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她不去,我叫朋友去做掉她……她呜呜地哭……我真傻……他们把她放在装煤的火车上……平都来的煤车……颠簸……铁道上都是血……”
宁珏顿住了。
“那个女人到了平都?”
程家玺却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是宁珏低头擦地的样子触动了他什么回忆,一旦开闸,毫不顾及旁人,自顾自地诉说:“我就没有孩子……要是生下来,我现在还有后人能上柱香……我真傻……我真傻……”
宁珏无法插话进去,程家玺却自己哭起来,开始胡言乱语:“李兰芝啊……李兰芝……他妈的……扫地……扫地,看不起谁……眼睛里只有钱……你们眼睛里只有钱……”
她无法确认这个“李兰芝”是否是丰收大楼女人的真名,甚至不能确认程家玺所说的让朋友把一个孕妇扔在颠簸的煤车上的说法是真是假。
心里一块石头忽然落地,她扫完最后一遍,匆匆地离开,留程家玺一个人哀嚎。
最后,她在门口用石头画了个倒三角,这是个记号,意思是这家已经打探了,今夜方便下手。
但这些记号是她小时候在北方某个小城学来的,不知道是否和南城的贼通用。
宁珏从无什么德行可言,无论是否真假,她就是要报复……至于结果和她无关,她只是泄愤,心底痛快,彻底放下,就当还了当初在丰收大楼女人面前的承诺。她来找过程家玺了,她也留下了线索。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她不再打探程家玺,也远离凯勒夜总会,暂且把去见谢一尘的愿望封存起来,过去已然过去,她要全然地开始新生活了。
打扫,清洗,服务,协调帮助,在公司从小组长混到大组长,从大组长混到分区经理,分区经理混到副主管,到主管,再到副经理……这是老板曾经给每个员工许下的美好未来。
宁珏正是因为老板在培训时许诺过这样明确的未来,才决意留在公司。
确定的,没有丝毫迷茫和疑惑的道路,宁珏喜欢这样。
第36章 下次一定
表达的欲望越强烈, 越无法用语言陈明。
宁珏从程家玺处离开,过了三两天自己的日子,因为年轻的缘故, 即便是忙得头重脚轻也没省去苦恼的时间,她苦恼的时候很多, 大脑自动地思考烦心的事……要是不去见谢一尘, 是否应该打个电话交代一声, 编造一两个借口,好过又一次悄悄的, 像不告而别似的。
就是这简单的事,叫她苦恼了一周,鼓起勇气地拨出电话, 又没人接, 像是家里没人,之后就不了了之了,宁珏想不通, 打个电话的事, 又不是面对面,她给人打电话多了,从没怕过谁。怎么畏首畏尾,怎么字句拼凑不到一起?是知识有限?还是心中有愧?
天啊,这愧从何而来?她一向铺着地盖着天, 一介女流之辈还活得很光棍, 没和谁牵绊过……就是丰收大楼的女人,她也是勉强挂念,稍微地去完成了对方的嘱托,之后就孑然一身。忽然开始对谁愧疚了, 宁珏万分警惕。
第二天谢一尘就拨来电话,倒不是姜先生,而是谢小姐。谢小姐特意打电话知名宁珏,预约家里的清扫。
“不急的,她不忙的时候就可以,提前打电话确认一下。”吕姐捏着嗓子模仿谢一尘的声音,撑着脸戳宁珏的鼻尖:“业务水平可以啊。”
老板来看望她们,正巧听见这事,夸赞宁珏:“很有客户意识,以后这些都是你的资源。”
资源……不……
宁珏确认谢一尘不是想要家政服务……
定了第二天下午两点上门。
照例买一份南城日报夹在腋下,有旧报纸自己在地上坐着也方便,她一路看完,却一个字也没记住,只好叠起来放进包里,敲响了谢一尘家的门。
谢一尘亲自给她开了门。是听见门响,然后宁珏等了很久,隔音不错,她想象谢一尘拄拐,一步一个坑的慢腾腾地挪来的样子,愈发无所适从。
门开了,谢一尘翩然亮相,靠在门边打量她,倒不冒犯,只是有些生气的样子,过了会儿,却只是淡淡地望着她,张了张口——
宁珏本来握着背包带垂着脸,此时猛地抬起头,自报家门:“您好,谢小姐,南城家政服务公司竭诚为您服务……”
谢一尘吞回原本的话,转过头:“嗯,进来吧。”
宁珏屈身穿鞋套。
拐杖尖忽然顿在宁珏脚前,顺着这金属造物,顺着亮闪闪的反射的斑斑的灯看谢一尘,自下而上,她感到这是有些卑顺的姿势,忽然站起来。
谢一尘靠在墙上,背靠大衣架,离她半步远,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淡淡地望着。
宁珏对她笑了笑。
谢一尘再次扭过头,这次没有回首等她,径自坐了下来,轮椅旁支下拐杖,背对宁珏指指点点:“能帮忙清洗下灯罩么?还有那个沙发罩,床单……”
宁珏扶在轮椅把手上,往后拖拽半步,打断谢一尘的指点。
“出去走走么?”宁珏询问。
有了轮椅,似乎回到某种熟悉的氛围中。把手后就是她的世界,靠背虚靠着她的魂灵。
沉默片刻,谢一尘自己把轮椅推离了她的范围:“不用了。对了,卧室的东西不用动,别的房间就麻烦你了。”
宁珏干活。
她想要见到谢一尘,见到了,又想说说话,说什么呢?表达的情绪大于表达的能力,她说不出任何话,口齿不太伶俐了,她在衣料织物与洗涤剂中耐心地打腹稿。
她们是彼此疏远的,是的,时间过去,许多陈年往事渐渐淡忘了,就算是往事,宁珏也只不过是个闲散的保姆。
腹稿打好了,她收进晾干的馨香的沙发套座椅套一件件套回去,把心事放回心间,谢一尘似乎在看书,又在写写画画,隐约可见戏剧理论之类的字眼,是宁珏所不认识的世界。
她去侍弄了一下各处的花花草草,回来时,谢一尘捧着一本小说,偶尔抬着眼,看起来忙完了正事,宁珏开始打扰她:“我忙完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可以说点什么吗?”
虽然是提问,但她并没有等谢一尘回答,表达的欲望犹如潮涌,她自己也无法克制:“我之前走,是我不对。我走,第一是因为知道你们会去美国,我什么也不是,不想被抛下,哪怕你们做什么都很得体,我也不想被选择,也没有勇气举手说带我走,出国不是小事。第二,因为嫉妒……我一直是一个街头混混,没什么出息。我很高兴你站起来,也很高兴有人懂你,但是我嫉妒姜望,就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怎么说,并不是敷衍。”
谢一尘仍然在看书。
“我道歉,但是我不请求原谅。”宁珏看着谢一尘,心里有些黯淡——她并不想“我”来“我”去,诉说自己的心理活动,她想说些别的事。
但不倒空自己,她们的关系疏远,她无法去故作亲密地问候对方。
“我想分析自己,但想了想,结论就是,我是神经病,”宁珏叹口气,“你怎么想都好……我说,我想见你,我来见到了,也说完了——”
“你放屁。”谢一尘啪一声把书扔在沙发上。
宁珏吓了一跳。
“你来见我?是我求着你来见我……你呢,你说来,你也不来……”谢一尘的声音低下去,略一顿,忽然坐直,整理了自己的体面,声音平静:“打扫完了?”
“当然没有,我来偷奸耍滑,赚了钱不做事的,蹭着老熟人的面子,不要脸地混日子,”宁珏又开始把一句话反着说,颠来倒去,把自己变得阴阳怪气起来,可最后,也没给谢一尘机会咬牙切齿,自己笑了起来,“你怎么不明白……就算不是你的事,我的工作都没有不尽心的,要是做得不好,有老板辞退我,不会拿来在你面前丢脸。”
谢一尘噎住了,什么叫“就算不是你的事”,听起来意思婉转,颠来倒去,宁珏在负面的事上表达起来坦坦荡荡,骂自己也从不客气,可夸奖自己,就曲里拐弯,还要前置一句刻薄话。
真是一点没变,却又温和了点,还会加一句解释说明。
宁珏说:“我的点快到了,下次我再过来……我实在是忙不过来。”
其实并不是忙不过来,是有意搁置了。
“下次还要我打电话预约么?”谢一尘说。
“不用。”宁珏笑,握紧包带,不安地想自己或许撒了谎,明面上还是微笑着,好像做出个什么承诺。
谢一尘终于放松:“下回带我走走。”
有没有下次呢?宁珏思索着。她摸了摸轮椅把手,矮下身子用手指试探谢一尘双腿的知觉。
谢一尘垂着头笑:“痒呢,你用力太轻了。”
宁珏由衷地喜悦了片刻,用力地攥着谢一尘的脚踝,人体的肌理血管骨骼缠绕一处,生机勃勃地运作,收缩,舒张,皮肉的弹性和柔润让她感到活力,终于放松一切地笑了起来。
“之后跳舞吗?”宁珏问。
谢一尘忽然缩回脚,好像触到了什么尖刺,警惕地收缩自己,半晌才缓缓舒张。
宁珏茫然地抚着谢一尘的膝盖,像是坐在她脚边似的靠在她膝头,仰着脸,有些痴地想了些事,目光凝视着谢一尘的指尖,再看向白皙的柔软的双腿,手指按在她膝头。
“你还是白娘子么?”宁珏又问。
“你说呢?”
宁珏没下结论,鬼使神差,像是自己身在舞台,又像是在台下,四周模糊,她凝视着虚影的白娘子,又觉得自己像是白娘子,所有的念头都混沌在一起,手指抚过谢一尘的膝头,好像她能借着谢一尘的双腿离世登仙。
“我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也不懂艺术……”宁珏黯然地起身。
“其实我已经……不太想这些事了,”谢一尘略抬下巴,仰脸望着宁珏,翻开书打开合起,不断重复,“你是……喜欢白娘子么?”
“那我不成了许仙?不是的……”宁珏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到点了,签字……”
谢一尘提笔一顿,墨水缓缓渗流,印出三个柔润有力的字,交还给宁珏。
却又没松手,两人扯着一张纸,有些剪不断的意思。
“下回记得来。”谢一尘叮嘱。
“我知道了。”没敢答应。
她决意离开谢一尘的世界的,这次是什么?是躲避?话也说开了,怎么偏偏要躲?可宁珏又觉得不躲不行,谢一尘如今不需要保姆了,她有什么作用?如今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还怀揣着姜望的秘密,面对谢一尘时,脑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一旦错开眼神,她心里就多出别的东西来。
蠢蠢欲动的,充盈在心的,酸楚的无法言说的感情。
怎么会这样?她见不得谢一尘好吗?果然是混混脾性!心胸狭隘!把嘴闭上!把笑容露出来!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秘密也不知!
宁珏收起单子叠起,翻开布包,想了想,还是从南城日报的夹缝中拽出一张红叶的书签来。
在平都的时候,有一次宁珏怀揣心事捡叶子,捡了一路,把那时无法动弹的谢一尘忘在外面……宁珏心里稀少的亏负的情绪冒出来,捡了叶子挑出一朵,压了塑封,也最多用一两个月。
“下次你一定要来,我有些朋友介绍你认识……”谢一尘轻声地,再次叮嘱了。
宁珏听见“有些朋友”,心里的百叶窗忽明忽暗,最终她由衷地为谢一尘高兴,挥挥手,双手插在兜里,有些快活地离去了。
鹅黄色的窗口还是有谢一尘目送她,宁珏再次穿过那片玫瑰丛,回头看看谢一尘。
其实应该拥抱一下的。作为告别。
跳上公交车,她翻出南城日报看,一字一句都读不进去,而在报纸的掩护下,她发觉有两道陌生的视线始终黏在背后。
第37章 金丝雀
走下公交车, 天色一片尿不湿的昏黄。宁珏站在站牌旁边抽烟,烟雾里埋了两个混混的眼神,但谁也没靠近她, 远远缀着,她回了出租屋也没有跟紧, 就是那么离开。
宁珏收拾东西搬家。
她经常看连环画, 偶尔看到了图画册的十万个为什么, 上面介绍人类古老的部落在丛林中如何生活,弱肉强食, 捕猎与被猎,写作者叙述的口吻都像是在说什么遥远的事。可这些并不遥远,城市也只是森林, 宁珏是群兽中艳丽的母兽, 随时随地会被当成猎物,或是需要征服的对象。
在平都的时候,偶尔被哪个男人一眼瞥见, 魂不守舍地一见钟情了, 她就要想办法给几个混混朋友们喝酒递烟,解决这个麻烦。算是谨慎,没有被不得了的人盯上,在南城这样的大地方,她不是混混的身份, 也不能轻盈地融入本地的闲杂人等团伙中, 能够出动混混跟上一路的人物……宁珏知道自己解决不了,只能躲开。
但找房子还要等个下家,从这家搬到那家中间,空着两个礼拜的煎熬日子, 宁珏故意错开自己平时上班的时间,出没得像个贼,行踪诡异得她自己都觉得疑神疑鬼……但还是被捉到了。
那天她端着个洗漱盆去出租屋后面的大澡堂去洗澡,为了节省时间,她边走边提前刷牙洗头,顶着一头泡沫像个旁人不会就近的疯婆子。道路中间有棵据说显灵的巨树歪着脖子,她绕过歪脖子树,就看见一辆黑车横在路中央,车门打开。
她下意识觉得不好。谁会大马路上横着摆车呢?四周也没什么闲杂人,只有自己打这条道过。
问路?绝不是,她此刻的形象实在是生人勿近。
从嘴里拽出牙刷,往后一扎,歪着戳在了扑上来的一个汉子的胸口上,但无济于事,她就那么一头泡沫地被拎上车,车后还坐着个男人,西装领带,短头发,不美不丑,没什么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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