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点点头:“其实我也是来找人办事的。”
谢一尘没动:“嗯。”
“我这段时间在扫大街,离海京大学比较近,我说,要是你去念书,可以再雇我,或者别的什么事,我想做点事情,但是这边没有门路,我又不想去做服务员——最好是避开人,我不想老是被骚扰。”
宁珏无畏地提了些自己的要求,好像谢一尘伸出手就能给她变出门路。朋友就是门路,一个朋友一条路,这条堵了就走下一条,她提了要求,打算此路不通就回去问问那对情侣的活计。
所以并没有抓着救命稻草的决绝,就看谢一尘想不想帮她。
帮不帮,她都没什么负担。
谢一尘重重叹口气:“那早知道这样,你当初就不要走——”
“不要说当初,”宁珏收拢棋子,胡乱地放着,把兵卒将帅车马都堆进楚河汉界,整个端起倒进木匣子里放好,回头专心和谢一尘说话,“当初我要是没有走,可能不是我现在这个性格,那时候你喜欢跳舞,结果我被允许了,你不能跳舞,你要恨我的。现在很好,你还能和我说几句话,谢女士也不知道。”
“跳舞这件事……”谢一尘又要叹气了,但最终没有,长时间下来,她已经可以把面容上的郁恨藏到心里,表面平静无波,心里电闪雷鸣。
“跳舞也不见得好。我和许立文来了这边,他就是演电视剧也不太顺心……”宁珏把这些时候的事情对谢一尘说了个大概,大意就是,《白蛇新编》撤下去之后,李娟娟和许立文这对白蛇许仙都去演一个不知道什么前景的情景喜剧,也不挣多少钱,李娟娟还好,家里的支持和女二号的份量都还可以,许立文和她的日子过得不算很好……
这出戏都消失了,宁珏本是无意的,但听的人知道,那个一意孤行升仙的白蛇彻底没了,只剩下成亲的白蛇,报恩的白蛇,贪恋世俗的白蛇,再也没有她的白蛇了。
她长出一口气,不像之前一样情绪激动地表露着,但也沉默了很大一会儿。
“你们住一起了?”她后知后觉地挑开话题。
宁珏把乱七八糟的茶几收拾了一遍,笑笑:“你是喜欢那条白蛇呢,还是喜欢这样的角色呢?如果那不是白蛇,是嫦娥,是花木兰,是武则天,是不是你也喜欢呢?还是说你就是喜欢你们舞台上那条白蛇,非得和许仙小青交流交流的那个?”
“我说不好。”谢一尘说。
宁珏是试图把抽象归纳出来,但她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但她借此看出宁珏的聪慧来:“喜欢哪个,不都一样吗?实现不了的事,我只能看着别人或许有办法去跳,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
“你很关心舞团的事。”宁珏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把她的两条腿扶正,自己坐到侧边去。
淑姨适时地来问宁珏留不留这里吃午饭。
谢一尘率先作答说吃,才回头看宁珏。
宁珏默默点点头,再看谢一尘的时候,谢一尘已经把自己挪到轮椅上,缓缓靠近她:“我问个抽象的问题。”
“事先说好,我虽然上过扫盲班,听起来有文化,但讨论深刻的问题,我一定会胡说。”宁珏说。
谢一尘顿了顿:“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初走的时候才五六岁,那时候你就走,是因为你知道你不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
“不是,是好像你小时候去一个亲戚家,哪怕亲戚说你多吃点多吃点你也觉得多吃会很不好的直觉。小孩子对很多东西感受很敏锐,谁对你好,谁对你坏,谁是真心的,谁是假意的——我上车坐了一会儿,就是这样的感觉。我知道谢女士很好,也知道跳了舞对我没坏处,我还知道要是谢女士养我,你对我的敌意屁都不是,但我不喜欢,我直觉不好,就走了。而且,你问我五岁的经验,是不是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我这成语没用错吧?”
宁珏眨眨眼,忽然笑笑,摸摸谢一尘的头:“要是我真到了你家,你还是姐姐呢,怎么这么好笑……你是知道你想要什么,现在不知道了,又不知道不想要什么……以为我有答案,我哪有,我就是苟且偷生,想不出为什么要死,那就活着。”
她莫名地将大自己几岁的谢一尘当作孩童,抚摸脑袋示好,然后抱着手臂想了一会儿:“你是女娲捏出来的人,所以有因有果的,活着要问为什么,死了要问为什么,这也是天注定的。”
“我并不是……”谢一尘试图辩解她并不是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宁珏忽然捂着口鼻咳嗽了两声:“其实我真讨厌我还能和你聊几句这个,我身边的人不会想这些事情,只有我会一直想为什么,是什么……这也不能当饭吃,有点儿浅薄,我想解释解释我心里这些想法才去读夜校,结果夜校教我们计算机,也不让我们摸到那东西……”
谢一尘抬起手臂,宁珏若有所思。
“把头伸过来。”谢一尘说。
宁珏低头,接受谢一尘的抚摸,好像摩顶受戒。
“你的事我会想办法问问有没有工作给你……你多来这里吧。和别人聊这些怪怪的,和你说这些比较自然。”谢一尘松开手,自然地搭在膝头,抓起一条毯子摊开挂在身上,仰脸看看宁珏。
宁珏意外之喜,点点头:“就知道你靠谱。”
“你也说是姐姐,总得做点事,而且只是动动嘴而已……我越来越觉得,我想事情的方式和社会是脱节的,我在反思自己。至少……正常人不会因为下半辈子不能跳舞就寻死,我要反省。”
“这有什么好反省的,我在平都住的时候,我们丰收大楼有个有钱人,之前开公司,一年几百万上下。忽然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就破了产,连家也不敢回,债主砍烂他们家门,搬他们家具,剩老婆和女儿,他就逃到平都,盼望东山再起,结果每天赌钱,捡破烂又赌,活得像条死狗。”
宁珏刻薄地形容丰收大楼的男人,谢一尘眼神垂垂。
“但是离他远了,冷不丁地还有点儿想,再烂的人也是人吧?何况你也不是抛妻弃子的死狗,有的东西就是没办法的,我能理解一点儿。”
“还有我们丰收大楼的女人,被香港的老板骗了身子还一个劲儿念人家的好,在平都卖自己,早就烂得不成样子,还觉得要从大老板那里讨来一点说法……你说是不是傻,但有时候就是有一点儿小小的奔头,看着可笑听着可恨还要吐唾沫,但就是有点儿奔头。你的奔头也不错,跳舞嘛,我理解不了跳舞,但我理解活着的奔头,我没这东西,我希望我有。”
谢一尘伸手,摸到了宁珏的衣摆,轻轻拽了拽。
宁珏矮下身子听她说话。
只听见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会发红包。
第22章 选择
宁珏和谢一尘围绕着一张桌子吃饭, 淑姨安静得像一阵风,谢一尘吃饭,宁珏动筷子。宁珏忽然想对谢一尘说几句谢谢, 为着去年至今的一二三四条事项,也不全是为了谢一尘答应帮她问问有没有事情可以给她做的——但话没有开头, 就无从说起, 她咀嚼青菜叶子和牛肉的筋骨, 用牙齿细碎地磨着以免哪个不长眼的卡在牙缝。
她现在和许立文住得近了,细枝末节的事情能透出许多信息, 她是小人,不是君子,常常透过许立文领口的长发推断是谁拥抱了他, 因此自己也小心, 偷偷吃好吃的,一不小心就会越过牙缝放在桌上,成为她迫不及待和许立文分裂的手段。
虽然她提早制定计划, 把许立文当作通往海京的一次性车票, 但许立文好像渐渐展露出自己的身价,上次她认真端详许立文的那东西之前的某天,他给她一次惊喜,偷偷摸摸地给她端出蛋糕来,庆祝她十八岁的生日。
生日倒是真的, 但宁珏只感觉和自己无关, 她在看一群傻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像电视剧里一样簇拥在蛋糕前,装模作样地向某颗彗星许愿,然后叽叽咕咕地吹蜡烛,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也得扮演这么一个傻缺角色, 许立文满脸欢喜地凑出十八根蜡烛戳在奶油上,因为点蜡烛的技术不好,它们融化得好像蓄势待发的十八铜人。
宁珏就是在十八铜人面前凑出自己的脸,凝重地吹出一股妖风把它们都降服了。某时某刻她变成一个只会傻笑的脑子有问题的姑娘,但胸口汹涌着澎湃着前所未有的逆流,涌动着一股气血翻涌的感动,她差点以为这是爱情。
但这份爱情持续了没几天,她一见谢一尘家的红烧肉就忽然明白过来,她不爱许立文,以至于看见满桌饭都没想过许立文有没有口福,反而要藏起自己吃过肉的痕迹。
做饭的淑姨压根没有想过自己做饭之间就拆散了一桩可能的婚事,平和地四处穿梭。
临走的时候淑姨还要她常来看看,谢一尘没有多说什么话,和她杀了一盘棋,但是下起来的时候谢一尘发现她不懂象棋规则,马和象都开始直线行走,吞天蔽日地杀向了大本营,谢一尘没有指出宁珏的错误,任由自己的大将被毫无规矩地吃下,然后收起棋盘搭在膝头,让她回去了。
她苟且偷吃,下午暂时无事,她靠着下车时印刷旅游广告上附赠的海京地图辨认东西南北,绕过几条街,以谢一尘家小区为圆心,四处熟悉地形,海京的治安比平都好太多,街上的混混很少,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文明二字。
宁珏在街头转了很长时间,但是谢一尘所住的地方繁华,鲜有她所熟悉的那种人,兴致寥寥地返回,就近去了一家书店,但是因为只看不买被轰了出来。
她返回的路上忽然想要感动自己,假装她对许立文其实是自己没心没肺的爱情,于是绕路去了菜市场,挑挑拣拣地买了芹菜,胡萝卜,红葱头,去割了一点肉回来,把所有东西都切碎了炒在一起,盖出一大碗饭留给许立文。
做出饭,她的感动消失殆尽,一旦想到日后就是这样柴米油盐地等一个男人回家吃饭,她还要寻找理由感动自己,为此反刍生日那天的烛火,反刍得隐隐恶心,于是在许立文回来之前她自己吃掉一半,但太多了,还是剩下一半给许立文。
她油腥吃多,晚上起来呕吐,对着骚臭的马桶越来越多东西随着喉管涌出来。
然后双眼雾蒙蒙,她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魂儿飘荡在灰黑色的布帘子中间,随着各种体味不断飘荡,就像是秦可卿告别王熙凤一样幽幽飘荡,大地上只剩自己一个活人。
她走到水洼横陈的天台,摸遍全身没有找到烟可以抽,只好蹲在楼顶俯瞰大地,一片黑色和远处明灭的烟火让她忘记自己身在地球,世界里外颠倒,楼顶是十八层地狱最深处,她透过这里看人间。
眼睛忽然湿嗒嗒的,她用手背擦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擦不尽,手上和脸上全都是泪水,无声地擦着鼻涕眼泪把领子竖起来堵住半边脸。
她不像谢一尘一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她知道,她想要人爱她,无条件地,全身心地爱着她。好像爱生命一样爱着她。
但是她活了十八年,知道她所求的是人世间最不可能的事,如果她的事能成,那谢一尘就能原地站起来——所有的奇迹都比不过她的奇迹,她所求的是什么呢?是一场无尽的幻梦。
还比不得谢一尘有尊严,她只是想有人爱她,一颗卑微的苟且的心包裹在冷硬的无辜的外表下——她知道这种欲望在人间都被人怎样称呼,她这样的女孩,人们叫她们婊/子。
而且她还恨自己是高标准严要求的婊/子,许立文或许爱她,但她不爱许立文,就因此勉强自己,忽然发现她无法勉强自己,她试着勉强了,可结果是,她发现她不爱许立文,因此连许立文的所谓爱也变得轻贱。
她是吃饱了撑的,是自作自受。
是作茧自缚,是无病呻吟,是缘木求鱼,是水中捞月。
不甘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吐出一道茫茫的白雾,月亮还没出来,海京的天空像一口极大的黑锅,扣在天圆地方的城市上。
次日起来,她扫过大街之后,忽然想到她忘记了告诉谢一尘怎样联系她,再次奔赴谢家的时候,遇到了谢女士。
谢女士披着大衣下楼,衣兜里填着一副绒面手套,路过她的时候似乎觉得眼熟,稍微别过眼看了一下,狭小的楼梯间,她抬起头问了一声好:“谢女士这么早就出门吗?”
她一说话,谢女士想起来了:“你也来海京了?来看望我们谢一尘?”
“嗯,很久不见了来看看她。”
“下午她要去见医生,恐怕——”
“正好我下午没事,我也去看看吧,可以吗?”
医生和谢一尘在内室的时候,宁珏在外面等待,谢女士焦虑地喘着气,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踱步。
宁珏靠在椅背上补觉,眼帘低垂,似睡非睡。
谢一尘忽然呼喊她:“宁珏——”
那时候淑姨上厕所去了,谢女士似乎看起来不能帮她,宁珏惊醒,站起来,却险些撞到谢女士的下巴。
谢女士一直低着头端详宁珏,直到谢一尘呼喊了一声,她忽然从记忆的尘灰中挖出了这个名字。
猝不及防,没有任何戏剧性地认出了她:“宁珏?”
平平无奇的两个字,谢女士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喊起来平铺直叙,但此刻语音一变,立即透出言外之意。
宁珏听懂了,忽然冷汗涔涔,僵在了原地。
谢一尘在门缝中朝她伸出手,她起来,握住那只手:“什么情况啊?”
“医生说,我如果再不站起来走一走,两条腿要萎缩了。再这样下去,可能要截肢。”谢一尘说。
“啊?不和谢女士说么?”她压低声音,觉得自己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消息。
谢一尘忽然说:“因为我站不起来,可能她会直接让我截肢。”
宁珏忽然觉得自己能承受得住了,叹了一口气:“那我有什么办法让你走一走啊?给你打副合金骨架,一插电就直接拖着你走么?”
谢女士在门外咳嗽了几声,谢一尘面色苍白,宁珏若有所思,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眉开眼笑地和医生打声招呼,拖着谢一尘出去,开场就降下惊雷:“医生劝她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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