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孔老板难缠一点,她就得求助谢一尘了。
然而她揣摩孔老板的心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像赌博,居然赌中了。
她欢呼起来,其实她倒是没说错,最初迷茫的时候,她是有些怕孔老板的,最终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了那决定……人间总是混沌的。
先前找到的那处新租房终于挪了出来,她终于收拾搬家,把放出来的东西再次打包到为数不多的行李中,码放起来,第二日清早叫家政服务公司的搬家组来搬,做公司员工就是有这点儿小福利。
屋子里什么都不剩,但剩一张硬板床,横着一条弹簧床垫,随意地铺层棉床单,上次谢一尘来就和她躺在这里。
难得,她再次独处,寂静思考,把自己躺成个大字,让黄昏逼近,最终黑夜袭来,像一床厚被子,笼罩全部光线。
去夜校迟到了……她慢慢起身,头一次有了慵懒的感觉,是心无杂念所以有工夫懒懒散散地起身,拧开床头的一盏白炽灯。
一刹那,无数灰尘悬浮在灯光下,在寂静中四下飞舞。
在光明中不被察觉的灰尘依附在床垫中,发丝间,嘴唇边,柜子角,天花板——开灯的一瞬间被光洋洋洒洒地掀起。
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吞吐着这些看不见的灰尘。
宁珏的影子投在对面的白墙上,晃了晃,终于稳定下来。
她的手背被旧床垫崩出来的弹簧划了长长一道,血似乎迟到了,过了一会儿,才从发白的伤口中渗出来。
吮了吮手背,宁珏拿起要去夜校交回的资料出门。
一推门,像是过了很久。
再拉开门进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宁珏进来扫视了一圈,没有落下的东西。楼下皮卡传来的突突声直冲楼顶,就像一条老狗似的拖拉机在哀鸣。
“公司就不能给我派个好点的车吗?跟拖拉机似的……”
司机探出头:“因为你行李不多呀,你别看这车老,它结实耐用。别看不上拖拉机,那会儿都说要把拖拉机改坦克呢!”
“这车不会比你还大吧?”宁珏把背包扔上副驾驶,关上车门。
皮卡突突而去,宁珏对着车窗往外看,活泼盎然的样子让司机失笑:“多大了都,搬家把你开心成这样?”
“我去的不是新家,是新生活。”
“酸里酸气。”
第51章 今天晚上
新家不大, 显得局促,又有些潮气,上一任租客走得拖拖拉拉, 东西也收拾得丢三落四,宁珏耐着性子都打包了放在一边, 打电话请那人来拿。
都是租房, 其实本来不该要叫“家”, 但宁珏没住过自己的房子,这条件已经好得要死:去夜校步行十五分钟就好, 楼下四百米还有夜市——平都少有。
刚搬过去,谢一尘就打来电话了,说要过来。
宁珏挂了电话, 靠着墙后知后觉地想, 她的人生忽然和另一个人理所应当地联系起来了。
听谢一尘的口吻:“我后天过去。”
理直气壮,不容置疑,就是哪怕宁珏人不在, 她也要来, 和房东一个地位。
也没有原因,没有结果。
是为什么要来,来了做什么?一概没有讨论,就说要来,宁珏握着电话唯唯诺诺:“好, 你五点后再来, 我下班坐公交还要四十分钟。”
挂了电话,宁珏自顾自地感受幸福,等着打电话的秃头租客不耐烦地用拖鞋底啪嗒水泥地,她翻了个白眼, 和秃头针锋相对地瞪了一眼,秃头打电话要紧,悻悻然地骂了一声。
请假结束,再上班的时候,照例买了南城日报夹在腋下,也有人看了电影,看她眼熟,问了两句。
她就搪塞过去:“什么?真好啊,我可没那福气。”
一身蓝色工装土里土气,头发乱蓬蓬的,也不化妆,又刻意地弯着腰,人们也没去想那真是她的可能,就是想了,也只是自嘲自己是想多了,之后就没有下文。
倒是记者总是采访不到这神秘的女主角,杜撰了些猜测的文章,演职员表中,请来书法家写的毛笔字又叉劈了宁珏的名字,成了“宁王玉”,于是很少有人找到宁珏——当然,这是后话了,这部电影很快就被更厉害的电影抹去了痕迹。
一个人要从不属于自己的圈子里脱离是很容易的,何况她也从未进入那个圈子,孔老板是有点儿艺术追求的,开拍前只是要她恶补些演戏的基本功。若是一开始就要她拍杂志拍广告,名利场里沉浮过了,脖子上就会套上价签——宁珏也是在种种细节中推敲出,孔老板并不真心要一个附庸的女孩来包养,不过是理想化的替身罢了。
下班,把脏污的南城日报折叠了扔进垃圾桶,宁珏等公交。
可越焦急,它迟迟不来,宁珏在公交站四下张望,看见一个夹公文包的男人,上前搭讪:“请问现在几点了?”
男人一抬袖子,露出腕表,银光闪闪。
“四点四十二。”
若是以前,宁珏问了时间,接下来就是准备偷钱——从腕表看出男人的皮夹子是否殷实,再采取行动。
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按这时间,回去势必迟到——谢一尘千万别掐着秒准时在五点到了。
越等,公交越和她作对,迟迟不来,等得她恨不能跑去发车站推着它跑。
四点五十,公交上人头攒动,像一口装满肥肉盖不住的锅,连车窗里都扎出密密麻麻的脑袋。
按照往常,宁珏绝不上这样的车,过分拥挤,偷也难逃开,单纯坐也受煎熬,她更愿意在站牌下就着天光看会儿书,等路上人少了再说。
一群迟疑着的白领中,挤出宁珏的灰蓝色工装,竭力地伸出手臂:“让一让……让一让。”
谢一尘千万不要掐点来,她默默祈祷,甚至也顾不上不知道谁挤在她屁股后面蠢蠢欲动的抚摸。这年头这些事太多,人也挤,就是她扇一巴掌,男人也可以说是自己被挤得无意。
一辆公交像馅料实诚的红豆包,乘客几乎要从铁皮溢出去。
越着急,越横生变故,走到一半,公交忽然打不着火,售票员驱下一车人等下一趟——
宁珏终于找着了机会,回头喊了声“阿东”,把胳膊抬得高高的,装作回头太急,十分无辜的样子,顺手扇了身后男子一巴掌。
下了车,她自顾自地喊着不存在的“阿东”左顾右盼,立即地溜走了。
剩下一半路,她终于屈服,自十字街口打了个摩的,仗着年轻好看,迎来几个摩的师傅争相拉客——摩托车后座舒服,她考虑自己也攒钱买一辆来,这念头还没成形,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到达了夜市。
她心情大好,自路边买了一串铁板鱿鱼赠摩的师傅,感激他带自己脱离返家艰难的苦海。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三楼不近不远,跑上楼,门口空无一人。
这才松一口气,下班回来她累脱了形,多半是劳心。
开门放了包,稍微洗了把脸,重新梳了头发。
还叼着皮筋,门就响了一声,宁珏恍若惊弓之鸟地跑出来,原来是风吹了门板,陈旧的木门嘎吱一声。
宁珏不知道谢一尘来是触到她哪根神经,在意得要死,简直像是谢女士要来——就是要见父母,也不见得这样紧张,她和谢一尘相处那么多年,谢一尘早就知道她是个什么德性……她自己也不邋遢,新家虽然简单但干干净净,没什么拿不出手的,也不知道究竟在意些什么。
从夜市里买来盆三角梅带回来,在一张旧的大理石餐桌上铺开格纹的餐布。炖起一锅汤等着,坐在餐桌旁择菜,岁月静好地等来了谢一尘。
谢一尘是敲敲门,然后就推门而入。
是姜望去找男友,顺路载她过来,她穿了条少女时期宁珏常见她穿的浅色棉布裙,边进门边摘去发夹,从玄关出来,就看见宁珏捏着两根豆角回头。
谢一尘把家里打量了一番,从手提的袋子里翻找了一下,抓出一袋荔枝,放在桌上,捏了捏三角梅的叶,看见花盆上的价签还没扯去:“没想到你还这么拘谨的。”
宁珏反而笑了,人来了,自己就不紧张,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两根豆角折了放在盘子里:“你指望进来看见什么?我躺着呼呼睡大觉?还是干脆我野在外面,给你吃个闭门羹?”
“这地方还不错的,我上来的时候人们都很和气,地方也还干净,走过路过没见到什么不正经人。”
“最不正经的人在这儿择豆角呢,”宁珏拿过另一个袋子择油菜,头也不抬,微微地笑着,“来过夜么?”
“想什么了?”谢一尘推她肩膀,宁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跟着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嘴角总是咧着。
倒是没否认什么,说多了就显得笨,她们谁也不肯做傻子。
吃饭的时候宁珏汇报了自己回老家的成果:“就是盖完章,又签字,那个什么主任不在,我求旁边那个,好说歹说,找公家办事就是不方便……丰收大楼那边也被推平了,就是我住的那里,盖了服装厂,看报纸说,市里出实业振兴政策什么的,许多厂子都搬过来……”
“其实你学的那个什么计算机前景广大……你们夜校有说过等学完了之后包分配么?”
“不包分配,给推荐,就是交简历给几个公司,等通知面试。”
两个人都没提留在家政公司的选项。
倒不是那里不好,总归是宁珏认为自己年轻,就是什么都不学,在家政公司靠着现有的嘴皮子工夫和机灵劲儿,混个几年也差不多是主管了,日子一眼望到头,别说谢一尘,宁珏自己都不肯。
吃饭的时候絮絮地聊天,什么都说一点,说老关和牛壮的事,也说最近编排了一出什么舞剧的事,什么都说,大多时候都有些安静,一如往常。
谁也没说起《白蛇新编》,听说李娟娟又来南城了……倒是都听说了,都保持了沉默,避过去了。
不过她俩的缘分是从白娘子开始的,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一个恍惚在台下,另一个又似乎在台上,戏里戏外的对应,分不清,看不明,加上童年的纠葛,牵扯在一起。
谢一尘说,自己很久不想这些事了……倒是真的,可它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暗河,涌动在心底,不知道时候就要冒出来,怎么会不在意?要是真不在意,谢一尘不会刻意地避开这话题。
《白蛇新编》要拍电影了!女主角当然是李娟娟。
谢一尘保持沉默,她也做不了什么,谁还记得舞剧的首演是她做领舞?站在中央,无与伦比的那个?
只好默默不言。
毕竟都长大了,舞台上的人生也不是全部,走下舞台,各自素颜地对着对方,袒露内心的幽暗,袒露不甘,痛楚,卑琐,就像撕开皮肉用力地长在一起,最后不分彼此——所以再说起舞剧的事,就更加无关紧要,不是非得提起的。
谢一尘注意到宁珏手背上的疤痕:“又在哪里受伤了?”
“床垫坏了,崩出弹簧,没注意,扎得深,不然早就好了。”
宁珏总是带着各样的痛楚在她面前出现,身体还是内心都是千疮百孔的,偏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坚强得要命。就是这脆弱的坚韧迷得谢一尘内心蠢蠢欲动:“床垫还是坏的呢?”
“这里的床是好的,”宁珏咬下一口南瓜,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出其中的暗示,总觉得有些急切,她还没对谢一尘强调过自己早就卖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
谢一尘莞尔:“自从和我在一起,你三句不离睡觉的事……是你天天想这些事?多久了?想睡我的企图太明显了!我倒是很乐意,只是我总觉得你藏着些什么话。”
“我藏了什么?床底藏了野男人呢你信不信?”宁珏又开始不好好说话。
“那就是没有了?”谢一尘试探。
“也不能说没有。”
“是有,还是没有?”
“也不知道有没有……”宁珏兀自纠结,“我去洗碗。”
“我也去。”谢一尘执意要套出她的话。
两个人的饭量,要洗的碗筷不多,宁珏做事又很利落,是做家政服务的,格外专业,时间一闪而过。
再坐回到餐桌,谢一尘剥荔枝,笑盈盈地等宁珏自己交代,像是要在言笑间杀人无形似的,给宁珏造成不小的压力。
想来想去,宁珏终于决定坦白:“你当我是什么?我一直是个什么形象?”
“叫人恨得牙痒的人。”
宁珏才想反驳,忽然明白了谢一尘什么意思,是说她总逃避的意思。在这件事上她哑口无言,自愧于心,觉得欠谢一尘的。
好了,那就不逃避了,谢一尘也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她交代了。
倒是说了很久,时间过去很久了,事情又复杂,也不是谢一尘的世界的事,难免有些背景要交代。宁珏又情绪细微,对细节记得清楚。
话音里夹杂了不少“我不干净”“不懂事”“贱/货”之类的难听字眼,罕见的是,谢一尘竟然没有打断,吃了三两个荔枝,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然后她说:“宁王玉,那你说说,为什么交代了这件事,就觉得可以和我睡了?”
这话乍听,像是在问责宁珏。
可宁珏此时终于不逃避了,不想过多地体会别人的情绪导致自己再次缩回,所以只听了个字面意思:“我想你哪里会介意这些事,可是我不说,总觉得自己过意不去。”
“是……想让我知道?”
“是的。”宁珏坦然承认。
“我知道了,”谢一尘起来洗掉手上的糖渍,刻意地强调,“已阅。”
宁珏被逗笑了:“你认真点。”
“我喜欢你的流氓气,这不是贬义词,是……虽然你看起来乖乖的,可想好了什么,心里总是很蛮横的,比如你说什么睡来睡去……”谢一尘脑子里自动想起她在车里坐得好好的,突然一只死耗子从天而降砸在玻璃窗上的惊悚的回忆……又想起宁珏胆大妄为地纵容她寻死又劝回的场面,想着想着,宁珏自我否定很易碎很脆弱的样子又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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