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灯下视而不见的灰尘,大家都装作关了灯。
心里的灯明明灭灭,宁珏想道歉,但再说下去,她怕自己羞愤难当,从窗户跳下去,栽倒在玫瑰丛里,死个无边浪漫。
都夹出来放好,舀了粥吃饭,两个人默默地动筷子。
豆腐皮里包了肉馅,萝卜玉米和圆白菜,咬了一半,宁珏吃不下去。
因为谢一尘说:“在莲花县的时候,要是你不走,和我们在一起,你至少会明白怎么爱你自己。”
宁珏张张口,却保持沉默。
“我固然不是正常人……不该喜欢你……”谢一尘的筷子有些抖,但没再说什么,话音吊在半空始终没落下。
然后,就是沉闷的咀嚼声。
第46章 并非困局
孔老板的老家山清水秀, 村里都盖起瓦房,听人说孔老板发了财,就各家每年发了二百人民币, 人们都说他衣锦还乡,是个厚道人。
听说他要回来拍电影, 财大气粗, 村民们热切欢迎, 翘首以盼,不知道盼下一笔钱, 还是真欢迎孔老板,但孔老板人并不在,一干人等开车进山里, 要原汁原味, 要淳朴,要符合孔老板心里的预期——剧组里有个人替孔老板监工,据说是年幼时光屁股的玩伴, 时刻要说几句。
宁珏观察出来了, 前几天,导演还当着人说的是话,后来,就当他说的是屁,该怎么拍就是怎么拍, 就是宁珏自己也颇受折磨, 被导演搓圆捏扁,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后来她听人说了,导演很看不惯她这样傍着大款的女孩子进组糟践艺术。
她本要辩解,但仔细一想, 自己可不就是这么个性质,于是坦然了,导演指挥她跟从,导演吃饭她端碗,导演骂人她点头,把自己土鳖小三的样子改造成了更听话的土鳖小三。导演也不好拿她撒气,一来二去,戏居然也拍下来了。
孔老板在电影中的投影是个黝黑魁梧的小伙子,透着一股傻气,宁珏偶尔也翻翻孔老板的自传,字里行间粉饰了一番自己的发家史,说起现在的苦难,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吃不了苦,不如他那个年代经历太多……总归一番陈词滥调,看不出少年时的孔老板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无从对照。
小伙子会来和宁珏搭话,因为他也是孔老板亲自地挑来,是从工地里找来的,由衷地感到自己幸运,但人说他吃软饭,四下查看,只有宁珏和他有共同语言,他相信宁珏和自己一样清清白白,绝不是和别人说的一样做什么小三。
宁珏当然也没有做小三,但也懒得和他搭话,被导演收拾,自己已经疲于应对了。
小伙子碰了一鼻子灰,转脸就对别人编排宁珏,认定她就是当小三了,宁珏也没有说什么。
就是那一般的淳朴的电影,山间青年男女的快乐回忆,他爱她但是她不知道的一个遗憾的山沟沟青春文学,竟然也拍了四个月。
来的时候穿了外套,回去时又是薄衬衫
,仿照巩俐的样子白衬衫黑长裤,显得格外窈窕。
整个团队为钱而来,鸟兽散去,那帮人拿了带子找孔老板然后剪片,宁珏从助理那里得到孔老板的通知,要是片子好,剩下十万块再给她。
倒是没有提睡觉的事,宁珏从车上下来,就打发助理走了,拎着背包挂了一半在肩上,另搭公交去找谢一尘。
上回聊得不愉快,她心里惴惴的,这四个月忙得她人憔悴,脑子被那片山清水秀的地方刷成一片绿,看什么都面如菜色,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回想那天自己说错的话,那些话实在伤人,实在不体面,心绪石沉大海。
那天谢一尘说完,她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收拾了碗筷,谢一尘坐在桌旁拿纸写着什么,叠成小方块顺着桌子推过来。
打开看,居然是奶油蛋糕的做法。
谢一尘不紧不慢地给圆珠笔扣上帽子,把信纸收起,慢条斯理地抓起拐杖拄起,眼神朝下只看地板,似乎怕眼神扫到宁珏,宁珏就又说些不恰当的话。
宁珏自认很会察言观色,可某些时候并不是察了言观了色就能做出恰当的抉择,好像她很会折纸飞机,哈一口气能飞得很远,但情绪就是半路席卷而来的风,把好好的航道摧毁了,她就一塌糊涂。
若是遵从本心,她早就逃了。
这次她不愿逃,逼迫着自己面对,却从无这类经验,一次次地搞砸了。
拍戏四个月,短暂地逃离之后,宁珏自认冷静了一些。她是黑白色的窈窕淑女,穿过艳丽的玫瑰丛,举目望去,鹅黄的窗纱都还拉着,大白天的拉着窗帘做什么?
上楼,谢一尘不在家,无人来应门。
不在?啊是,她来拜访,是该提前打电话问问家里有没有人的。
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宁珏下楼在小区里走了几圈,理清思路,疲倦姗姗来迟,把她压得身体沉沉。就是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了熟悉的车——姜望开车回来,开了车门,下来的却不是姜望,是一个有些混血的男子,靛蓝的上衣,红色的内衫,明明这么鲜艳的怪异搭配,放在他身上就洋气得像是刚从巴黎秀场回来。
这个男子回过头,从车上拽下一副拐杖捏在手里,弓腰,托着另一只纤细的手下来。
是谢一尘,穿了件黑色吊带裙,先扔下来一双系带高跟鞋,男子低头捡起来,又一双白色布鞋,光着脚踩上,扶着这个男子,回身从车里抱起一束花来。
然后姜望才探出头:“我去停车,你们先上去——六点多他们就到了,阿丹是最爱占便宜的了,把我的酒藏起来。”
谢一尘回身朝自己的丈夫笑,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不远处偷看了一半急忙低头拽玫瑰花的宁珏。
罗宾应了一声:“知道。”
车子徐徐开走,门前没有停车的地方,是居民楼背面的车位。
前面一片花团锦簇,又是花开的时节,色彩艳丽,簇拥着光彩夺目的谢一尘。
谢一尘捏着钥匙给罗宾:“你先上去,我和熟人打个招呼。”
“熟人?是晚上一起来?”
“恐怕不来,不是我们这样的。”她拍着罗宾的后背把人推上去,回过头,宁珏已经一步一拽,摧了一路的花,眼看就要躲着走了。
要喊她一声?谢一尘迟疑了,真该不喊的,就让宁珏躲吧,躲几回都好,这次她就不喊,要宁珏一个人老了后悔——
但终究没能忍心这样做,慢吞吞地走出几步:“喂——”
宁珏缩了缩肩膀,然后坦然地回头了。
头发变长了好些,拢了起来,愈发地纤细苍白,宁珏就是给人这样的印象,谢一尘从手里的捧花中拽出一朵郁金香,轻轻走几步:“来附近散步?”
这是自然而然的胡话,是明知故问,宁珏接了那朵花,有些难为情:“我该打个电话再来。”
她低头凝视边缘有些锈了的娇嫩的花朵,忽然记起先前恶补过的诸多电影中的情节(注1),她盯着这朵花,无所适从,拿在手里不好,她还背着包,撇弃了又不可能。
谢一尘说:“戏拍完了?”
“嗯,前天我杀青,我们都收工,今天从风城回来,在南城北下车,坐公交过来的。”
是刚结束了拍戏就来找她的,谢一尘有些不动声色的得意。宁珏却低着头,用眼神反复揉搓那朵花,索性一张口,用牙齿扯破了它,抱成一团的花瓣都被她咬得淋漓,花瓣都碎了,沁出颓败的汁液,咀嚼在齿间,居然不是甜的,而是苦涩。
心里也是苦涩的,她茫然无所适从,猝不及防地见了谢一尘,心事如水流转:“那个穿红戴绿的男人是谁?”
“是罗宾,姜望的男友,”谢一尘说,凝望宁珏,忽然起意,“晚上,我们有个聚会……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有男有女,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她并没有提出邀请,反而是有些不容置疑的口吻,宁珏刚咬过那口花,嘴里苦涩散去,只剩花渣,脑子却清醒了,和谢一尘面对面,心里安定下来。
“我晚点再来好么?要是孔老板找我,我恐怕就不能来。”宁珏把自己很可能身不由己的情况说了,也并没有怨怼的心情——她是自己选择的,代价都清楚。
不过她很想来看看。
去拍了戏,方知自己的世界太过狭小。她见过“周四晚上的公园”,只见过一些同性恋,其中绝不包括谢一尘这样的体面人,原来同性恋这回事,也并不是全都不体面,也并不是全都体面。以谢一尘为代表,就是去掉心里那喜欢,她也相信谢一尘不是变态,是个好人,至少不坏。
但谢一尘眼里,那个世界又是什么样?宁珏知道自己贫穷,自己的世界和谢一尘恐怕永远交叉不起来,她要去看看,要是这些人真如她所设想,有人体面,有人不体面,这不是就和芸芸众生一样么?
她想去看明白,或者,即便不明白,也想去了解。
哪怕是她真的卖了自己,做了孔老板的小三,她和谢一尘有缘无份,也要知道她该怎样面对这些人。宁珏上回就反思自己的偏见,如今终于有机会用眼睛来见证。
“孔老板,你提了很多次。”谢一尘其实有许多话,质问或者提问,但此刻花香馥郁,辰光大好,她不愿意在这里和宁珏吵起来,有些事是说不明白的,非得自己丈量过,才能领悟。
“是啊,那些时候,我稀里糊涂的。想做这件事,又考虑那件事,好像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扶起酱油瓶,碰倒咸菜缸,有些事想起来后悔,可做了又没有后悔药吃……我晚上一定想办法来。”
宁珏最后字正腔圆地允诺了,从背包里拽出从凤城带来的特产给谢一尘。
四个月不见,谢一尘没有拐杖也可以走得不错了,虽然偶尔还能看出不利落,宁珏由衷地喜悦。
和谢一尘聊天的浅尝辄止好像一只手,吊起她的心,使她晚上非得来不可——见了谢一尘,自己的心短暂地安宁了,可事情摆在面前,她要去做,要去让自己的心弄明白。
一件件地做,一件件地弄清楚。
她毅然地回了出租屋,刚扔下东西,楼下就传来房东喊她:“电话——”
孔老板约她晚上吃饭,不过时间较早,是五点半。
半个小时能说明白么?谢一尘约定的时间是六点,但是或许她要再准备准备,六点半再去也不晚……宁珏斟酌片刻,孔老板也没给她拒绝的余地,电话一挂,房东就撸起膀子跟她收钱。
找到五毛钱递过去,她身心俱疲地上楼,暂时想不到应对之策,坐车也累了,她只好睡觉恢复体力。
累极了,这不比做工轻松,人情的思虑也像是排兵布阵,厮杀几个回合下来,累得好比在工地搬了一天的砖。
她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地上比床上更硬,接近她在平都丰收大楼的待遇,在冰冷坚硬的平面上她感到安全,蜷缩起来抱紧自己。
梦见一片山清水秀中,她被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踩在脚下,她做着那个人的影子跟随在后,默然无声地看孔老板和这个人打情骂俏。
起来的时候她迷信地将其视为某种启示,换了衣服,把刀放在腰间,对着镜子比划了半天,最终扔下了,裙子和刀并不相配。她在大腿上捆一条皮带,里面装了孔老板给她的十万块,那一张存折弯曲成该有的弧度,用裙摆遮掩了。
推开窗,孔老板的车正往这边来。
她的梦启示她,这并不是什么困局。她所有的困局都是困于自己,而孔老板……她并不是没有这样的经验。
作者有话要说:注1.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吃花这一段来自这里。
题外:连配角栏的姜望我都没有给他表演空间,何况这个连姓名都不存在的孔老板。开文之前说这本会很短(因为要体会结构,学习结构,就不会加很多支线来增强难度),目前为止我还是很满意的。
第47章 你来
世人都是肉/体凡胎。脱不开七情六欲, 除非实在癫狂,不然所作所为总有由头可循,有因有果, 谁也不是无缝的蛋,私情, 嗔痴, 有的无解, 有的可破,人心是码放超市货架的商品, 标签整齐,偶尔打折。
由此,宁珏要从孔老板这颗蛋上找到一条缝, 钻进去破开, 把自己从影子中放出来。
见面居然并不是在酒店,而是在孔老板在南城的一处居所,导演正在厨房里炒菜, 孔老板抽着烟坐在餐桌旁和一个大胡子剪辑聊自己的想法:“……就这样, 我想,圆了我心里的一个梦,他说出来了,就是没结果,也不遗憾了。”
宁珏在换鞋, 外头又是车声, 原来是男主角也来了,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小宁来了,坐坐坐,累了吧?拍戏怎么样?感觉还好么?”孔老板和颜悦色地问她, 三十来岁的一个人,硬是给二十多的宁珏摆出了长辈的慈祥,宁珏惯坐低伏小,点着头应着。
“没见识过,以为拍电影就是一群人在山里载歌载舞,没想到要吃这么多苦,我受不了。”她漫不经心,强调自己不能吃苦,特意地和孔老板自传里的初恋形象背离。
那是一个勤劳的,娇俏的,机灵活泼但又非常可靠的女孩,宁珏看哪条都不像自己,就是像,她也必须不像。
孔老板抖抖烟灰,没多说什么,转而和男演员打了个招呼。
天还亮着,一桌饭已经齐全了,开了两瓶洋酒,各人举杯,庆祝电影拍摄完满完成,预祝之后的事情一帆风顺,剪辑送审发行宣传……男人们都聊了起来。
男主角聊不进去,他的人生阅历太过有限,他也只是孔老板自我意识的投影,可也无足轻重,重要的宁珏能听明白他们说的,能听懂三分之二,但不想表现出热衷于插话的形象,漠然地吃菜。
男人们聊得久了,就容易忘记时间,宁珏抬头看挂钟,已然六点半了。
桌面上,男人们推杯换盏正聊得酣畅,说起中国的文化界,各个都指指点点,好像自己变成女娲,补上体制的大窟窿,然后各自抽烟喝酒,客厅乌烟瘴气。
宁珏迟疑了一瞬,然后站起来:“各位慢慢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就走了啊?你不走一个?”
宁珏举杯一饮而尽:“真走了真走了,改日再聚。”
孔老板凝视宁珏,点点头:“到时候再找你。你是回家?我叫老王送你。”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这词颇为微妙,宁珏摆摆手:“是去朋友家,我自己去就好,你们继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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