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副样子,站起来了,有拐杖,美国医疗水平就是好啊, 千禧年之前能不能造出克隆人呢…… 宁珏胡思乱想起来, 手头的工作一点都不停歇。
也不回头看看,怕撞见谢一尘看她。
怎么人间这么大,她们就好像磁铁似的千里来相会。此时相会了,戏剧性也算不上, 就莫名其妙地,还不给自己留个体面……上次是保姆,好嘛,这次是家政师傅……她难道就不能光鲜一次?好好地亮个相?
甚至还结了婚!宁珏几乎要昏过去了……结婚!真是一眼误终身?姜望的几朵花几首诗有这么好?她哼哧哼哧地做完,低头从包里拿出表格。
谢一尘坐在沙发上,电视上播《打打闹闹一家人》,许立文饰演的小白脸正拿着喇叭在楼下售卖黄色书刊赚取去美国的第一桶金,被母亲抓了个正着,罐头笑声响得格外频繁。
谢一尘面容严肃,好像演的不是情景喜剧,而是历史正剧。
拐杖立在绿绒面的沙发边上,谢一尘在家里穿得松松垮垮,吊带的裙子上披了件绒黄的开衫,发梢烫过了——人变得成熟,不是少女时期的天真样子了。
南城家政的老板从国外回来,学来先进的家政管理技术,每次到户,表格一条条收费,列得清清楚楚,还要抽查,打电话给客户回访……这一套培训了三天,宁珏用了半天就熟练了,为此当了个小组长,管理五个人。
所以她不该在向客户确认收费的时候卡壳的。
但话在嘴边,她不知道该怎么问。
连称呼都不明确。
怎么喊?姜太太?呵,万一是小三?
宁珏龌龊地编排谢一尘,随即就难过起来,她怎么会这样嫉妒?嫉妒的是什么?她怎么找不到自己嫉妒的源头,就说不出三句好话?
总不能大剌剌地喊名字。
她是不告而别的,留了张敷衍的纸条,她要是谢一尘,她就生气。就当陌生人好了!可姜太太三个字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怎么就成了姜太太了呢?谢一尘就是谢一尘,怎么忽然就改名换姓,姓姜名太太,归在姜望的户口本下了呢?
宁珏哑然,过半晌还是整理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该对谢一尘露出什么表情,索性当作不认识,当作——她没办法不认识谢一尘。
工作做完了,下一条预约也并不急迫,宁珏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捏着笔稍微举了下手,明知道谢一尘看不见。
“请问,我可以用下洗手间么?”
“请便。”
宁珏闪身躲进洗手间,靠着洗手台愣神。冷静下来,她对自己说,脑子里分出几块,来处理当下的事,最要紧的是什么?填写表格收工回去?在谢一尘面前诉说自己当初离开的缘由?
后者似乎更重要,但宁珏骂它扯淡,吞回肚子里。
她总是在做这种自己无法清楚知道原因的事,还总要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第一次逃走,第二次逃走,全是因为谢家!她上辈子一定是放火烧山的猎人,烧了谢家的一窝狐狸,以至于这辈子看见谢家总要逃走,是命数指定。
心情整理完毕,宁珏拉开门,将表格摊平:“姜太太,我来给您说明一下今天的收费,更换…… ”
圆珠笔在纸上勾出两条,确认价格。
她将表格递过去,谢一尘接过,随意地瞥一眼,然后顺着她还没有收回的手臂看她。
宁珏低眉顺眼,目光平和。
“钱包在卧室,我腿脚不太方便,你帮我取一下。”谢一尘指引她主卧的位置,宁珏点点头。
卧室里,宁珏展开想象,这张床上谢一尘和姜望做过什么?看看衣柜里,她打开,看见男人的衣服,还有地上扔着的袜子……屋里一角挂着婚纱照,金童玉女。真残忍,谢一尘残忍起来是钝刀子割肉,要人命都徐徐图之。
宁珏一进来,好像踏入阿鼻地狱,过去的种种恶行造孽,现在是报应的时候啦!她看见这一切,胸口发闷,就好像突然中暑,猝死前夕……钱包扔在床头柜,是女士的皮夹子……这是唯一的慰藉。
要是这里摆放着姜望的钱包,一打开还像个美国英雄一样放着与妻子的合照,宁珏恐怕会当场昏厥过去,哪怕病因未知。她暗自庆幸不是。
谢一尘把收费明细表搭在膝头,两年不见,她不再伶仃地瘦弱着,至少身体健康起来,腰背有力,更接近车祸前的状态,用笔尖敲着薄薄的纸,眉头皱着……不知道两条收费共计42块有什么好思索的,宁珏没有吭声,把皮夹子放在茶几上。
“我结婚半年多,身体的缘故不太做家务,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能介绍一下你们公司么?”谢一尘开始提问,语气平静,不像是找茬,也不像是叙旧。
“我们南城家政服务公司创立于1992年。”宁珏能把公司历史背下来,宣传册她随手一翻,翻久了都记得住,但此时,她不想背这些。
谢一尘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主要是做家政。”宁珏说了句废话。
然后她不再说话了,从谢一尘膝头拿走表格,填写了自己的员工编号和日期,填写了时间和地点,最后剩客户签字,她把表格递回。
“然后呢?”谢一尘没有接,双手拢在腹前,肚子痛似的弯腰,但表情总是平静的,无悲无喜。
“我介绍完了,姜太太,请您确认签字然后付款。”
沉默了片刻,谁也没动,谢一尘直视宁珏,仿佛要从宁珏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愧疚,看出些别的什么东西来……但这种东西怎么看得出来,叹一口气,刷刷签字,付钱。
“感谢您选择南城家政服务。”宁珏收拾东西,带走油污的南城日报团成一团。
出门去,摘掉鞋套,把脏报纸投篮似的抛进垃圾桶,宁珏走得飞快,在谢一尘面前,气压很低,她喘不过气,她心里矛盾,她既想要示好,又想要躲开,很好,谢一尘没有为难她,是的,成年人的情谊就是这样的,大家都懂,不是一个世界的……
还在胡思乱想时,她敏锐地感受到有人在看她。
明明没有回头,就是在那一瞬间,身后的目光有如实质……甚至能辨别有无恶意。
身后的目光没有恶意,但令人不安,宁珏回头,空无一人。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四楼鹅黄窗纱飘散的窗口,若隐若现一张明净的脸,谢一尘贴在玻璃旁看她,似乎还喊了她的名字,宁珏不知道是否是幻觉,总感觉有人喊她,有人喊宁珏,有人喊王玉,声音像是从远方来的。
许多个声音汇成谢一尘的声音,它越来越响,像洪水滔天。
宁珏突然恐慌起来,不敢再抬头看,慌不择路,闷头穿过遍是玫瑰的捷径,被刺划破了手背。
她吮着手背的伤口,拽紧挎包带跳上公交,从南江边上驶过时,滚滚的江水悄无声息,脑海中的声音愈发狂涌,惊涛拍岸,手背血痕两三道,交织在一起,被刺破的皮肉火辣辣地疼着,她咬着伤口直皱眉头,该死的,她再次遇见谢一尘,两次逃走两次遇见。
算命的说,这是前世的债,不是你欠她,就是她欠你。宁珏扔下五块钱,茫然地行走,回到公司,客服吕姐告诉她,刚刚的客户特地打电话来夸奖公司服务好……
是谢一尘?宁珏眉头跳了跳,下意识地抱起胳膊。
“王玉再给公司拿个锦旗回来,估计很快就是大组长了哈!”吕姐笑盈盈地给她畅想升职的未来,在她看来宁珏又乖又聪明,经常有客户打电话回来夸奖……或许也因为漂亮就会格外招人待见。
“是女客户吗?”宁珏说。
“女客户都夸你,说明你业务好啊!”吕姐没听出言外之意。
一个礼拜内,见到的女客户只有谢一尘一个……宁珏抱着自己也不觉得安全,撒开手又觉得怪。
来夸她做什么?
在回执单上打卡交回,宁珏在表格上签字。
笔尖发抖,但字是方方正正的。
心头思绪纷乱,她想,既然无从猜测,那就去问一问。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见到谢一尘。
谢一尘是否也想要见到她?在窗边目送她远去,是不是谢一尘并不介怀?过往的情谊还在?
为什么被注视时心跳如雷,为什么她躲闪时还带着三分痛苦的喜悦?为什么会那样嫉妒却又不知源头?自从遇到谢一尘,她不确定的事越来越多,为什么她不能像往常一样,明确什么东西就去不择手段地抓在手里?她想要什么?为什么心痒难耐?
一行表格上零七碎八地写着前几个人的签名……同一页,她的名字上方是三组的马姐,马姐上午去做一次大扫除……客户名字是程家玺。
目光一扫,她交回表格,闲聊了几句,等到了客服上厕所。
“我替你看一会儿。”宁珏说。
她翻开电话簿,循着首字母找到了程家玺的地址和电话,抄在手心。
当初丰收大楼的女人说,如果找到程家玺……
至于谢一尘……目光把电话号码扫了一遍,吕姐已经回来了,她起身退让。
脑子里默诵着电话号码,在下班时公用电话亭旁拨出去。
嘟一声通了……谢一尘在家里似乎无所事事,很快地接电话。
宁珏忽然卡壳,她握着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先别挂…… ”宁珏急道,但下文,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如何开口,如何自白,她哑口无言。
又沉默了好久,电话卡的数字一跳,宁珏啊了一声,赶在收线前,急匆匆地:“我想见你!”
可她凭什么见谢一尘呢?凭自己现在家务活干得比淑姨还好?凭她曾经是谢一尘的朋友?
可这些凭什么,又是凭什么产生!
她宁珏一如既往地是个混混,如今还有份正经工作干得不错,之前无业游民时从来没有因此自卑,现在怎么自卑如芽冒出,蠢蠢欲动?
是因为谢一尘如今比少女时期更明媚夺目?放屁!谢一尘现在是不干家务的家庭主妇!甚至不是那条废了的白蛇,更没有舞者的荣光!为什么会突兀地认为自己连见她都不配?
“那你来吧。”谢一尘收了线。
电话卡余额跳零,被吐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刀?怎么……凭空污人清白!我们……正经纠结的事 能叫刀吗!
第34章 不配
“这里是南城家政服务公司, 我们现在做活动……对的,免费赠送一次地板打蜡服务,您看什么时候上门合适?明天九点?好的。”
挂掉电话, 程家玺的声音和他想的不同,收拾东西, 看看自己第二天上午九点需要去另一户人间做大扫除, 从小组里找出个女孩, 把事情安排过去。
“弟弟快娶媳妇了吧?哎呀家里就是要钱……这单先给你,记你头上, 你好好做,我再多找些单子,放宽心, 不要哭, 好好做活,还能给自己蓄一笔。”
宁珏摆出一副长辈的口吻,说得恳切温柔, 女孩又哭了一番自己同村出来的某某和某某和家里断了联系自己去夜总会就过得轻松, 怎么自己清清白白省吃俭用,最后一毛钱都攒不下来。
“那你要是去卖,也能挣那份钱,挣了钱,人们戳她们脊梁骨……但老实说, 这年头笑贫不笑娼,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人多了去,老实人也吃亏。你要去和她们一样,我不拦你也不说你,可你自己心里头过得去么?”宁珏刷刷地签完单子, 扯了扔在女孩怀里,心头还想着那个点,自己怎么上程家玺家去,要说些什么。
不过都多虑了。
她上门的时候,醉醺醺地传来一声让她进去的声响。
程家玺赤着上身张开双臂躺在卧室,衬衣上遍布吐出来的秽物,屋子里一股酸臭气……他看起来四五十岁,皮肉松垮,看见宁珏进来,急着指地上:“给我…… 把衣服洗了…… 加钱!”
然后他晕晕乎乎地解开皮带,脱下西裤扔在地上,海蓝色的内裤皱巴巴的,他翻身睡着了。
宁珏瞥一眼他的面容,从一张浮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特征可以让女人喜欢他……说不准年轻时风流倜傥?宁珏把这些念头摇出去,捡起衬衫和上衣。
家里有洗衣机,宁珏蹲在卫生间,洗掉衬衣上的秽物,西装不能填进洗衣机,她需要带走,就简单擦擦挂在一边。
裤子里有什么东西,她捏出来,看见一张硬挺的塑封的却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她摊开看。
凯勒夜总会酒水单。
看起来真是喝大了,把人家酒水单带回来…… 凯勒夜总会,她知道,这是南城最大的夜总会之一,装潢得像希腊神殿,广告说是罗马浴场设计,内里又有古欧洲风情,还有和风包厢…… 总之意思是万国之宴,如果不是怕太张扬,它就要叫凯撒,听起来风骚看起来牛逼,光是在南城就有三个分店,车来车往,名贵的车都往那边去,来来往往,宁珏刚到南城就知道了。
从酒水单背面得知了这家分店的地址,宁珏扔掉它,翻找其余的兜,找到两张名片,写着和兴玩具公司 ,程家玺。
能得到的信息就这些,宁珏规规矩矩自掏腰包地干了活,回去后,才意识到她似乎做了些无用功。
她没有对程家玺说过女人的事……她连女人的名字都不甚清楚,无从问起。
暗自后悔懊恼片刻,回到公司签来小组每个人的工作对完,整在一起上交,她这个小组长当得省心尽力,就是程家玺的事让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是很聪明。
和兴玩具公司和凯撒夜总会两个地方,她哪个都不能去,她去了算什么?说什么才好?去闹一场?现在女人自己都不知所踪…… 夜总会就更是是非之地了,漂亮的人好比穿了件粘鼠板,走到哪里,就有多少是非粘上来。
事情短暂地搁置了一段时间,她回去洗了西服,避开公司的流程再次送回去,程家玺淡出视野。
那之后过去的两周,宁珏挂念这件事,但又无处着手,于是在凯勒夜总会二部附近晃悠了一圈,认识了几个不入流的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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