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起来:“我……明白你很好,我不明白……我走极端了吗?”
握着拳,她对情绪察觉极其细微,抢在谢一尘之前意会到了现在的怪异之处。
她们是以什么立场这样互相说的?
她为什么要……她为什么要一开始忍着不肯告诉谢一尘自己和许立文的事,现在又说出来,好像在求什么。
她到底说了什么?自艾自怜地说了什么?
于是抢白:“我不明白,谢一尘。我妒火中烧的时候,你不也是不明白吗?可是我有什么立场嫉妒呢?就是嫉妒了我说出来了,又怎么样呢?我难道能扔开姜望独占你吗?”
“为什么不能?”谢一尘说。
宁珏愣了一愣,明白了谢一尘这句话的意思后,忽然面色惨白。
为什么不能独占她谢一尘?宁珏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她怎么……她为什么要独占谢一尘?谢一尘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是她的朋友,和街头混混们全然不同的朋友,为什么要独占?
可紧接着,谢一尘把她的恐惧踩下来了,谢一尘问她为什么不能。
谢一尘要她独占她?独占?不,不是字面的意思……
“你……喜欢……我?”
孕育着的活物从心间爬出,萦绕四肢百骸,它汲取心头血画出宁珏的嗔痴爱恨,勾勒出的是情意,勾勒出的是……怪异的,不伦的,前所未有的……爱意。
是她也喜欢谢一尘,她的嫉妒,她的躲藏,她的渴望……一切都明白了。
随即,她被绝望击溃了。
原来她是自己曾调侃的那种人?小公园眉来眼去的那种……同性恋?当做笑料的那种,在嘲笑声里用眼睛斜着看的,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走过路过见不到他们,好像看蛇虫鼠蚁……
可她本就是蛇是虫,是鼠是蚁,要用消毒水驱赶,在阴沟中躲藏。
她恒久的痛苦,逃脱的根源,是因为这种,她不愿意接受的……爱。
她怎么能爱上那样相信她的谢一尘?
而现在,谢一尘喜欢她?
谢一尘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毫无节奏的脆响。
“是。我不想说出来。”
宁珏试图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但现在,说到这份上,我只能承认。但是宁珏,要注意这事的起因,是因为你要答应许立文,我不希望你为了所谓的被爱,把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
“要是你执意认为,许立文的那种爱,那种……男人的爱才是你要的,那我无话可说。”
“我在生你的气,但我没立场,我才是你说的空气中的浮尘,有光就冒出来,灯灭的时候,那些灰还在飘,你却不会注意到。如果我不爱你,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会有这么一群人,天生就只能喜欢和自己一个性别的人,其中就有我,我多么正常——我又不正常,为了遮掩不正常,我只能和同样不正常的人结婚,对外说,我们两个都是正常人。如果我喜欢女人,可我又不是男人,我是什么东西?”
谢一尘表情忧伤。
宁珏蜷缩到玄关,手指放在把手上,准备随时夺路而逃。
“别逼我。”
“你以为我没有心?我只是不能说出口。说出来一切都完了,你会转头离开我这个变态,钻到许立文怀里,哪怕他打了你,哪怕他两年半没找你,只要他开口说他爱你,你就会考虑他——我从来不说,并不是因为我不在意,是我不能。”
拐杖被撇弃在脚下,谢一尘抱着胳膊,歪着脸凝望几乎立即要逃离的宁珏。
“我是怎么了?我不想说这些,我只是想说,你走了岔路,你要人爱你,可你不知道什么是爱……姨妈很爱你,姨夫也很爱你,淑姨也很爱你,就是你一再地逃了,我们都还挂念你。可你只想要那种,所谓的……独一份的决绝的爱,那我问你,难道许立文不爱他母亲吗?这样,那独一份不是也根本没有么?你是要我怎么说?”
宁珏迷茫了,某个确定的人明明白白地爱着她,即便她一再地逃了,即便她人品不好,即便她性格恶劣。上次听到,是许立文对她说的,现在,她要选择么?
许立文,还是谢一尘?
不……她不是那种……人,她经过周四夜晚的公园,听见里面那群“变态”的欢声笑语,还会特地打听一些笑话编排着故事嘲笑他们——至于那些隐藏起来的女人,她更是极尽夸张的想象,好像那种女人们都是男人婆,抽着烟穿男士内裤,自己各种想象以至于好笑到给谢一尘乱讲。
那时候谢一尘听着这些事,到底是什么心情?
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被嘲笑的主人公?所有不堪的话,应到了自己身上?
谢一尘知道……自己也爱着她么?可宁珏无论如何不能说,说出口要怎样?一切都回不去了。
况且,她也接受不了。
“别说了。”她垂着头,想要离开——可心里那份长期压抑的,持久的复杂心绪要她站住,要她面对,事不过三,再逃走算什么?
于是,她面朝谢一尘,神情笃定,她想,如果夺门而去,谢一尘会怎样呢?自怨自艾?还是生她的气,这辈子再也不肯原谅她,从此缘分已尽,再也不能巧遇邂逅,就是见了也是尴尬的仇敌,话也说不上两句?
心却轻盈起来,像是忽然渡到彼岸。
似乎看见山涧瀑布涌流。
压抑了许久的嫉妒……压抑了许久的……爱意不受控制地倾泻而下。
宁珏被打湿了心绪,不安地低头看着双手,回想今天自己问的那些拙劣的问题和笨拙的言语,不是她的水平,是因为她被情绪干扰了。
她求问自己的内心,究竟为何如此。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许立文的事……我再想一想。好吗?”她询问,回身关了门。
不能逃,不能逃,她忍着躲避的念头,看看越发暗沉下来的天色:“姜望今晚不回来?”
谢一尘嗯了一声。
她们沉默地坐着。
谢一尘靠在沙发另一侧,坐得很疏离,抱着胳膊用半个后背对着她。
她蓦地想起在海京的出租屋,她留给许立文的那个背影——原来是这种感受,是喷薄而出的欲望搅着五脏六腑,好像摘下一朵云乘坐,却只有心自己跳了上去飘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她……并不是生来就喜欢同性的那种人……或者说,她生来就不知道怎么喜欢人。
下意识地拒绝这种关系,拒绝得毫不迟疑。
可对方是谢一尘……
心头的枷锁摇摇欲坠。
她艰难地伸出手,扯了扯谢一尘肩头的衣裳。
谢一尘肩膀忽然垮下来,有些压抑地叹气:“抱歉。”
没有回答。
之后,一切就没有退路,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宁珏要躲起来,她不会被短暂的,细腻的欲望缠裹着,忘记了长远的打算。
第42章 婚姻
那还是一年前的事。
镜子里, 魑魅魍魉伴舞,谢一尘在灯下摇手回眸,镜子外的世界, 她支着拐杖,低眉顺眼, 背对舞台, 什么都不去想。
一条白蛇, 蜕了皮,灵魂脱壳而出, 只剩一条外皮僵硬地活在人间,谢一尘相信那是自己。
身体好了不久,她可以靠着拐杖站起来, 若是不必走动, 她连拐杖也不需要。双腿有了活力,新伤旧痕都渐渐愈合了,照这样下去, 她很快就要恢复从前, 任意起舞。
她在镜子前看见那条一心成仙的蛇。她是有这份的自傲,就是瘸了腿,也能一步步地踩着碎玻璃似的咬牙苦练回来。
回国的第一日,先回了平都休息,她对着镜子扔下拐杖, 趔趄着维持平衡, 一步步地踏出去,刻入骨髓的舞步被唤醒了——摔了两次,心被摔活了,休息片刻, 再次投入地练习,表情沉着,直到摔了七八次,全身痛得让她想起医嘱,还是少做剧烈运动的好,不要为难自己。
她就沉醉在舞蹈室里,每一块地板,每一处灰尘都是亲切的,像吹口气就千变万化地成了江水,成了天地,成了百姓居所,成了舞台,她置身其中,表情疏离地和许仙小青谈着未来的事,一转眼,她就成仙而去了。
可也仅仅是这样想了片刻,她忽然明白过来,《白蛇新编》这出舞早已被取消了。
没了舞台,也没了观众,甚至配角都不剩,白娘子抛弃谁,追念谁,飞升去哪里也都是她自己,追光灯只追着一个孤独的背影罢了。
她再怎么跳,也不会有人去看,她不复少女时期的天真了,身体的状态也大不如前。现实把她浸没在水底,压得喘不上气——忽然想起宁珏,咬咬牙,纵容自己短暂地想了想宁珏。
世界上独一的观众是宁珏,除了姨妈,头一个看明白她这条白蛇的人就是宁珏。谢一尘在她面前总想竭力舒展自己,舒展起来,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每次都因宁珏挣扎起来,像是被唤醒了。
可宁珏又实实在在地在灯下,不光是观众,许多时候,蒙着一层白蛇的影子。
她是皮,宁珏是血肉,一道地疏离着人间,朝天外之天的不可得之物渴想着,并奔赴这条不回头的路。
心里钝痛。
她幼年时由姨妈收养,在国外过了几年,她渐渐地知晓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
倒不是清高地决定成为另类,只是,似乎自然而然地——她生来就是异类,思考方式和别人不同,有倾向性地去听各类消息,听见哪个同性的酒吧发生枪击,或是谁和同性的人发生了什么关系,她都格外竖起耳朵来听。
她始终是寂静的,从未表露过情绪,平静死水,除了舞蹈没有别的追求。
心里隐隐地和那些人共鸣着——仿佛世界是一个村,亮着几盏灯,她会在夜里悄悄亮起灯和他们回应,看着稀疏的灯火,她沉寂地满足着,并没有太多奢求。
直到宁珏来,那天,她不知好歹地在评论家面前议论了一番白蛇,和李娟娟争论了,姨妈的脸抹不下来,和她生了气,留她一个。她艰难地想要起来,印证自己的念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宁珏争论起来了,莫名地把情绪放在宁珏身上——那时,宁珏表现出来的疏离,就像是她自己,似乎在照镜子,看见另一条白蛇,在人间烟火里浮浮沉沉。
她明白过来,宁珏是看得懂白蛇的,即便没有读过书,即便是吊儿郎当的混混,也比任何人更懂她——或许因为当初差一点当了姐妹,差一点就是宁珏辉煌地起舞了。
心里对命运的混沌产生了奇异的感受,她心里迷惘,不甘心地要站起来,要在宁珏面前显示,她谢一尘选择跳舞并不是比谁差的——竟然就站了起来。
那是她出事之后,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意识到,她的双腿还存在,像是和她本身割裂,只是储存在那里,找不到调取的力量。
可也只是站起来而已。
她如何能够甘心,沉默不语,低着头,看见宁珏把平康寺求来的平安符,别在她的手腕上。
低眉顺眼,谢一尘恍然明白,在白蛇的事上,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无人时,眼泪扑簌而下,所有追求皆为泡影。
幻影般的日子,她独自寻死,后来一心寻死也成了什么追逐的目标,她立即放弃了,就那么无谓地活着,生怕自己再为着追逐什么而耗尽热血却发现一场空。
直到那次,直到宁珏半夜前来,独自坐在她家门口,淑姨开了门,看见个落魄的女孩抱着膝盖睡着,脸上有伤,脚上有伤,血痕累累地进来。
她在一如既往的早起中沉静地思考,听说宁珏来。她心里是刻薄的,她要看看宁珏这样和她一样疏离的人,到底是为谁受伤?许立文?好哇,让她来看看笑话——
她几乎是心存恶念地打开门,开门的一刹那,她暗自悔悟了,何苦这样呢?她们的情面不在吗?为什么忽然恶狠狠的,宁珏又做错了什么?不是一向都很依赖宁珏?这个人固然不好,可在她面前,从没做过一件不好的事。
也不知道是向谁悔悟,后悔戛然而止。
门开了,她看见宁珏屈身坐在塑料板凳上,屈身用清水洗脸,剩下的水流过伤痕累累的双脚。
为什么,眼神里写着释然的喜悦?谢一尘说不出话,沉默地搓着把手,试图说些什么。
但无果,宁珏只是沉静地低着头,安静地清洗脚上的伤口。
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被默然注视着。
谢一尘默默关门,像是自己反而被羞辱了一番,脸上火辣辣的。
年长者的体面和矜持忽然冒了出来。她本是在揣测宁珏和许立文的前因后果,甚至有些嘲笑的意味,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她默默地取了双新的拖鞋放在门口。
宁珏这次抬头看她,眼神缓缓挪动,从她脸上,挪到手边,看她屈身放下拖鞋,然后再度看她。
她不敢再接着剩下的表情,怕宁珏无所谓地看她,也怕宁珏感激她,甚至自己也心乱如麻,不明白怕从何来。关上门遮掩表情,淑姨走过来问她宁珏怎么样了,谢一尘说没事不用担心。
淑姨就摸着她的脑袋抱住她,小声安慰她没事的。
谢一尘不明白淑姨为什么忽然安慰自己,之后过了很久她才想起那天她表情哀伤,像是在为宁珏哭泣。
她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哭泣,她猝不及防地直面了内心的幽暗,她在许立文的事上对宁珏多出格外的情绪。她以为自己改了性子,因白蛇的身份,而对许仙痴迷。
可她是白蛇,许立文却不是许仙,而且在她的故事里,白蛇升了仙,对人间毫无留恋的,她怎么会痴恋许仙?况且,她在舞团时就不大搭理许立文,彼此的情分寡淡,像是被迫做一个项目的同事,怎么会有格外的情感?
心里的灯幽幽亮起来,和她曾经见过的许多奇闻对应上。
她沉静地隐藏秘密,装作无事发生,她是正常人,谁也不会想,她对朋友有什么非分之想。
就是在温泉的时候,她有些失态地多问了问宁珏,在国内,她们这样的异类会是什么处境,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好奇得要死,攥着宁珏多问了很久,宁珏不解她为什么这样在意,目光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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