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暗自吊起的心重重落下。李娟娟真挚地笑着,被谢一尘认可,她非常开心。
“但是……我认为……”
谢女士暗中拧她肩膀。
但她还是说下去了:“白蛇在离开许仙时,回头了七次,我认为……她并不挂念许仙,李娟娟的处理……是有悖于整部剧的立意的。”
笑容僵硬,面色惨白,众人都沉默了一瞬。
连谢女士想打圆场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反而是李娟娟像是被戳中了,争辩起来:“白娘子不喜欢许仙,那她还是白娘子吗?这部戏是白娘子,不是嫦娥,就是嫦娥,也有人间情爱,会看看后羿,她去了天宫不也是寂寞么?我觉得你这是用自己的解读来占据别人的解读……”
长辈们都还没来得及弥合,谢一尘也认真起来:“她的冲突就是她报恩,是她人性的成全,她升仙,是她神性的达成,你说别的白蛇也就罢了,可我们的白蛇并不——”
“好了!”谢女士打断了谢一尘和李娟娟的辩论,面色非常难看。
还是作家会说话:“我就说,这部舞剧的立意深刻,两位顶梁柱都有着特别的高论,我看呐,这部剧的解读,就是应该这样百家争鸣,有争论就有思考,我非常感动啊!”
长辈们再次打着哈哈了,谢一尘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她应该把“但是”和后面的部分都去掉,但缄口不言,话语就从别处冒出。
人们陆续走后,谢女士和李云光谈话去了,送走作家,临走时回头:“你今天回去反省一下,在这儿等我,我谈完事情就来。”
黑暗中,谢一尘一个人手推轮椅缓缓转了个方向,宁珏在无可隐匿的黑暗中与她共担了同一份凄楚的命运,是被摒弃的,是不合时宜的,不识时务的,不被喜悦的。
宁珏缓缓从最顶处的阶梯上踏下来。
恍惚间,谢一尘站了起来,似乎幻梦,她起身,面朝观众席,面对空白的观众席,举起双臂,交搭胸前,躬身行礼,完成最后的退幕。
但这是幻梦,谢一尘无法起身,宁珏身上的烟气仍旧不散,一股惶惑的气息笼罩着两个人。
谢一尘说:“我放下了。”
是否是真心话,宁珏不得而知。
谢一尘拎着软弱无力的双腿,裤子上被掐出额外的皱纹,谢一尘略弓着腰,似乎吃力地感受着什么,宁珏忽然站直了,站成一棵袅娜生长的合欢树,怜悯地垂下眼:“出去走走吗?”
“要你可怜我?”
谢一尘重重地拍下轮椅,身子奋力一张,好像雏鸟学习起飞,艰难地耸起背后的骨头,双手握得指节发白,眼睛里写满了移情之后的痛楚。是将所有的不甘心移到了宁珏身上,面目也狰狞起来,每一缕肌肉都颤抖着,收缩或舒张,两条始终摆放在九十度的腿忽然一点点撑开了。
她一寸一寸地长高,愤然地昂起头凝望着宁珏,宁珏被她扑来,面目平静,眼神怜悯,穿了一身精心打扮却还是不入流的衣服,最多一百块一身的衣服,就这样卑微地怜悯着她。
她颤抖着站了起来,像刚刚破壳而出,宁珏默默不言,不否定,不承认,只看着瘸子忽然焕发新生,奇迹一样地半站不站,艰难地扶着轮椅,身体微弓,略低她一头。
“要你可怜我!”
呼吸吐在宁珏领口了 。
谢一尘艰难地吸气吐气。
“你嫉妒我。”宁珏怜悯她。
“和你什么关系!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什么?
“因为我的腿是好的,因为我没有跳舞。”宁珏从车里逃走了,出于那时的宁珏也不清楚的缘故,走得果决坚定,一路走来,后悔都渐渐消失了。
“哈哈,我嫉妒?今天的这么些人,腿都是好的,难道我都嫉妒?”
谢一尘忽然说不下去。
她嫉妒吗?她嫉妒众生,嫉妒宁珏,宁珏是最靠近她命运的人,所以她嫉妒。
她知道自己嫉妒,嫉妒如火焚烧。
她嫉妒的不是宁珏腿脚完好,不是宁珏推门离开选择贫穷浪荡……
她嫉妒宁珏没有经历过那个下午。
母亲去世后,她偶尔推开尘封已久的小剧场的门,看见一只蝴蝶在舞台上挣扎起舞,她看痴了,她看见舞台上的女人不再是女人,她看见枯朽的动作已经不灵泛的女人忽然成了仙,化了蝶,朝着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飞去了,远离了尘世,轻纱一样地笼在梦幻的雾中。
她痴迷地观看这简陋的舞台上,一片黑暗中涌出的单薄的舞蹈,好像四周所有景物都被银白色的月滴上神性的白色轮廓,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有一扇门为她而开,涌动着幼童谢一尘这一生未得而又渴求的一切美好,她在门外看见自己的未来,看见从出生到老去的所有画面,但所有画面都尘封已久,她只知道她必须追随它,她必须再次打开它。
门渐渐消散去了,她吃惊地望向舞台中央的身材有些走样的女人,女人披上大衣,耷拉眼皮:“你是哪家孩子?”
谢一尘就在那时见到她的姨妈谢女士,谢女士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为她唯一的历经苦难和迫害的姐妹送葬,但一切都晚了,尘归尘,土归土,谢一尘自我介绍那个还随父亲的名字,被谢女士一笔抹去。
连带抹去的还有蒙昧的幼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见了一场迷梦就痴心妄想的舞者谢一尘。
现在,梦也没有做完,梦是噩梦,忽然醒来,看见自己成了废人……梦在一步之遥,她却要等千千万万年!等自己死了,再化为一抔土,再站在这片舞台上……是等不到的来生!
她凄楚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些日子,却直面了梦醒的时刻!
谢一尘做出乖巧的样子,做出顺服的态度,她肯来,她肯安分坐在车上,她不像宁珏那样离开,是为了那场永不停歇的幻梦!
她多可怜。
她知道宁珏为何怜悯她了……她追逐的是什么?
宁珏怎么能这样看明白?赤/裸/裸地用眼神怜悯她?
她终于站直了,她和宁珏平视,她说不出自己的嫉妒,说不出自己的悲哀,她简直要把自己踩入泥土中,尘归尘,土归土,她只是一抔尘土!
她惨然一笑,梦醒了。
她再次跌坐在轮椅上,双腿的知觉被抽离,她短暂地站起来,迅速地被夺去。
绝望吞天灭地,她没有笑容了,做不出任何表情,连委屈也不剩,灵魂空荡荡的。
她先前寻死还是殉道,如今殉的是什么?连死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
灵魂彻底地随那场幻梦去了。
“我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牲口,你是走火入魔的神仙,人各有活法,我不劝你。”
兜里是一枚小小的木珠子,宁珏翻出来,在微光下端详她在平康寺中求来的平安符,别在了谢一尘手腕上。
细弱白皙的手腕与红黑的珠子一映,如玉面的佛眉心朱红,谢一尘眼神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嘴唇抿出冷淡的弧度。
第17章 莫名其妙
突然,宁珏就意识到谢家的变化。谢家在平都是那栋三层小楼的代名词,平时死水一潭,经过谢一尘不知好歹的发言,流速被王母娘娘拦腰截断,这里成了寂静的泡菜缸子,发酵着在其中养老去世的气息。
淑姨不做饭的时候就去修剪草坪打扫门前房后,劳动占据她脑子里的所有思路,她或许能够察觉出这股变化让她更像个阴森老宅里的佣人,但她腾不出多余的想法,每天该微笑时还是微笑,不知道是从来没有牢骚,还是牢骚别人都听不懂,索性发酵在肚子里。
张秘书来得更加稀少,半个月里来了三次 ,其中两次是为着宁珏的缘故,第一是带宁珏去承司机的情,吃了一顿红烧肉配扒肉条的脂肪丰厚的饭,第二就是再带宁珏补充了一下之前的笔录,顺道感谢她肯帮自己代班。
最大的变化来自谢一尘和谢女士。谢女士之前礼貌性地来坐,后来几乎不来,将谢一尘放养这里,好像忘记自己有一个继承衣钵的外甥女,那次偶尔来了,也是指挥人将黄铜豹子搬走,后来才知道那只虎视眈眈的豹子是她丈夫从某个农民家里收购的据说是民国时期某个军阀的装饰物,那里忽然空了一片,滴水观音没有豹子陪伴,很快就枯干了。
谢一尘已经不太出卧室的门了,话语稀少,也不央求着进入舞蹈室看看,也不去寻死,整日在屋子里看书,喊她,她就起来吃饭,洗漱,按摩,散步。
宁珏本就话少,后来散步都失去兴趣,两个人像完成任务一样在外面行走,彼此都像上刑,迫不及待地打卡上下班。
许立文来找她两三次,每次都不空手,有时候是一束花,或者一盒点心,送给了谢一尘,寒暄几句,就来问宁珏下次什么时候和他出去。
约定着出去玩了几次,宁珏也意识到舞团的处境并不如自己所想。
她见到的绚烂和辉煌都是假象,舞团经营凋敝,这种大型舞剧得不到多少拨款,全靠几个有钱人赞助。谢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但她的条件就是将之前自己的《白蛇新编》搬上舞台,现在勉强筹备着巡演,但物质条件不充足。
谢一尘出事,谢女士还是支持,但舞团早就另谋出路,同时和作家商讨着《虞姬》的改编。
除了这些,舞团里有些才能的人都打算另谋去处了,就像男主女主,李娟娟和许立文在四处寻找下家,还跳舞?都没了这心思,挣不了大钱,有的人想办法赶着下海的末班车和亲戚去南边创业,排演时聊天的内容也都是眼下做什么生意好。
刘荣光摸着烟给许立文出主意:“来我们矿上吧,一个月少说也有个两千块。”
“我什么也不懂,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还是小舅子,我是什么东西?去了要被人戳脊梁骨,我可不去。”许立文笑着,抽出一支烟给宁珏,宁珏想了想,故意假装自己很不会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故意咳嗽几声。
她装模作样地抽起烟,以为李娟娟也懂,但对方只是平静地挥开眼前的烟雾:“等演完了白蛇,我去海京去。”
“去海京?全国的舞团就那样,混不出名堂来,你留在平都熬一熬,还能混个正式编制。”许立文接茬。
接茬的是许仙,李娟娟这条白蛇忽然就安静了下来,稍微斟酌一下,才嗔怪着:“你是傻子么?去海京跳舞?街头卖艺?我可不去,我要去,就去拍电影,当明星。你看那些明星,写了自传还能在报纸上连载,我当了明星,不管红不红,到时候出一本书,再去各地做讲座。”
许立文深深吸一口烟,大大咧咧地把胳膊伸到李娟娟肩膀上去:“你有门路?”
“你这是也动了心思?我可不告诉你。”李娟娟微笑着把头一转,眼神就飘起来了,似乎等着许立文求她。
宁珏掐灭烟,她没有瘾,眼神在烟灰中隐藏:“当了明星就不跳舞了?”
“跳舞多费力气呀,蹦跶个要死,还要被批评,什么主义,什么立意的,我可受不了。”
许立文央求着李娟娟把门路也给他介绍介绍,软磨硬泡,才知道过几个月要来一个海京的大导演,和她的远房亲戚是朋友,她也是费了些力气才搭上这条线,大导演是到这边开研讨会,能在平都住几天。
“那这就是试镜了?”少年少女都不懂电影界的规则,听见导演两个字蠢蠢欲动。
许立文已经精神抖擞,一抹衣领,把自己支棱起来,一个箭步冲到众人中间,朗诵了一首《我的祖国》,好好的,被他朗诵得不成样子,刘荣光一个劲儿地笑:“你就像地方特务打入我们的革命队伍,一边儿去,白蛇不来一个?”
李娟娟忽然被取了白蛇的外号,宁珏撑脸看,李娟娟倒是不卑不亢,提着裙角花蝴蝶一样飘过众人,似乎正要开腔一唱,噗呲一笑:“我可不上你们的当,我唱了跳了,你们一会儿就取笑我了!”
“谁取笑你了,你唱得好听跳得好,还管我们磨牙放屁?”许立文笑着闹了起来,李娟娟越发不肯唱了,宁珏撑着脸,觉得无聊起来:“我回去了。”
“怎么忽然说回去?”
“肚子疼呢,下回我去找你。”她知道了许立文的住处。
许立文要强留,李娟娟忽然推他一把,他没有留,只是说了几句要她一定找他玩的话。
宁珏笑着给大家打招呼,摘去裤子上的碎草杆。
回谢一尘那里,谢一尘仍然没事要她帮忙,谢一尘在自个儿的世界里了,宁珏没空去窥探别人的世界,在那里点卯一样站了一会儿就要走,但想想今天见到的李娟娟和许立文的事,又很替谢一尘不值。
就是跳了,一辈子是条白蛇,混出什么名堂呢?知道的也就是那几个人,也不上电视,也不上电影院去,成不了名,赚不了大钱。谢一尘的牛角尖钻心掏肺,宁珏想不明白,她临走之时又上楼推开卧室门,谢一尘腰后垫着枕头,靠在床背上看书,捏着笔在纸上题注,宁珏看不明白,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
反而是谢一尘发现她杵在门口,提醒说,已经八点了,天色太晚,她没什么要帮忙的了。
宁珏没说什么。
谢一尘稍微吸了吸鼻子,嗅到她身上的烟气:“你还学了抽烟?”
“我本来就会,街头混混嘛。”宁珏说。
书页耷拉下来,谢一尘食指夹在中间,顺着裤管垂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她询问。
宁珏知道这是逐客令,说自己今天上夜校,明天来得晚一点。
她今天在夜校敷衍了两个小时。她平时是好好听的,是她从别人那里便宜买来的还剩几个月的课,安排在平都边缘的一个混杂的中学里,坐落在开水房旁边,铲煤烧锅炉的男人喉头痰多,铲一锹就吐一口,隔着两三米院子的小平房里,宁珏失神地看着不知道被哪个孩子打烂的窗玻璃,就那么看了俩小时。
同桌的纺织厂女工在书上写满笔记,宁珏下课合上书,发现有二十来页自己都是空白,和同桌借了笔记回去抄,在门口告别。
女工抬腿飘上自行车,叮铃桄榔地从东边走了,宁珏往西边走,肋下夹著书步履匆匆。
等回了丰收大烂楼,她胳膊一夹,把快掉下来的两本什么基础计算机基础托在臂弯,推开门,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火烧火燎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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