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着搬家离开南城, 躲避孔老板。
宁珏相信, 她所坚持的东西可笑孱弱,像雨后的屋檐下的蛛丝, 但是终有一天会有小虫借着这东西荡到彼岸去,心底的坚持能在某年某月某日供人自渡。
比如说,要是选择和谁在一起, 就非得那人真的爱她不可, 就是找不着,她就骂一声他妈的然后孤独终老,宁缺毋滥地挑剔着自个儿身侧的尊客, 没什么凑合的余地。
但谢一尘没了舞蹈也这样活下来了, 宁珏对照自己,渐渐地失去警惕。
她一直居无定所,哪座城市都容不下她,也没有任何可留恋的,宁珏收拾东西, 打了两个箱子, 心里默诵断舍离三字,最终两个箱子浓缩成一个大背包,立在桌角。
家政公司的工作暂时还没有辞,只是今天给自己放了假, 把时间都挪给小组里那个要供弟弟的女孩,自己坐在窗边发呆。
套着厚厚的棉服坐着,四肢百骸弥漫着一股遗憾的酸劲儿,咯吱咯吱响,好像提醒她,别忘了什么。
离开南城,难道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宁珏膝头放着时论杂志,盲目地翻两页。
谢一尘。
啊,是,她忘记了和谢一尘再见,虽然想着不要再见了,但再次不告而别?她不能这样薄情寡义。
她心底蠢蠢欲动着异样的渴望,另一种生活的渴望——她想要不在乎谁爱她,就那样沉默着靠在谢一尘的轮椅后,没有姜望和任何人,安静地等日子走过去。
但有姜望,谢一尘结了婚,亲密得插不进一张纸,她宁珏没了位置,只好被风吹走,全身轻盈。
楼下,忽然徒步走来一个人,人形模糊,像是个影子。宁珏定睛看,才惊了一惊。
怎么是许立文?
许立文还是那挺拔骄傲的样子,他穿了件黑色的风衣,双手插兜站在楼下,抬起脸来张望着,寻找宁珏——宁珏的脸就在窗边,他终于找到了。
他在喘气,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是从远处跑来。从报纸上裁下来的那张有些名气的脸上挂着些蓬勃的冲劲儿,他仰着脸大喊:“王玉——”
宁珏想要关上窗户,并不明白许立文为什么要来找她。上次和许立文见面,是在和孔老板吃饭,南城饭店中,他们连话也没说一句,她的地址怎么就被他所知?他又为什么来。
难道看见她搀着男人的胳膊,许立文就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就一点儿也没看出来自己的质地?她是怎样一个天生地养的婊/子,她和他分开那么决绝,撕破了脸,许立文怎么又能来找她?
而且她住在这偏僻的出租屋,是个家政工人。可他已经不是平都舞团的少年,他是青年演员,有些名气,外形俊朗,他来找她?
宁珏关窗,把脸埋在窗帘后。
“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她退离窗边,躲进屋内,好像声音必须通过视线传导,要是眼不见,就听不到,她自欺欺人。
外头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完全不放弃,声音那么高,那么稳定,气息悠长,许立文肺活量那样好,像是喊山似的,要是不把她喊出来,他就绝不住口。
宁珏——王玉——我是许立文—— 你下来——
别喊了,别喊了……为什么来找她……宁珏抱着头,生出瑟缩的心思,天大地大,没有她躲藏的地方。该死的,孔老板还没来,怎么许立文先来了?
不明白,心里似乎不安地跳动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死死捂着耳朵。
过了好长时间,她捂耳朵太过用力,脑袋嗡嗡作响,听不见一点声音。
宁珏走回窗边,许立文就那么站在窗下抬头,看见她,露出笑容。
她奋力拉上窗帘,一跺脚,豁出一副坦坦荡荡的不要脸去见他。
来吧,就这么面对吧,是福是祸,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她小跑下楼,许立文站在路边,走近几步。
她忽然想要躲开,但许立文却大声质问:“南城饭店里和你在一起那男的是谁?”
心里凉了半截,宁珏恢复平常的水平,她冷笑起来:“当然是姘头,是大老板,有钱得很,二十万包我做小三。怎么?你嫉妒了?好啊,我介绍给你,看你能不能卖出三十万去。”
言谈刻薄,嘴里含着刀,宁珏说话自伤八百,吐出的血也是开了刃的。
她恨不能用话来杀人,她不会好好说话。对方还没来得及羞辱她,她先羞辱自己,透着一股狠劲儿,来啊,谁比谁先剁掉两个手指头,谁行走江湖,在对话中占据主动。
许立文忽然扬起手来似乎要打她,宁珏昂着头等他来打。
凭什么,他现在又是什么东西,打她?她做好了还手的准备,撕烂他的脸,破了他的好皮相,鱼死网破,把过去的温情都撕烂了损毁了!
可他最终只是落下手:“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你怎么总是这样?”
“你来找我干什么?”
宁珏有些笑容,半真半假,看看接下来说话是正话反说,还是好好地骂人。
“谁来找你了?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我巴不得你就和那些满身铜臭味的老板们混在一起!被玩够了像抹布似的扔开!”许立文愤怒了起来,双手挥舞着,险些骂出贱/货两个字,他指着宁珏骂,吐出了许多不甘心的话。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个平都农民吗!你以为你是谁!我打了你,是,我打了你!我不想的……对不起……我来找你,我不想来找你……”他忽然语无伦次起来,眼泪在眼角倔强地滚动,却不肯落下,他瞪着宁珏。
“你知道我是个破鞋还来找我?你和我呆在这儿理论,你能比我强多少?你又是什么——”宁珏要和他骂一仗。
许立文忽然伸手把她拽入怀中。
“他妈的,我就是骂你一千遍一万遍,我心里骂得那么狠,我骂我自己更狠,我是傻逼!我要不是,我就不来了!我来干什么?还不是因为我爱你!我心里全是你!你再怎么伤害我我也他妈的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宁珏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老实说,此时此刻,她异常茫然。
突如其来的,她得到了什么东西,有人这样决绝地爱她,爱她到恨不能伤害自己也要来找她,这样渴望,这样急迫,像飞蛾扑火。
但心里并不很快乐,也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反而沉沉压着更重的东西,是爱情的感觉么?
许立文看她不再动弹了,对她倾诉自己的歉意,他当初打她,是他压力太大了,他问她,是他没有安全感,那样地在乎她,又吃醋,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现在他已经成熟了,不再是毛头小子,已经不再重蹈覆辙,唯一不变的就是,他还爱着她。
此爱刻骨铭心,是人间男女厮打在一起也扯不开的感情,是两团火拥抱。
宁珏无声地被他抱在怀里,像无生命的娃娃一样。
许立文已经开始倾诉,他想要和她结婚,哪怕现在放弃他的事业他也愿意,他请求她的原谅,要和她重归于好。
所求的,近在咫尺。
宁珏说,让她想想。
她蹲在荒地里和虫子耗子为伴的时候就想要有人爱她,母亲迎接一个又一个男人,她蹲在那里,等一个她能叫他爸爸的人,渐渐地,她想要一个母亲,再然后,她什么都不盼望了,她想要当个婊/子,有人爱就自掏腰包地歇斯底里生活着的那种。
曾经那样决绝地用耗子打恩人的车,要举手抓住珍惜的机会,看中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宁珏,此时此刻非常迟疑,她相当不确定自己的心。
她能够确定的是,许立文爱她,是的,这样爱她,是她想要的那种……可自己的心却迷失了。
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沉甸甸的,酸涩难言,像南城的气候,一攥就是泪水。
为什么?她茫然无措,第二天起来工作,吕姐告诉她,谢小姐又点名要她过去。
是谢一尘等她迟迟不去,所以又来催她么?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谢一尘怎么这时候添乱?她心里已经拥堵出了事故,许多事交杂在一起,她不确定的事越来越多。
而最不确定的最要紧的谢一尘此时也搀和进来,宁珏像是受了委屈,想哭又哭不出来,收拾了包就出发了,路过报摊,老板忽然招呼她:“今天不买报呀?”
她浑浑噩噩地补上一份南城日报,敲了门,连鞋套也忘记换,就那么脱掉鞋子进门,谢一尘用拐杖拦住她:“没装地暖,你把拖鞋穿上。”
这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在平都,她光顾着看谢一尘,心里的事聚在一起,都忘了看脚下的路。她低头,瞧见一双蓝底白花的拖鞋,是新放进来的,她整理思绪,把所有事从脑袋里晃出去。
“单子拿来,我签了,就当你做了事。坐下聊会儿,你是大忙人呢。”谢一尘明着说她总不来,还是要谢一尘自己来打电话喊,宁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抢走了,谢一尘利落地签了名叠好放进她包里。
宁珏忽然垂下头:“其实我本来就是要来的。”
谢一尘已经坐在沙发上,将拐杖放好,伸开双腿揉了揉,仰着脸问她:“带我出去走走么?”
此时此刻,宁珏很想抛开所有的想法,所有纷繁复杂的念头,单纯地推着轮椅带谢一尘出去转悠,仿佛此时此刻还是在平都。
但南城不比平都干燥,这里的空气都带着眼泪,平都干燥温暖,南城湿润冰冷。
她静默片刻,轻轻地笑,摇摇头:“天气不好。”
“我听说……”谢一尘斟酌词句,“你最近……”
宁珏靠近她,坐在沙发上,就近她身侧,垂着脸,把自己挂在了她身上。
安安静静,半晌没说话,连谢一尘也没有惊扰这份寂静。
过了好久,宁珏坐直,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抱着胳膊询问:“你先生不在么?”
“不在……”谢一尘要捡起刚才的话头,询问她一些事。
“我接下来的话绝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心里乱乱的,我能问个问题么?”宁珏客客气气,得到谢一尘的首肯后,才支棱着胳膊比划了一会儿,最终幽幽叹口气:
“你爱你先生吗?”
问得实在令人冒犯。
“怎么了呢?”谢一尘并没有正面回答。
“没什么……”宁珏想起在凯勒夜总会见到姜望的场景,担心自己说出来的话让谢一尘无法承受。
“你想知道答案?”
宁珏艰难地拧绞了半晌手指,她实在需要一个可靠的答案来参考,她将如何面对许立文的爱,她要如何选择——这一切都无解,全世界最能给出答案的人不存在,她只能参照谢一尘,她只有谢一尘可以短暂地依靠。
迟疑片刻,她嗯了一声。
“我们结婚,并不是因为我们相爱……结婚只是各取所需。”
谢一尘轻轻按着她的肩膀,宁珏苦笑。
“你问我爱不爱姜望……我的答案是……不。”
宁珏险些就要说出夜总会的事,但谢一尘补充:“姜望也并不爱我。”
话又吞了回去。世间大多数婚姻也都不是建立在爱之上,宁珏能够理解。
那么说了无益,她也不是嚼舌根的人。她从谢一尘的回答中得到答案——她得到了想要的爱,许立文爱她,她可以不爱许立文也和他在一起,世间双全的爱太少,她当个享受爱情的婊/子也很好。
她回去后就要和许立文说清,然后重归于好。
肩头一沉,谢一尘忽然自她身后环抱她,枕在她肩上,声音轻微,像风吹入耳廓:“宁王玉,你爱上了谁?”
第40章 入侵生物
宁珏的身体冻在谢一尘怀里, 僵得像长期劳作,四肢生锈,脑袋里的零件嘎吱响。
她通谙许多言外之意, 谢一尘对她称呼一变,她料定其中不同寻常, 但问题却又是很轻盈的, 她不爱许立文, 那目前为止,就没什么人可叫她爱上。
答案显而易见, 可嘴巴跟着冻起来,她愣神之间,把话语在嘴里过了一遍, 怎么都觉得辞不达意。
她从谢一尘怀里缩出来, 笑盈盈的:“我就是问问,怎么还要我说自己爱上谁?看电视剧怀春了不行么?”
谢一尘嗯一声,双手交叉身前, 神情安详得像个蒙娜丽莎。
宁珏陪她安静地坐了很久, 忘记告别的事,如果要和许立文和好,之后再见谢一尘的日子还有许多。
她曾经坐在天台独自哭泣,觉得此生无望的那件事,那件等人爱她的那件事终于成就了, 之后是否就会心境平和地和谢一尘相处?她想恢复从前的平静, 面对谢一尘,不再情绪失控。
坐了好久,宁珏想,她该和谢一尘交代自己的决定。
心里忽然湿润起来, 像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这决定还没开口,她就忍住了,不知为何,她觉得如果对谢一尘开口说自己的感情,说自己不爱许立文就要接受他的爱,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因此破裂。
于是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枕着胳膊看谢一尘,心里呼啸着一阵风,靠着沙发背蜷缩。她谢一尘垂搭下来的长发,领口的香气一如既往,低头翻看一些专业杂志,神情专注。
然后谢一尘转过脸时,她已经有些困了。
身上沉沉的,宁珏在迷糊之间,看见谢一尘拽着毯子搭在她身上。
宁珏稍微清醒了一些:“我要走了。”
“困了就睡。”谢一尘说。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宁珏没有站起来,似乎睡着了。谢一尘扔下杂志,扯起毯子盖在两个人身上,宁珏再次睁开眼:“我其实在想……”
“什么事?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我还没说话你就驳我——”宁珏有些埋怨,最后自己认命,“好好好,就当我活该好了。”
谢一尘笑笑:“这是什么话,你要说不说的,再不说我都睡着了。”
宁珏这才笑了:“我刚刚想,你上次说介绍给我一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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