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美国,应该也用不上我。”她自言自语,从桌上摸着谢一尘的笔,钢笔出水艰难,她在手背上划着,最终划在了一张碎片的背面。
在“赠谢一尘”四个字的背面写上:我走啦——宁珏。
珏字写得不好看,又变成了王玉。
她在黑暗中沉默端详着,不放心地用墨水压住了纸的一角。
然后她推门离开。
雪地上剩下她的脚印,歪歪扭扭一串,直通门外,迅速被新落下的雪遮掩了。
第30章 一个孩子
宁珏夜奔跳上火车, 没有行李两手空空,看起来就像过年手头拮据的扒手被逼急了出来营业,一张漂亮的脸写满了惯犯二字, 乘务员频频回首,大声提醒别人要保管好个人财物。
她能偷, 也擅长, 也懂行, 偷一票就走,没人来找她麻烦。
哪有这心情。
她望着窗玻璃上单薄的自己, 看见一个无耻之徒。她逃得没有分寸,捂着脑袋睡觉,不知道火车犯了什么病, 呜哇呜哇咔擦轰隆响, 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声音,吵得她不能思考,方寸大乱, 昏沉睡过去, 梦里阿童木和机器猫打起来了,坟地鬼火森森中飘着hello Kitty的大脸盘子,醒来冷汗涔涔。
有一年夏天她带着谢一尘在顶楼晾衣服,淑姨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抓出来之后不放心,担当监工又揉搓一遍才委托宁珏晾出去, 宁珏就顺手把谢一尘也晾在那里, 用两叠砖头阻止谢一尘随意溜达。她顶着夺目的太阳把衣服们排在太阳底下,让它们色彩鲜艳地随风而动,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颜色有些素,回头看谢一尘, 也是蓝白灰,像还没思想解放的年代。
但是衣柜里像是个花园,什么颜色都肆意开放着,那天下午大家都很闲适,谢一尘心情很好地要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穿给她看,宁珏在镜子前花枝招展,把春夏秋冬开遍。
谢一尘忽然盯着她的腿出神,隐藏在短裙之内的腿苗条又有力,最要紧的是能活蹦乱跳。宁珏提着裙角故意气人,走到谢一尘面前展示自己的活力。
她感到自己忽然被拽住了,谢一尘像是走在糖果的橱窗前不能自已的小孩,拽着她的手保持相对静止……然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一样,出神地摸她的腿,手指轻微按在她的皮肤上,鸡皮疙瘩霎起,她略感不安地嘲笑谢一尘大可以摸自己的,谢一尘说摸自己的没有感觉,以宁珏“你摸我,你能有什么感觉”为结尾,谢一尘收回手,好像下一刻就把她的腿移植到自己身上似的,眼底透出一股无奈的渴望来,随即摇摇头。
宁珏忽然记起这件事,像是把相似的双胞胎拉在一起对比,她总是无意识地想到关键,却想不出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想。
回去平都后,她连夜去算命,各家店铺刚开,摆摊儿算卦的老头看见她,就说她天煞孤星。她不能接受,老头又诵念一会儿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看手相,然而打开手掌才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了手心。
老头说:“这很不妙啊,日卯星君拔剑斩破了你的命数,你是身不由己,是囿于囚笼,接下来不知道是富贵,还是劫数,我有上中下三策。”
“我选下策。”宁珏知道老头一说上中下,上策就是出钱,中策就是请客,只有下策靠命,她明知道老头眼里只有钱,但仍然信他。
“稳妥起见,躲。不要富贵,也不要劫数。因果在星出之地,就是说,你生在哪儿,你这辈子都不要回去,多做善事……”
宁珏不会再回莲花县了。
此时全身才感到冷了,莲花县比平都暖和太多,昨夜至今她四处奔逃,连口水也没喝,此时腿也有些肿痛了,脸也吹得刺疼,找了市政府前面的旺火堆坐在地上烤火,后知后觉地想自己这样做的下场……无非是把脸皮扯尽了,这一生再也没法去见谢家的人,她是喂不熟的动物,是夜奔到野地里撒欢的牲口,在群狼的窥伺下不知死活地奔腾。
她要不走,谢家会想办法询问她要怎么办,淑姨留在本地一个人安享看守房子的生活,她在谢家就是为谢一尘而存在的,谢一尘一走,本就没有她容身之地。
况且那时,她心里迫切地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感,无法复述无法概括,她目睹谢一尘站起来,看那一家子的一切,一股难言的情感把她折磨成一团揉皱的废纸,蜷缩起来,哪里都不觉得安全。
与其最后被谢家人吞吞吐吐地感谢着遣散,她做得更绝,好像是和谢家有什么仇一样地离开了,人情世故她全忘了,如果不是走得够快,那股情绪就追上她了,她就会原地崩溃成别的生物,不再是宁珏。
这是被抛弃的不甘么?还是提前给自己打了预防针,怕被抛弃所以自己先走了?看来真是毫无长进,曾经如此,如今亦如此。她懊恼地吐了口气,可总觉得这无法解释她临走的迫切。
她对谢女士和李先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不像是曾经那样,把自己和谢一尘放在一起比较,得出自己并不会得到全部喜爱的结论。
她自忖心境平和,看待谢女士只是有恩情的雇主,并不指望人家像领养了她一样关怀她。
促使她走的一定是别的动因。宁珏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过了几年也没有得出答案,反而渐渐地隐没在脑海深处。
她回到丰收大楼,叉腰站在一楼呼喊了一会儿,指望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出来奚落她,奚落她去海京一趟也没什么出息,两手空空地回来——她已经准备好言辞的利剑来对抗他们了。
然而回应她的空荡荡的回声让她有些心焦,回自己的箱子上睡了一整晚,连续三天,男人没有蹬车回来,女人没有揽客营业。
丰收大楼静悄悄,好似破了一半的棺材,装着唯一的活人。
她终于去翻看他们的个人财物,男人的钱消失了,东西大都不在了,像是有预谋地离开,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言,赢了一笔钱回家去看老婆和孩子。女人的钱也消失了,只是东西有些乱,地上零零碎碎全是些垃圾,她踩着垃圾翻找,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噗吱一声。
是只橡皮鸭子,小而精致,像某个有钱人家给孩子置办来洗澡陪伴的玩具。宁珏捏着鸭子,它在门前大桥下游着合适,在幼儿园游着合适,可游到丰收大楼不合适,这里没有适龄儿童,就算有,丰收大楼的一切都是性成熟的,宁珏五岁就知道强/奸是怎么回事了。
宁珏找来一根木杆,好似泛舟在垃圾湖中,左挑右找,在角落里找到一条没有洗的尿布。
她看着陈旧板结的屎尿陷入迷惑,她判断柔软的尿布的材料是自己的某件背心。她还找到喂奶瓶子,找到一件发黄的本该是奶白色的连体婴儿服。
婴儿服上的波浪花边让她魂游天外,回忆起她那位看似风骚的母亲实际上心肠冷硬,就像从苏联来的大方块建筑一样缺乏美感,宁珏没有可爱的衣服和鞋子,她坐在野地里和耗子做斗争的时候穿一件灰绿色的大背心,布料因为浆洗多次硬得好比铠甲,她毫不怀疑如果那时她被投放到中东和别的民族的孩子混为一谈,她一定因为衣服太硬而在轰炸中幸存……而那件背心就是不知道哪个男人忘在家里的裤子改装而成。
思绪万千,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最重要的问题。
女人不能生孩子,而她去海京的这段时间似乎并不足以让女人肚子里一个孩子从无到有地诞生。
那么这是谁的孩子?女人又去哪儿了?
这两个简单的问题包罗万象,让宁珏心惊胆颤。
她知道女人向来对孩子的渴望触及灵魂,直勾勾的眼神跨过孕妇的肚皮恨不能钩来娘胎里的孩子……女人不能生,对孩子的渴望一层摞着一层,犹如日子拮据补丁摞着补丁,补到最后成了另一种材质……经年累月,听见小儿夜啼的时候,女人对着窗户咬着指甲哭自己夭折在地府里那个不成肉团的骨肉,好像母狼对月嗥叫,孩子是那个女人的图腾,是她心中的明月。
在这种痴迷的基础上,宁珏认为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毫不怀疑女人可能偷来一个孩子放在这里养,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她要去打听一下。
第31章 迷路
过完年的街道还留有鞭炮烟火的残余, 走一路下来鼻孔里充满了煤灰渣。
拆了一条烟分送出去,她的朋友们七嘴八舌,最终指出了一条消息。
腊八那天在医院看见了女人, 有人暗自猜测她是得了那种脏病,就离得远一点。之后看见她空着手进了医院, 出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孩子。
女人不疯, 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偷别人的孩子?
但是接下来她自己打听不合适, 委托了几个朋友,请了两顿饭, 这年头就是递烟也是男人递出去合适,她得装出乖巧,得是良家的少女, 不能和小姐有半寸的纠葛。
等了两天, 宁珏把女人的房间收拾了一遍,等来一个地址,说是当天医院丢了个孩子, 这孩子的生母住在这里, 至于女人去了哪里,这还是没人清楚。
丰收大楼地方偏僻,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没有目击者也是正常。
宁珏先记下地址,随即翻找出女人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对着镜头莞尔一笑, 露出一半的脸——另一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掉了。
去一趟火车站,对着那里时常跑动的搬货的诈骗的卖货的上班的,展露女人的相片,询问是否见过这么一个人。
但是没有时间, 没有地点,指望人的记忆,宁珏没有收获。
最终线索指向孩子的生母,宁珏从杂物中拎出橡皮鸭子,试图届时有人凭它和她相认,捏在手里百无聊赖地发着噗吱噗吱的惨叫,公交车上下班回来的中年妇女频频回头,用正义的眼光打量宁珏这个街头混混,她自顾自低头想事情,把鸭子的童趣叫声捏成惨叫。
一片旧楼房中,最不起眼的一栋里的顶楼最里面的屋子是孩子生母的居所,频频漏水,连走廊和楼梯间都是潮气,晾着不知道哪年哪月洗出来的鹅黄色内衣。宁珏捏着橡皮鸭子冲猫眼挤了几下,听见它被自己□□地惨叫好几声,才敲敲门。
无人应答。
敲门声惊扰了邻居,右侧的门打开了,露出头发蓬松的中年妇女的脸,警惕而好奇地打量宁珏。
宁珏举起鸭子冲她扑哧扑哧捏几下,自己逗笑自己,还没开口,女人把脸一皱:“干什么的?”
“我找人,这家主人是不是前段时间丢了个孩子?”
“你是做什么的?”中年妇女把门缝收紧,好像担心宁珏突然拔出刀入室抢劫似的。
“我朋友失踪了,他们说前两天和这家人见过,我打听打听。”
宁珏说的是实话,所以坦然且诚恳。
门缝终于宽松,露出居家的睡袍,中年妇女揉着眼屎,隔空戳着宁珏所敲的那扇门,好像在戳对方的脊梁骨:“早就跑了,这家住了个女人,是个小三,前两天那人老婆找上来,打得鸡飞狗跳的,后来好像就搬走了……你朋友干什么的?”
“售货员。”宁珏不算撒谎,售货员就是卖东西的,那女人就是卖自己的一身白肉。
中年妇女终于放下戒心,把门打开,详细地诉说这小三平时的劣迹斑斑,半夜不睡觉唱歌,晚上回来晚,打扰她家孩子休息……上回还撞翻了她一篮子菜……一件件一桩桩都列得清楚。
宁珏从中拼出一个昼伏夜出为人张狂的第三者的形象,然后她再打听,女人就不知道了,那个原配她也没地方可找,线索就此断了。
橡皮鸭子搁在窗边,宁珏自觉尽人事,找了没找到,就是她和女人之间缘分已尽,丰收大楼的三个人缘分都尽了,所以告别都没有,各自散开。不必再去找了,也不用管是谁家孩子,她三千烦恼丝铺陈开来,挤不出一条缝为别人殚精竭虑。
但缘分剪不断,她路过派出所时,那个给她瓜子的小警察和她搭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宁珏接过一把花生,漫不经心地揉搓外壳。
“前几天弄了个案子,”小警察像是在说新闻似的,也低头剥花生,“就是你们丰收大楼的。”
花生连皮带仁都被宁珏捏了个粉碎,她抬起头:“什么案子?”
“怎么说呢,也不算案子,是纠纷,有个女的和有妇之夫搞不正当关系,还养了个孩子。男的原配家里做生意发了一笔财,男的就怕哪天事发,就去找这个小三说要分手,小三不干,说她还给他养了个孩子,又说肚子里又有一个了,男的不干,说先去刮了,俩人本来去医院,不知道怎么又说起现在这孩子,说着就在医院闹起来了。有个女的,就是你们丰收大楼的,在旁边也不知道闲着扯淡还是怎么,那俩人吵架,孩子在旁边,她鬼迷心窍就把人孩子抱走就跑,还养了几天。”
“事情怎么解决的?”
“然后男的先找到了孩子,就给女人说,你要愿意养,我给你五百块,你带走了养,离开平都,去哪儿都行。这女人也是缺心眼,就答应了,收了钱就跑。小三说小孩失踪了报了案,我们在火车站把人摁住了,男人不承认了,就说是你们那个女的拐卖儿童……事情越闹越大,原配也知道了,和小三打了一架,然后说家丑别外扬了,咬准了就说是女人拐卖孩子。”
花生在手里被碾得稀烂。
“然后?”
“然后女人跟人说不清,想不开就跑了,实际上说清了没事儿,她自觉畏罪潜逃,连夜走的。”
宁珏呼出一口白气,从掌心把花生挑拣出来填在嘴里。
过程崎岖坎坷,她在意结果,女人没事,但是在逃,没人追捕自己逃跑,过得仓皇……但总归是没事,人是囫囵个的,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冤屈在身。
至于其余的坎坷,犹如炮火的余烬,此时此刻显得不值一提,宁珏从女人身上掸去了尘灰,把一颗心放回。
现在丰收大楼只剩她一个,男人的下落,她之前捎带着打听过,有人看见他腊月的时候背着包裹上了往南的火车,南边是大半个中国,谁知道他的去向?
或许这辈子也见不到了?
从派出所回去的路变得很长,宁珏意外迷了路。平都大街小巷,她都走过,怎么这时候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去了,丰收大楼不就在大梁屯吗?从市区出去沿公路走不就到了吗?她怎么分不清了呢?
下水道的脏水缓缓酝酿着气泡。
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两个了?连名字也不甚知晓的那两个?
在路边停住脚,宁珏在平都的街头发现自己迷了路,各单位机关的标牌近在咫尺,头顶是从平都到海京四百公里的指示牌,左手边宣传栏上贴着人说平都好风光的旅游宣传画,上北下南地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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