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着头要喊,是不是女人这么晚了才在二楼走廊开火做饭,但液化气不是这个味,女人也不至于把什么东西烧焦,一股烧了头发烧了鸡蛋壳的冲鼻的味道。
宁珏追根溯源,发现气味来自一楼,但一楼大厅几乎都是狗屎杂草烂砖块,男人是住在最角落的小破屋里的。
气味不来自赌徒男人。
一楼没有灯,宁珏嗅了嗅,试图在黑暗中寻找气味的来源。她担心哪里焖了烟,第二天这座楼就是三个人的坟墓了。
手头没什么照明工具,她也不指望手头的知识能照明眼前的道路,稍微思忖一下,抬步上楼,打算从自己的三楼找点趁手的工具。
途径二楼,女人还在接客,今天似乎接了两个,两个男人一个喘气一个出主意,女人骂他们死人,要搞就搞还要在这里假装情调,门把上挂了半只肉红色的丝袜,似乎是被什么扯开了,宁珏路过,然后上自己的地方。
推开两个木箱子,露出半扇木门,中间空了,挂了一副过期挂历,掀开挂历露出黑黢黢一个洞,宁珏猫腰抬腿钻进去,这才是自己的屋子。
刚进去,四处寻找手电筒,找到了又要找一号电池,好不容易寻觅够了,她听着二楼的动静消失,男人们相约提裤带离开之后,她才返回一楼。
拧开手电筒。
光好像一根柱子直通墙角,她略微一扫,看见一排骨头。
但那不是一排骨头,那是个人,他披着一件黄得恶心的白衬衫,敞开两排肋骨,斜靠在一块从沙发里拽出来的大海绵垫子上,双手各自捂着耳朵,痴痴地张开嘴巴,眼神涣散了。
宁珏推开派出所的门。
值夜班的小警察她见过,给她介绍谢家工作的那个,给她吃瓜子的那个。
“有个快活神仙。”她说。
“啊呀,没想到你会遇事想要报警。”警察开始拨几个电话。
宁珏说:“是啊,前几年我也是躺在那里抽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听见警察就跑,一头撞了墙,本来长得特别丑,撞了一下毁了容,就跟整容一样。”
小警察说:“你生什么气,我就是说,好多社会青年遇到事情不信我们的。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
“我也没说什么,给你这儿编故事呢,开不起玩笑?”宁珏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她刚才那句话是讽刺还是玩笑,琢磨不透,她笑容也琢磨不透,靠在门边。
“那你肯定是在生气了。”
“那我真的生气了。”宁珏笑笑,随手翻了翻桌子上的那些小物件,订书钉啦,大字典啦,登记册啦,还有些小别针,她都拿起来玩了一会儿。
小警察说:“这事等明天早上吧。”
“哦,那你抓我起来好了,省得明天看见我也跟着抽起来了。”
宁珏还抓着不放。
他急忙告饶:“那你睡在隔壁好了,明天我喊你起来的时候就解决了。你住的那地方乱七八糟,之前是不是也有些莫名其妙的人住进去?”
“有哦,我就是。”
他举起双手,彻底投降:“快去睡吧。”他拉开门,露出一张军绿色行军床,旁边一张木桌子,立着个红肚子暖水瓶,床上有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毯,宁珏随意裹了裹,把两本书枕在脑袋底下睡去了。
第18章 如何渡人
早上五点,宁珏夹著书步履匆匆地跑去谢家,屋子里传出淑姨起床吐痰刷拖鞋的声响,宁珏推开门,就近找了地毯上不那么显眼的一处,坐在地上,就着屋子里不少的灯光看书,把纺织厂女工的笔记挪到自己的书上,叼着笔头,她有些看不明白。
淑姨出来扫地,猝不及防地看见屋子里的她,啊了一声,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时间久了,宁珏连蒙带猜,尝试从重复的语音中解读密码一般的文字,大概懂了是惊讶她来得早。
她收起书来,和淑姨一道做家务。
但淑姨那啊了一声,还是惊到了谢一尘起来。
她看书的事,在谢一尘面前不是头一遭,唯独这次是怪怪的,好像宁珏头一回展露她还会去做这些事。她算是有心,也不算,谢一尘被打击得灰败下来,不寻死,也不去跳舞,也不起来焕然新生……但行尸走肉又算不上,宁珏总能从谢一尘死灰的灵魂中瞧出不甘心熄灭的一簇火,但不甘心的火人人都有。
宁珏开始在这里做自己的事,渐渐占据这片空间。
当她开始随自己的意思看书的时候,她就像这里的主人。
从前是,谢一尘看书,剩下大把的时间攥在手里,她只好跟着阅读,宁珏无法再上街找事情做,也不会四处寻觅谢家的东西来偷——她对这里,对谢女士总是有感情在的,算是兔子窝边。
现在是,她来这里阅读,旁若无人,谢一尘就随便坐,轮椅在地上的声响细微,家里安静得像一片装饰整齐的模版房,供人参观各类完好的陈设,看摆设的花瓶和繁盛的盆栽,看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忙碌起来也笑容平和没什么存在感的做饭阿姨好像风一样穿梭。
她们定格着,彼此无声。
谢一尘忽然想起,宁珏说过,她是在读夜校的。
于是打听:“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宁珏还在翻书,那页书看了好多遍,没有看明白,烦躁地别一个角,翻过去翻回来。
“什么打算?一会儿就该吃饭,吃完饭我推你出去。”
谢一尘说:“不是这个,是未来的打算。”
“你先想明白自己的打算再说。”宁珏戳她脊梁,戳得她心里钝痛。
她是难得想要转移注意力的。她自忖走火入魔,想要自救。任自己躲着,姨妈固然有钱,养得起她一辈子关在房里,成一具活的僵尸,可她终究想要挣扎起来,心里固然是痛楚的,身体却要起来,对随便一个谁说几句话,免得再滑落到黑暗中去。
“我只是问问。”轻声地给自己找解释。
“我也是说说。”宁珏终于似乎弄懂了什么,在书上记下了什么,抹平折痕,翻了过去。
又是很久的沉默后,宁珏才说:“什么未来的打算,你不知道我未来的打算就靠你吗?”
“什么意思?”谢一尘迷惑不解。
“我现在做什么工作都比不上现在,一个月七百块。要是你起来做点别的事,就用不着我,我才去想别的事。你还是这样子,我倒是很高兴,有钱赚,大不了看守你半辈子,到时候我嫁人之前还能攒一笔好嫁妆。”
宁珏的角度,说得像谢一尘这样颓废下去就更好一些。
但本意并不是这样的。
宁珏的话透着另一股意思,正的话要反着说,好像一道颁给别人的圣旨,只能看着力透纸背的笔迹,直面那些话就让人无所适从了。
“你是豁达的人,总是往前看。”谢一尘说。
“豁达?我还郭达呢。我的日子不值一提,所以每天回忆也没什么,你的日子要紧,每天想想也挺好,你多追忆似水年华,我理解。”宁珏这话又不知道是正的还是反的,谁也没心思去猜。
谢一尘忽然换了话题:“你之前和许立文出去,他是喜欢你么?”
好奇的也不是许立文,也不是许仙,甚至也不是宁珏,她想从中听出舞团的事来,舞团人心惶惶地有人寻觅他处,她是知道的,但之前,眼前都是自己,这些不和谐的人都是背景,只要白娘子在,谁还在乎芸芸百姓?
如今她开始去定睛别人,好像忽然下了凡。
“喜欢,当然喜欢我了,不喜欢我,就不来找我玩。他还要在我面前摆谱,教我抽烟,我就是变条假的,他也认不出来。但他要不喜欢我,怎么会在我面前故意假装呢?你看那些雄鸟,要求偶,不就要使尽十八般武艺,又跳舞又转圈的才能和雌鸟睡觉么?他要睡我,哄我从村里来不懂事,当然要先表现喜欢我了。”
宁珏一口气说了好些,哪句都很轻佻,但宁珏也没有移动眼神,只是沉稳地看著书,声音分辨不出喜恶来,琢磨不透,好像在和谢一尘汇报某家酒楼的菜单似的。
“那你到底是能不能确定他喜欢你?”
“我当然确定他喜欢我。”宁珏笑了一会儿,抬起头,谢一尘大她三岁,在感情上还是空白的。
有些时候谢一尘自己也知道,她活得像个神仙,这不是夸她,是笑她不谙世事,笑她不懂世故,笑她天真,笑她偏执不懂。
被宁珏一顶,她把嘴唇抿起,正要再说什么,宁珏忽然说:“但我又不知道这喜欢是什么程度,只知道眼下他肯定是想和我睡觉,但之后呢,他想和我结婚么?想和我生孩子么?能接受我是一直骗他么?能接受我是这么个烂人么?我要是他,就不能。他喜欢的,是我假装出来骗人的,所以我这么说。但喜不喜欢,可能也就是一转眼的事儿。”
谢一尘说:“我不太懂这些,我们说点别的。”
“比如说你。你坐在轮椅上,是个残疾人。要我说,要我是个男人,一定庸俗地想,和你怎么干那事,怎么睡觉,你怎么生孩子,也不能做家务,是供起来的公主。男人远远看你一眼,看你漂亮得体,看你家境不错,但各种好女人的条件,你都是不及格。”
宁珏就像是在嘲笑谢一尘,谢一尘抿着嘴,一言不发,似乎在酝酿怒气。
“但要是有个男的干我这活,有那么一瞬间看见你忽然僵尸打挺站起来,看见你像个蝴蝶一样想飞起来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说,那种傻了吧唧的理想主义?还是空想?总之就是你身上一种玄妙的物质,让你在某一个瞬间显得很有神性,好像沟通了什么神仙,好像下一秒就要变成蝴蝶飞走了。”
宁珏站起来,她早已一边说一边看到了最后一页,合起书,盖棺定论:“总会有男的就在那一刻,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你了。这时候你是什么人不重要,他之前对你的评价也不重要,他之前是不是喜欢,是不是利用,是不是贪图你们家钱,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那个瞬间,他忽然爱上你了。”
谢一尘说:“说点别的吧,男的不能做你这个工作。”
“这倒是,就是借着许立文说点儿别的。你知道么,他和李娟娟他们托关系找了个导演说要去试镜新电影,要是成了,就要去海京闯荡当演员去。我和你说过这事么?”
淑姨的炒菜声刷刷地响起来了,两人的对话忽然不那么寂静。
窝了半只鸭子炖在砂锅里,酱油瓶子空了,淑姨把它立在厨房门口。
对话忽然就从天上掉到凡间了。
宁珏笑了笑:“饭前出去走走吧。”
谢一尘倾斜半边身子,喃喃地继续着刚刚的话题:“要是许立文喜欢你,你嫁给他么?”
“不一定,我是很漂亮的,要是愿意低头,可以给大人物当小三。许立文说做什么试镜,但全国那么些好看的男人,去海京闯荡的人多了去,他是个什么东西,机会就在他头上?我不信他日后大红大紫。”
宁珏这番话也听不出她对自己的褒贬,只知道她对许立文是刻薄的没什么喜欢的,把他当作一块普通的五花摆在盘中,料想他资质平常,上不了国宴。
况且现在只是许立文追求她,她没必要为许立文犯痴,等候他衣锦还乡?这可傻透了,陈世美的故事还不够警戒么?
“我是嫁不出去的。”
“嗯?你不到二十,人又漂亮,就是图你嫁妆的人,走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美女难找,丑男还不好找么,怎么?成了残疾人就得嫁人,证明还是个还能给社会生孩子的人?现在计划生育呢,别想这些。”
宁珏信口胡说,也听不出态度,谢一尘沉默片刻,终于告诉她:“姨妈打了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再准备报一年班读大学。”
“那很好。”
“她要我去大学,是要我去认识几个男孩子。”
“那很好啊。”
“她看准了几个,就是穷苦又优秀,有志气的那种男孩。”
“那很好啊,”宁珏说,“就此得出,你姨妈的目的不是让你继承舞蹈事业,是继承她的财产,这一想,真的很赚。”
话题忽然到了这里,宁珏裹了裹衣服,把书包在衣服里,像打包一份包裹。
“我嫁不出去的。”谢一尘重复了一遍,试图让宁珏听懂她的意图。
姨妈为她安排好的,她不想去,她知道背后有财产,许多男人愿意为此放下身段……但她不肯信自己现在这副残躯,不是不信有没有人爱她,她是不信自己——她不信自己会十拿九稳地到达婚姻的彼岸,到达任何的彼岸,她都不信。
宁珏已经把她推到了外头,逆着日头走了一截路,谢一尘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想要转个身,宁珏忽然在她身后默默地笑:“我弄不明白这些事,要是你考去大学,我就要再找事情做了。你的事太宏大,我的事太微小。”
“要是我发一场疯就好了。”谢一尘忽然说。
“什么?”
“我知道我是怪人,我实在不想让男人一个个怜悯又讨好我地和我结婚。我疯起来,就不用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也很好。”谢一尘忽然抬手去够宁珏的手臂。
“你这是在胡闹,在赌气。那天的事的确不好,但犯不着这样。我不同意,我也知道你不是疯子。”宁珏撒开手,放任谢一尘在干枯的枝桠中间孤单地坐着,自己抱着手臂坐到地上。
相隔三四步,谢一尘解开安全带,竭力弓下腰,用双手去够着干枯的柔软的草地和苔藓,把自己摔在地上。
她终于发起火来,捶着无用的双腿躺在地上。
好像命运从她手里抽走了全部光环,只剩下一地潮湿的苔藓。
宁珏摸遍全身,忽然想起来,那求来的平安符早已挂在了谢一尘身上,她已经没什么可以给的了。
如何渡人,如何自渡。
第19章 破釜沉舟
宁珏好像包饺子剩下的一团馅,不知道把自己下到哪个锅里,蘸什么碟说什么话,她只好旁观谢一尘被痛苦鞭打,无所适从,任由自己变干变酸,心头微苦,只好把自己倒掉。
她多想去杀个什么人证明自己对谢一尘的痛苦有深刻的共情和体会,尤其想像个侠盗一样制裁那些酗酒的人,除灭那些酒后驾车的人,哪个开车的人技术不到位她就一刀封喉,让别人的痛苦和鲜血洗掉谢一尘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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