄的一小块,安放必要的残忍和心计,纤薄,却锋利。
温初月道:“殿下,你该知道这趟江南之行凶险,温乾把我放在您身边是另有打算的。”
赵未挑眉道:“这是自然。”
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赵未也活不到现在了。他的生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贵人,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无依无靠的小皇子在后宫难以生存,皇帝便将他过继到筠贵妃名下。那筠贵妃丧过一子,是被皇后用计害死的,自那以后对皇后一党极为忌惮,为求自保,暗地里替皇后做了许多不干净的事,赵未也被当成协助皇后一党争夺太子之位的工具。
这些年过去了,太子之位稳了,剩下的对手也越来越少,而东宫那位的胸怀还没有三尺护城河宽,对手清理完了,该轮到自己人了。
当筠贵妃忽然请愿到相国寺清俢,太子力荐他当钦差大臣代天巡狩江南六城的时候,他就知道此行必然凶险。
温乾就差在脑门儿上写明“太子党”仨字儿了,这个时候把儿子献给他,不是另有所图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温初月语气平淡地说:“我不知道您把我放在身边是出于自信或是便于掌控敌人的动向,还是别的什么,但是殿下,这世上有些手段是防不胜防的。”
“哦?”赵未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更重要的是,他没从温初月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别的不谈,他对自己感知危险的直觉是十分有自信的。
那个人裹在柔弱无害的壳里,目光中似有一种强烈的穿透感,好像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偶尔又会露出相当残忍的眼神,但面对自己时总是平淡的,平淡得几乎带有一点坦率。
所以,对“温初月”这个个体的好奇也是赵未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温初月没答话,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远远扔到房间另一边的桌案上,然后把右手递到赵未面前:“殿下,请闻闻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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