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说厂子多不是好事么,有事做,能拿工资。流氓们笑她现在安分了,开始追求稳定,打零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年轻还能卖力气,总要有一技傍身。”宁珏的口吻很像个老太太,惹得他们大笑:“王玉条件这么好,找个有钱人嫁了不就下半辈子不愁了吗?”
宁珏暗道她对象倒是很有钱,可爱上有钱人,她才迫切地想要安身立命,她想要人爱她,却更加地在意自己,像是树借着养分扎下自己的根。
可这话毕竟不能和这些流氓说,她关心过了,流氓罪被废除还是不久前的事,可正儿八经的流氓说不准也不会原谅她爱女人这离经叛道的事,轻飘飘地宕开话题。
大梁屯……她实在是不认识了,丰收大楼被夷平,四周的野坟与荒草,农田与水渠被推平了,旧貌换新颜,日新月异了,这片破地方也发展了,平都正舒张身体变得越来越大,流动着越来越多的人,好像人体内血液汩汩奔流,永不止息。
丰收大楼的原址拔地而起一座服装厂,宁珏办好手续装好回去看一眼的时候,正赶在工人下工。服装厂正门朝南,许多女工从里面走出来,格外亲密,叽叽喳喳地商议着一会儿吃什么,去哪里玩,都很年轻,手挽着手,格外亲密自然。
手心微热,一双手自顾自地追想谢一尘。
她搓搓手,不合时宜地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大夏天哈气暖手是够怪的,她自己也觉得怪异,迅速放下。
然而她还是被看到了。
服装厂门口袅袅地立着一个女人,似乎在等人。身上的灰条纹衬衫有些旧了,穿一条剪裁合体的黑色直筒裤,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过人群,就注意到她宁珏在人群中的鬼鬼祟祟。
目光莫名其妙地对上了,宁珏感到对方目光凌厉,却又不像自己一样明显。
像被盯上了一样,宁珏疑心自己是被当作了贼。
她微笑了一下表示善意,随即准备离开。
从服装厂忽然跑出一个矮个子女孩,和自己年纪相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在自己脸上极少看见的无所顾忌的笑容。
宁珏带好自己的资料,举目望向天空,天际线逐渐被一道道厂区的围墙遮掩,野狗的叫声销声匿迹。丰收大楼存在过的痕迹荡然无存,男人,女人,还有她,记忆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也无人知道他们凑凑合合牲口一样地度过那么久的日子。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丰收大楼也是能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
女孩一把扑在那女人身上,自在地牵起手,拽着人就走:“我来迟了!他们说,那笔实业补贴门槛低,创业三年内都可以申请……诶?有认识的人?”
女人摇摇头:“这边据说治安不好——有很多混混。刚刚看到一个人,有点怪,还是让老张想办法,先请几个靠谱的保安。”
“那个穿白衬衫的?”矮个子竭力辨认人群中究竟哪个像贼,被灰衬衫一指,立即摇头,“不像,不像。”
“防人之心不可无。”
“厂子都半年啦!紧张什么呀?哼我发现了,”矮个子女孩撒起娇来,“我看你是看人家漂亮,故意找借口多看两眼。”
“开始胡说八道了?嗯?”女人回头捏她脸。
宁珏没走出多远,把对话听了个明白,回过头,有些不安地猜测……是……那种关系?
平都也有这样的?在“周四晚上的公园”外,还有女人也这样过日子?
“看,她又看你,说不定看上你了。”矮个子女孩开始嘀嘀咕咕。
宁珏气笑,矮个子还真是直白,这话也不避着人。
心里忽然温暖了起来,好像心里的灯忽然被呼应了——也有人这样坦坦荡荡地过日子的,她自己最后的那点挣扎渐渐消失了,对未来多了三分确定。
有些感激,露出笑容。
那个年长的条纹衬衫谨慎地皱起眉头,随即舒展开,对她也笑了笑。
矮个子笑笑:“真的看对眼了呀?不许对她笑……好哇……段曼容!”
名字有点耳熟。
作为混混的宁珏忽然想起,前几年,平都厂区小姐们的头头不就是这个人么?
前几年她回来,混混们说按摩店出让的不就是这个人吗?
她震惊地扭过头,居然看见活的小姐从良的故事?
可那两个人已经淹没在工人中间了。
其实她是想要打听丰收大楼那个女人有没有回来——可丰收大楼也没有了,就是回来,难道女人还做那种生意?难道之前是散户,现在就投靠组织了?可宁珏实在很挂念,也没有线索去寻。
最终还是没追上去问,看起来,那个鸡头也有了新的人生。
或许丰收大楼的女人也是一样。
沉默良久,宁珏拍拍脸颊。
自己也褪去皮,换上新的自己。
一出戏接续前文,白娘子水漫金山,动用全身的法术,往天外而去。
火车上,宁珏握拳在唇边沉思片刻,在一片迷雾中看清了自己的未来。
如幻如梦,像谢一尘童年时看见舞台上的未来,看见一片仙境,仿佛身在预言。
如今她也看见了。
明了,清晰,她确切地感到,自己既是自己所崇望的白蛇,也是观众席黑暗世界中寂静的观众。
下车后,顾不上休息,拿了十万元的存折拨通了孔老板的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非典型关系的时间线是1990-2008,本身没有具体的年代。本章这俩出现的时间是番外篇的两年前。
但是灯下有红尘有时间,开始的时间线是93年年末冬天,宁珏走在路上,目睹谢一尘车祸。
08年是双向直女俩女主上高中的时候,18年夏天,张绪发现有人魂穿自己。
平都的故事就到这本为止啦,其实在之前几本也有埋互相客串的彩蛋(闲着无聊),没想到你们都没有发现。
因为是最后一本平都的故事,所以我开始肆意妄为——(不是
过路的某个人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的主角,我沉迷于构造这种真假参半的世界,自己乐在其中。
我一向自觉文章沉闷无趣,给人推荐自己的作品也多从魂穿开始,生怕别人看见其余几篇,看我太闷,读得烦躁无聊就错过这么可爱的本人(厚颜,大家能读到这里,我都感到格外荣幸,毕竟沉闷的作品难读,读了也可能发现废话连篇……
对作品的私心,尽可能没有干扰阅读。
就是不让段老板出来,也会是另一对让宁珏看到。
请大家勿怪。
好久没有这么爽快地在小绿字碎碎念啦,谢谢大家!
第50章 全新的生活
宁珏对着镜子抹了口红, 撑着在洗手台旁边看了自己一眼,因为兴奋睡眠不足,眼圈深深, 不过不难看,扑了点粉就遮住一半。
孔老板前些天找她, 现在她主动地来了, 手边还提着平都的特产, 无非是酱醋茶干果,针头线脑的东西, 拿不出手,审慎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踏上去找孔老板的路。
从前, 都是车来, 现在她去,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孔老板怎么理解。
酒过三巡,孔老板说:“我听说你读夜校了?学的什么?”
“计算机。”
“计算机……哦, 有点意思, 打电脑的?打字员?”
孔老板把敲键盘称之为打电脑,宁珏想了想,以她初学者的身份,实在是不好说明。
于是绕过了:“能不能学好还两说,就是手续麻烦, 非要回原籍盖章, 证明我是中国公民……”
“怪不得,你错过首映呢,我们都去了,记者媒体, 还见了文化界的不少人,真可惜。”孔老板说。
这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宁珏找过来的时候,上映第二天,那片子的艺术价值,宁珏当局者迷看不出来,也不知道赚不赚钱,她是孔老板手里提线的木偶,往东往西,都不要她动脑子。
“得亏我没去,不然我这样的人去了,给您丢人多不好。”宁珏说。
“什么你这样的人,你要是躲开了,以后这样的机会还多得是,总要面对。”
“以后?孔老板,以后是什么意思?我看了您的自传,有女主人公的部分不是都演完了?”她故作无知懵懂,睁大双眼天真地问着。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孔老板却不吃这套。自他在凯勒夜总会见到宁珏,就不信她不懂这些潜藏的规则,这些眼神流转间的交易,不明说的话术,他不信她宁珏不明白。
刚才装不懂,还算是开玩笑,有坡可下,再装下去就是不要脸。
宁珏倒扣酒杯,低头凝视,略抬眼:“您希望我懂什么呢?”
孔老板笑了,抬胳膊拿过她的酒杯斟满:“你说呢?”
把问题来回推了。
“我不懂。”宁珏和他打起哑谜来,眼波流转,显出她的聪慧来。
“你有什么不懂的?”
“请孔老板解惑,”宁珏举杯,“您投资拍戏,亲自选角,看我像您的旧友,所以找我。戏拍完了,您也看了,片子上了,您很满意。”
她顿了一下,孔老板叼着烟没说什么,抬抬手示意她继续。
“我在片子里,是您朋友,离了这片子,您看我,是谁呢?”
烟燃到一半,烟灰扑簌簌,孔老板说:“你跟她很像。”
“好,那就当我是她吧……孔老板,要是她坐在这儿,您要把她怎么样呢?娶她?捧她做明星?”
这话实在是不识抬举,她怎么敢把自己比作人家的初恋,又肆无忌惮地说这些?
“孔老板,我就直说了。我不想拍电影,也不像那些女孩一样想做明星。您要拍那个电影,我答应了,是我答应您,不是您施舍我。”
“不识抬举!”孔老板忽然一摔烟灰缸——整个包间回荡着男人的怒吼,宁珏坐在原地,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然后就笑。
她倒是很怕人家绵里藏针地和她说话,她斗不过,最不怕的就是人大吼大叫了。
“我就是这么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有多大脚穿多大鞋,能拍这电影,是我走在路上让馅饼砸了头。您拿着这馅饼,还担心找不到人砸?我是和您说明白——”
她还没说完,孔老板拽出皮夹子:“要多少?”
宁珏愕然,脑子忽然乱了一瞬。
她是想先说明白,凡事表达诉求,别拐弯抹角。然后她要表达一下自己永远不可能是他初恋——话还没说完,孔老板就曲解了她的意思,而她连存折还没来得及掏,问题就上升到了金钱的层面。
她忽然理解了许立文说“钱钱钱,都他妈的看钱”的意思,抱着胳膊有些想笑,可笑出来实在是有些嘲弄,孔老板应该是涉黑的,她螳臂当车,还是小心一点。
于是她诚恳起来:“孔老板,您给我一个亿,我也是这些话。我不是在您面前假清高说我不卖,能去凯勒夜总会冒充小姐,我能是什么干净人?我卖,我当然要卖个好价钱,您给的不少,十万块。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
孔老板抬眼看她,她说:“我知道您是成功人士,是个大老板,又年轻又帅气,正经谈对象都不少姑娘投怀送抱,何况是我。但是我知道您要的是什么,我真希望我是,但我说了,有多大脚穿多大鞋,没那本事,金饭碗也端不稳的。我演了这部电影,越发知道我不行……我不是不怕您,我是怕您到时候失望,反过来又折腾又耽误……”
她恭维人的时候,摆出淑女的仪态,声音轻轻柔柔的。
孔老板说:“你这一点像她,特别像。”
“当您的女人,这谁不愿意?但凡有点儿脑子的女人都要想办法插队拍号,怕迟了一步您就看不上。还有,您要借这部电影捧人当明星,拍广告,上节目,那全中国的女人都得挤到南城来入您的法眼。”
这恭维逗笑了孔老板:“别说没用的。”
一旦笑起来,就有回转余地,宁珏趁热打铁:“您肯定说,小宁怎么不早放屁啊,早干嘛去了,电影都拍完了,不是卸磨杀驴,不讲良心吗?我也想啊,可那会儿我不认识您,我听说您厉害,在南城说一不二,就是市长,不也是您的朋友吗?我那会儿怎么知道孔老板是好人呢?每天担心要是不答应,第二天警察给我抓监狱去,那我怎么办?我也是现在和您认识了,知道您通情达理,不是不讲理的臭流氓,我才说这些……”
孔老板沉吟不语,宁珏察言观色,感到孔老板很吃这套,于是把最后的话吐出来:“可现在电影也拍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犯了错。我能弥补您什么呢?索性把十万块带过来了,我每天揣在身上,站着坐着都不敢上厕所……”
她说得可怜,几乎要垂泪了,委屈得把存折摸出来,写了密码,放在酒杯旁边。
还有半杯白酒,她顺手捏起来:“要不我喝酒赔罪?”
孔老板叹了一口气:“你这话想了多久?”
“也就四五个月吧。”
孔老板噎住,半晌,挥挥手:“你想好了,要是从这个门出去,要是我抓住你借我给你的机会去别人那儿拍电影去——”
“我懂规矩,我不是当明星的料——我就打电脑,做家政。”
“我不爱强迫人——你走吧,没意思。胆子小,不像她。”
孔老板挥挥手,宁珏一饮而尽,讨好似的把存折往前推,被孔老板不耐烦地推回去,她急忙低头捡起来,卑琐得要死,像个宫女刚伺候主人洗脚完毕,倒退着走出包厢。
包厢门口还是孔老板扔下的烟灰缸残片,宁珏出门喊了服务员去收拾,自己揣起存折,喜上眉梢。
十万块,不拿白不拿,孔老板要面子,她要里子。
她实在是很有演员的天分,把角色的内心揣摩得明明白白,特意地反其道而行之,猥琐又怯懦,胆小又装作大胆妄为的样子,又吃不了苦,又贪图小便宜……表演了这么一番,宁珏反省,这表现出的形象多半有点儿本色出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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