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急促地强调,把谢一尘的双手捧在手心,近乎虔诚地放在唇边。
心底的钝痛渐渐冒出,走马灯似的重走一遭。人生二十二年,可以欢歌的事太少,可以哭泣的时候太少,思考太多,奢望太过,她自己几乎不信,渐渐地沉在扭曲黑暗的泥沼里。她做过多少坏事,偷东西,骗钱,对人刻薄,冷言冷语,是自己选的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
兜兜转转,又走到这条路开头,起初如何,现在如何,谢一尘被她热切地看着,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你才知道吗?”
手却缩回去,捧了她的脸:“烫呢。”
咿咿呀呀,一出戏开场了,婀娜着的群妖踊跃地亮相了,天际轰轰雷声,如鼓如钟。魑魅魍魉,菜刀砍菜板的妇人叽里呱啦,侵犯她的男人指手画脚,骗她偷她抢她的人展开大旗,迈着整齐的步伐,黑云滚滚地朝舞台上席卷而来。
神明来了,神点化群妖中的一个,你来,你来成仙。
她躲藏了起来。她从未被人爱过,从未被人选择,从未被人关心,就是自己抓住的机会也不信。四周都是风雨,只有一处安宁,她恐惧异常,怕这是一场幻梦,只好想尽办法,想象那里鬼魅万千,面目狰狞,她主动地走在风雨里,她认定自己只配被糟践被侮辱被诽谤。
安宁中终于走出人来救她,你来,你来成仙。
她竭力抗拒,奋力逃脱,她终于得到安宁。
雨声隔绝,恍若另一个世界。
历经点化,终于成了一半,脱下别人,露出自己,如同最初成人的幼妖,懵懂感激地望着这世界。
宁珏捂着贴在脸颊上的那双手,泪流不止:
“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48章 可以吗?
话已经说出口, 宁珏想把这样一句诚恳的话说得更诚恳些,至少不要鼻涕眼泪这样狼狈——扭转脑袋拧开水龙头洗脸,再转脸时就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一张湿漉漉的面孔, 眉睫沾着水珠,宁珏顺手抹去了, 低着头又抬眼, 有些难为情:“说点什么。别让我在这里尴尬。”
“你真的很漂亮。”谢一尘笑笑, 抱着胳膊。宁珏回头洗脸时她顺势退了一步,现在是存心要宁珏脸红, 当初宁珏不喜欢人夸她美貌,现在实在又惊艳了她,是沾水的花瓣, 她再夸一次。
“见色起意。”宁珏说, 从洗手台旁离开。
“别乱用成语。”谢一尘拽了毛巾递过去。
从洗手间出来,和醉酒的没醉酒的认识,聊天。宁珏注意着罗宾, 罗宾也在看她, 温和地笑笑,一副电影里绅士的派头。宁珏没有喝酒,她自觉已经醉了。
阿希弹吉他,问她会不会唱歌,沙发上那抹布抬起头, 吓了宁珏一跳, 把本该推拒说出的“不会”说成了“唱什么”,阿希调整姿势:“那你会唱的不少,我点歌了?”
其实会唱的也不少,她做混混的日子闲来无事, 音像店太多音乐她都听过,听久了,就连自己也会唱。到了南城大街小巷都放歌,一来二去,会唱的不少,可惜歌名歌手都不知道。
“我只是会唱几句……你点歌名我不知道是什么歌。”
阿希给她开了头:“《星光灿烂》会么?就是‘尘世间风雨……早已习惯的我……’”
“不会留意到被人说些什么……”宁珏坦然地接了,一口气地唱下去。
谢一尘靠在沙发边上,推了姜望去收拾餐桌,阿希给宁珏和声。
之后又点了几首,都是阿希开头,宁珏都接得上,连谢一尘也意外起来:“之前不怎么听你唱歌。”
“怕你跳起来。”宁珏开玩笑,是指着初见那天,谢一尘自己非要伴着音乐跳起来,把自己摔着的事。惹得谢一尘轻飘飘地白她一眼,转而和别人声音细碎地说起话。
因为诉说了自己飘摇的感情,宁珏看夜色格外温柔。
从谢一尘家里出来,阿希顺路,开车载她,宁珏靠着车窗往外看,玫瑰丛镀上斑驳清淡的幽蓝。
车还没发动起来,宁珏忽然看着那鹅黄色的窗户,注意到朋友们都走了,罗宾还没走。
“我上去一下。”
阿希点点头,从后座抱来吉他,敞开车门自顾自地唱起歌来,宁珏笑笑,觉得他很古怪,但并不讨厌:“你小心一会儿被人说扰民来揍你。”
有些亲昵的玩笑话。
阿希两根手指在额前点了点:“放心啦,阿玉。”
“谁是阿玉啊,不要给我取这种名字。”
“因为不认识你名字后面那个……”阿希抱着吉他有些忧郁,自我感伤起来,宁珏顿感亲切,笑盈盈地推门出去。
再上楼,几步路,飞快思考。
家里并不像宁珏想的那样,仅有罗宾姜望和谢一尘。还有两三个朋友,正在陆续告别,她忽然折返回来,姜望说:“忘拿什么东西了?”
她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没有,谢一尘呢?”
谢一尘在厨房应她,似乎在收拾餐盘。
“今晚来我家么?”宁珏说。
谢一尘探出头,姜望眼神游移了一下,正要张口起哄,被宁珏插话掐死:“罗宾今天都来了,你们难道要一起出去?谢一尘洗什么盘子,留给他俩去洗。”
换做别人给姜望暧昧的眼神了。
姜望摸摸鼻子,有点儿掩饰不住的欣喜,却佯装沉稳,握拳在嘴边咳嗽一声。
再下楼,宁珏带了谢一尘,披了件薄外套。
一前一后地走着,宁珏没有这样的经验,脑子里的参照物有限。忽然想起丰收大楼的女人引诱客人的样子,她现在就是引诱客人到自己的小窝去,总觉得很怪。楼梯间光线昏暗,只剩彼此的脚步,走出半截,宁珏回头伸手。
谢一尘紧走两步,牵起她的手,两人并排手拉手,宁珏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没有读过书,没有和女同学手牵手去洗手间的经历,之前和谢一尘相处,只是她推着轮椅……
掌心是温热的,手指纤细,与她相差无几的身高,发丝沁出柔和的香气,宁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一向敏感,于是用心体会,步伐随之慢下来。
通往走廊的小窗照进朦胧的月色,光影像分割整齐的玻璃,映在楼梯中央。
眼神也跟着湿润,宁珏在这片月色中再次看见了所追求所祈望的神性的东西,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忧伤的吉他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夜色比黄昏寂静。
空着的那只手不安分地攥着裙摆,顺着楼梯,眼看就要到一楼。
宁珏回过脸,谢一尘望着她。
“我家……不太好……环境比较差……”她莫名其妙地开始说这些。
谢一尘就笑:“又来了。”
“不,不是妄自菲薄……是,客观存在。”宁珏说得迟疑,脑子里欣赏了一圈自己的破地方,生怕第二天大清早孔老板就来找她……但理论上不会,可一旦谢一尘来,好像什么遮羞布都不剩,她就莫名其妙地担心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譬如房子豆腐渣工程,晚上忽然地震坍塌……或者煤气忽然泄漏……房东半夜来催房租……诸如此类的担忧。
“再胡说我就上去了。”谢一尘挣脱她的手作势上楼。
宁珏急着挽留,但脑子空白了一瞬,就在迟疑的时候,谢一尘走出去两步,能拽住的只有裙角……可扯人家裙子不好。
情急之下,宁珏突然急切地声明:“我想睡你!”
毫无预兆,又直白。
流氓习气。
谢一尘险些摔倒在楼梯上,回过头,宁珏神情笃定,像是当初说“选我吧”一样。
“你下来。”宁珏仰着脸,乍一听以为是挑衅打架。
她要睡人家,还要人家下来投怀送抱。
她本要说“你想睡我吗?”,可丰收大楼的女人揽客在前,要是这样说,自己真像是拉业务来的小姐——丰收大楼的夜风里,她听了太多发情的声音,有些过敏。
于是将主语宾语一换,变得很是猖狂。
谢一尘抱着胳膊看她。
宁珏上前,踩着两节楼梯:“我是说我想,你也可以不想。”
听着示弱,但看表情,总有些匪徒的意思,眼睛眨了眨,又显得楚楚可怜。
“你是蓄谋已久,”谢一尘摸摸她的脸,“走吧。”
“生命就是搞来搞去,永不止息。”宁珏说。
谢一尘拿她的话取笑,忍俊不禁:“搞来搞去……”
“折腾别人,折腾自己,”宁珏解释,“各种意义。”
抚平裙角,宁珏心境坚定,仿佛回到从前,但此刻不必在逃,她在自己心里搭出的树上花枝招展。
但今晚并没有如宁珏所说,没有无所顾忌。
宁珏其实有许多顾忌,她想自己并不是清白的身体,恐怕要之后慢慢交代,谢一尘恐怕不知道这些。
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九点二十三分左右刚躺下不久之后,借着幽微的光,窗帘在面颊拂动。宁珏睁开眼偷看谢一尘,发现对方浅笑着看她。
“想接吻?”谢一尘怎么就这么洞察她心底那点幽微的情绪?宁珏眨了眨眼:“可以吗?”
谢一尘让开了搭在胸口的手臂。
颇感不安,心思柔软,酒意忽然散去了,朦胧之间,她有些想要退后。
谢一尘抬手,拢起她披散的长发,右手梳在她发间,托起她有些迟疑的脑袋,仰起脸。
宁珏低头轻吻。
湿软,酒气,甜腻,唇齿相依。
头昏脑胀,眼眶发酸,宁珏想要离开,那只手不容置疑地阻拦她,加深了这个吻。
第49章 偶遇
电影名字叫《凤城之恋》, 海报印好了,是宁珏含羞的脸,背后懵懂的少年望着远山。要上映的前一天, 孔老板的车姗姗来迟——距离上次来,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
然而出租屋却没人, 问了房东, 却说宁珏回老家去了, 据说是因为要读夜校,回老家弄户籍材料去, 恰好就是这几天。
和谢一尘好了,就像个秘密,也不妨碍自己的生活, 迄今为止并没有多少变化。
回到家政公司, 见了新人旧人。过了一个多月,恰逢公司组织骨干们去日本学习,去了三天。
因为宁珏长得像昭和年代的一个女明星, 和翻译相处得格外好, 所以在大家面对日本富丽堂皇的酒店都噤若寒蝉的时候,宁珏扯扯翻译的袖子,两个人叽叽咕咕起来,实际对接人成了宁珏,回来后就从小组长变成了大组长。
本该有人嫉妒她的, 说些风言风语, 流言的苗头刚冒出来,罗宾就开车来接她,姜望盯上宁珏,探查她的口风, 是要谢一尘离婚,还是就这么先凑合过……所以特地来找宁珏聊,没聊出什么结果,宁珏说现在还不急。
家政公司的人看见罗宾,风言风语止住了,宁珏摇身一变,立即高不可攀。
嫉妒是嫉妒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对更远的人,连嫉妒也生不出来。
恢复工作两个月后,宁珏终于攒够了钱,报名夜校,像先前一样学计算机,但是南城的夜校手续更费劲,需要回户籍地盖章。但是平都太北,南城太南,一来一回就耽搁时间。
宁珏好说歹说地求情,终于先上课,赶在了一个假期回去补手续。
这段时间,孔老板一直没来找她。宁珏打了一次电话:“我上次收您的十万块没有打收条,您是不是把这事忘了。我什么时候把收条给您?”
客客气气,有些疏离。
孔老板说:“是给你的劳务费。”
“收条我写好了。”宁珏重复。
那几个月,孔老板没来找她,宁珏放下心来,和她的判断差不多,看来孔老板并不是色心上脑,非得要她不可。
或许是成熟男人钓女孩的手段?等女孩自己来找。
于是宁珏打电话找了,就客客气气地说要给收条,把关系拉得更远了,表现出自己并不是在意钱的女孩。
再然后,没过几天,孔老板就派车来了,宁珏却一溜烟儿地去了平都。
这世界好像一团雾,很少有轮廓清楚的时候,多半时候是混沌不明的,逼着人像野兽,凭本能,凭直觉蛰伏,等待时机,蓄势待发,没对没错,事情在随机的碰撞中被随机地解决。
返回平都,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宁珏昏昏沉沉地走出火车站,刚下车,就有几个流氓冲着她喊:“明星!”
这一嗓子喊醒了一车站的人,拥挤着四处乱窜,看哪里人多,疑似明星出现的地方就往哪里拥挤——寻寻觅觅,没找到什么明星。
电影清早才放了第一场,但街头流氓们没事做,早早地看了,忽然发现女主角是熟人,怎么看都是宁珏,没过多长时间就看见宁珏本人,起哄着喊她明星——事实上,是没什么人认识她的。
宁珏一缩脑袋,背起背包,被流氓们簇拥起来了。
“王玉现在当明星了?挣了不少吧?衣锦还乡?”
“请我们吃饭吧,朋友一场,我们去下馆子。”
无论如何,一顿饭是赖不掉了的。
她用自己的工资请他们吃饭,当初去海京,也有不少人帮忙,她没吝啬,大大方方地豁出一千来块,但纠正了,说自己接下来可不拍电影,她不打算吃这碗饭。
一来二去,聊了些琐事。
大大小小的消息都有,最大的消息是丰收大楼。
“要拆啦,政府盯上那片地方,东边不是县里厂区嘛?原来厂区那片地方拆迁盖楼,据说要和市里打通,厂子都往大梁屯那边搬,那破楼就让推平了,是她走后没多久的事。”
“一天到晚拆了建,建了拆,也不知道干什么。”
流氓们懊丧地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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