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异样的感受让她觉得陌生。
似乎不逃走,就要直面汹涌的无处安放的感情。
想要人无条件地爱她——近在迟尺。她沉默着,在注视中得到了力量,于是她得以挖开自己,疏浚堵塞的泉源,又那么一瞬间,她不是在想着如何被爱,她想要去爱,但不得要领,兜兜转转,只能学着被爱。
“能……明目张胆地喜欢我一点吗?”她询问熟睡的谢一尘,问完了,摇摇头,“这要我怎么说?选我吧?我是谁呢?我是个什么东西呢?”
果然,是不能从熟睡的人身上得着答案,宁珏咬着指甲想事情,把心事揣了起来,抱着胳膊像是在旅程上似的,靠着谢一尘睡下了。
清早起来,大家都觉得怪,头一次醒来第一眼就看见对方,就是再好看的人,刚乱糟糟地醒来,蓬头垢面,都谈不上得体和美丽。况且,这是生平第一次,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一时间都呆了一会儿,互相盯着,把对方的丑脸记住了。
宁珏率先起身,哪怕她其实更要好看一些,也被盯得不自信了,搓着眼窝看时间,还没到她的点,拢着头发去洗漱,从喉咙里发出夸张的漱口声。
谢一尘起来更慢,身体不便,又因为梦魇的缘故,起来有些疲惫,等她收拾好时,宁珏已经煮了清汤面,煎了蛋放在桌上。人蹲在玄关换鞋,听见拐杖支在地上的脆响,故作轻松地抬头:“我去上班,祝您生活愉快,昨天的单子我还没有交回公司——恐怕要被扣钱。”
“我赔给你。”谢一尘说。
“那成了什么了。”宁珏已经穿好鞋,鞋尖在地上磕了磕。她低头,细致地再抹一遍裤脚,得以和谢一尘再说两句话:“你要是不缺钱,不如直接包养我做小三,省得我去外面找大老板依靠。”
虚实各半地想透露一点孔老板的事,若是说了孔老板,宁珏恐怕要说自己就要离开南城了,不如就此告别。
但这件事就囫囵在舌尖,却说不出口,笑了几声,谢一尘说:“那你来吧。”
“南城家政服务公司,祝您生活愉快。”宁珏摇摇头无奈地笑,客气地翻出单子对照一眼,冲谢一尘摆摆手,拉开门走出半个身子。
忽然意识到,要是这样走出去,恐怕下次,她还会躲着谢一尘。
即便灵魂仍旧闪躲,她接受不了……但身体总不能伤害别人,她试图舒展自己,像一朵花坦然接受阳光雨露一样接受别人的爱,哪怕自己不给回应,也不至于绷紧自己,束手束脚,变得失去自己——就像从许立文那里得来的教训。
于是回了头,朝着谢一尘眨了眨眼,谢一尘撑着拐杖,歪着头笑:“不用这么温柔——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你不会回应,我不像你,我不躲着你。不是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可见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呢。”宁珏放下心来,谢一尘言出必行,比她靠谱太多,终于关上门,把沉甸甸的伪装脱去了。
第44章 办法
许立文再一次地来了, 穿了身海蓝的条纹衫,松松垮垮一条牛仔阔腿裤,双手插兜抬头从窗户底下喊宁珏, 特意地要旁人都知道他来找宁珏,宁珏从窗口探出去, 点起烟朝下回应:“你来听我答复你?这么迫不及待——我想好了, 我不跟你和好, 回去吧。”
“这么绝情?”许立文眉头拧起来,看宁珏竖着耷拉一支烟, 朝凉篷上抖烟灰。
“你还不知道我?快回去吧。”
窗户关上了,宁珏掐灭烟,其实抽给许立文看的, 那时候人说抽烟的女人有风情, 又无情,宁珏在给人打扫家,听着电视里的男男女女议论, 不由自主地被影响了, 她是很想告诉许立文自己很无情的。
底下的人抬着头,可怜巴巴的样子,宁珏索性拉上窗帘。
拉上,她忽然想,是不是太过了些?落在许立文眼里, 好像是特别在意他似的, 急忙拉开,楼下哪里还再有许立文的影子?
走廊里砰砰砰响起匆忙的脚步,每一下都捣在地上,步子又大又沉, 轰轰地响了几声。
“开门!”许立文敲起门来,毫不客气,乍一听简直像是个讨债的。
宁珏倒是不怕讨债的,捏着烟就冲了出去,左手拉开门,右手蓄势待发,准备随时给他个烟棒子尝尝,开了门,许立文却退后一步,左右打量,看她屋子里的陈设,探头探脑,这才恍然笑了起来:“给个机会嘛。”
“有你这样要机会的?我这门板薄,再敲就让你砸个窟窿来。”宁珏没好气地指责,用烟头指着许立文的鼻尖,“有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不和好就是不和好。”
“可我爱你啊。”许立文说。
“没脸没皮,什么爱不爱的,呸!”
不过听见人说“我爱你”,总像是尾巴骨给人扎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宁珏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给自己补充:“我不爱你,这是真话——你现在也有些名气了,认识的都是名流。我是个给人扫地做家务的,这张脸很快也要被油烟气蚀得老了,你贪图我什么?爱我什么?无非是那会儿我甩了你,你不甘心。哎,这样,我先答应你和好,然后你狠狠地甩了我,咱们今天就说明白了?”
她给许立文出主意,虽然说得恳切,可字里行间全是她惯有的嘲弄气,甚至也听不出正反面,许立文呆愣愣地站了会儿,支棱着双手无所适从。
宁珏抽完一支烟,用脚尖踢开卫生间的门,把烟头溺在马桶里,从墙上拿下一条毛巾给许立文:“擦擦汗,这天气汗流浃背的,我可没为难你。”
“王玉,王玉,你怎么成这样了?”许立文有些无助。
“什么样?我一直是这样,你是喜欢那个农村妞王玉?我可不是,我是城里的耗子,当初那么说,是骗你的。”宁珏忍不住笑,笑了很一会儿,全身都发冷了,她上次说自己是耗子,还是和谢一尘说的,如今和谢一尘的感情明了了一半,她知道谢一尘喜欢她,但谢一尘不知道她的感情,她也无处可说,也不打算去说,只好闷在心里,像过了肺的一口烟。
“可我爱你。”许立文只会重复这句了。
宁珏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很久,终于摇摇头:“我不爱你。”
“我并不介意。”
“是么?”宁珏又用嘲讽的语气质问他,直到他恼羞成怒,一把抱住宁珏,借着冲劲儿把她扛在了肩头,直冲到里屋,扔在床上。
宁珏瞪圆了眼:“你总不会是要强/奸我吧?”
她是许立文这辈子见过,头一个把这事说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女孩,好像是混不在意似的。
哈,宁珏就会嘴上厉害,宁珏没变的,怎么会这样呢?许立文感到惶惑不安,他从平都到海京的路途坎坷艰难,见到所有人都只爱钱,钱钱钱,没了钱寸步难行,没有钱,剧组开不了工,没有钱,谁也瞧不起他,没有钱,没有办法认识厉害的人,这个年代全是钱,就连他红了,也要请这个吃饭,请那个吃饭,被这个老板给脸色——人们怎么都变成了这样子?为什么大家都变了?
他在平都的时候,只要有朋友们,自己就如鱼得水,在舞台上哪怕并不最夺目,也不可缺少,为什么大城市全是这样?就连宁珏,就连宁珏也为了钱,和大老板成双结对,连他也不爱了。
这是怎么了?当初,宁珏一个那样穷的人都会把五百块给他,这样一心一意地陪伴他去海京,这难道不是爱?怎么大家去了大城市,都变了副样子?
许立文感到悲愤,他想要寻找些确定的东西安放他迷失的灵魂,好像拥抱宁珏跨过某条界线,她就再次属于他了——可宁珏怎么成了这样。
他停在床边,盯着床上大剌剌躺着连挣扎也没有的宁珏愣神。
宁珏却开始发力,把绝望的锤子砸在他脑袋上。
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说:“你要上,就来吧,记得给我钱。”
她还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我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十岁时就不是雏了,你以为我没见过世面?来嘛,早早解决,我们一拍两散。”
许立文惊愕的不是宁珏是不是第一次,而是宁珏向他要钱。
钱,钱,钱!
他已经是有钱人了,怎么还要被钱伤害?他大可以扔出一大笔钱甩在这个贱/货脸上,可是他却茫然了,宁珏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宁珏,都被钱改变了——他面如死灰,僵硬地被宁珏拿住七寸,半晌回不过神,脸色灰暗。
终于猛地从裤子里拽出皮夹子,把所有的现金哗啦啦地洒下来,有零有整地泼在床上,他和钱和宁珏三方对峙,他的敌人是谁?他爱的是什么?他是怎么了?
他忽然回过神来,他在平都,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从不打女生,也从不给人跪下,他也不强迫别人,一切都从容有序——自从出发去了海京,他奢侈地想着自己要做明星,现在梦想成了,自己却丢了。
宁珏随手捡起一张,他悲愤地一声喊:“不许捡!”
故意气他,宁珏一张张收起来,许立文被这卑微琐碎的无耻的捡钱的动作刺激到了,宁珏彻底不像他认识的了,这一切都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在人群中,他总是办活动,总是张罗,可离开平都,他太孤独了。
哑然失笑,他嘲笑自己现在才想明白。
宁珏捡起钱,整成一摞,悠悠地递给他。
他接过去,放进皮夹中,左右环顾宁珏的屋子,像是一场梦醒了,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还爱着宁珏,只是想追忆从前的自己,他天赋平平,相貌不错,走了狗屎运——这些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还是他吗?
宁珏不是宁珏,谢一尘也不是谢一尘,
李娟娟也不是李娟娟,在外地的几个,都各奔前程,面目全非,他也不同了,可他不希望这样,他要回去,他要少年意气,他要温和从容——
“我要回平都去——”他对宁珏宣告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他和宁珏没有太多关系,没有什么立场交代,于是笑笑,和她握手。
“你知道……当初你给我钱,要我请导演吃饭时,我就该想到,这世上的一切都是钱开路的,我也算经历了些事情,怎么说呢,一直以来累极了,做明星本来也不是我的特长,我不会演戏,报纸上被人骂成臭狗屎,我还要花钱买些广告宣传自己,到头来——”
他还是忍不住自我剖白了一瞬,宁珏笑笑,撑着脸没说话。
许立文忽然回想起宁珏说的事,再看宁珏:“你十岁就……是真的么?”
“没什么。”她笑笑,抱着膝盖看他从皮夹子里数钱,他数出五百块,想了想,又另外数出两百元给她。
“还你的。有借有还。”
“不错。”宁珏没扭捏,收了钱,目送许立文扭头走开。
负罪感淡淡的,但转瞬即逝,是她蛊惑他用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去海京,到大城市。
看来许立文是扎根平都的一棵树,去别的地方就水土不服,一旦要回家去,终于洗净脏污变得纯粹了——和她不同,她没有家,去哪里她都是她自己。
她头一次在感情上觉得释然,庆幸谢一尘先找到她,对她醍醐灌顶,把她从盲目的对被爱的追求中短暂地捞出来——否则她和许立文将会闹得极其难堪。
短暂地平静了不到三天,直到孔老板的车停在楼下,她终于想起,还有一个追寻着过去迷梦的男人把她错认为青春岁月的指示牌要她拍电影,在拍电影的过程中,或许他会被自己的迷梦打败,转而要她和他睡觉。
人总是沉在幻梦中,伟大的、平庸的、光荣的、可耻的、集体的、自我的、自毁的、伤人的、先天的、后天的……各种各样的迷梦化为理想的一层皮包裹在全人类的骨肉上。
可这感觉并不坏。
就是她自己,也是谢一尘梦醒了起来提醒她,于是她也醒了。
可若不是梦,她就不能不顾一切地拥抱谢一尘。
梦醒了……被谢一尘肆无忌惮地爱着,完成自己的迷梦是不可能的。
打开窗户,枕着胳膊看楼下的孔老板。她的窗户总是能等到什么错误的她不爱的人,她就冷冷淡淡地望着窗户下双手插兜的男人,男人抬起脸。
她肆意地笑着,招招手:“别来无恙啊孔老板。”
“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她关窗下楼,孔老板侧身拉开车门。
“这样,我是‘孔女郎’咯?”她开着自己的玩笑,望着窗外,孔老板说:“真没想到你会答应。”
“要是我不答应呢?”
“我总会有办法的。”孔老板笑眯眯的,宁珏朝车窗哈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第45章 固然不该
“拍电影做女主角?”谢一尘疑惑。
羊肠小道仅容两人并排通过, 宁珏偏过轮椅让过晨跑的大爷,等人跑远了,才不紧不慢地解释:“走了狗屎运。”
“你从没说过做什么女主角的事, 你喜欢表演?”
谢一尘很是谨慎,之前见到的宁珏, 无论如何和女演员搭不上边, 她的经验来看, 多半是给人哄骗了——可在哄骗与被哄骗这条道上,宁珏走得更黑, 比她有经验,不至于见了网罗懵懂无知地钻进去,她没立场在社会经验上提点宁珏。
“说起来勾勾绕绕的, 解释不清。”
宁珏推着谢一尘走到林荫的大道, 让过一辆停在路边没人看管的婴儿车,谢一尘顺手把搭着的快要掉地的外衣替人捞起来,放回车里。
徐徐走着。
宁珏为这所谓的电影, 暂时地向家政公司的老板请了假, 说自己有些麻烦事处理,老板乐乐呵呵:“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可要尽早地回来,到时候我们组织骨干去日本团建学习去,一定少不了你,到时候要你做主管。”
于是宁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自己要去拍电影去。
老板毫不意外:“那更好了, 等你红了我们请你做代言人!我就说你像山口百惠, 一副明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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