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了东西?”宁珏愣愣的,她忽然回过神,她什么时候把手套扔在地上撒气?
摇摇头,低头捡起来。
谢一尘正要回头,宁珏忽然重音强调:“我是讨厌他,蓄谋已久不怀好意。”
“你怎么张口就来?你是怎么了?”谢一尘皱着眉,信还没开始写,钢笔墨水有些冻了,她拧开看了看墨袋,抬头看宁珏,宁珏抱着胳膊,姿态柔弱地靠着墙摇头:“我没事。”
本该沉默下去。
也的确沉默片刻。
谢一尘的信写到一半,忽然说:“就是他对我有什么感情,你也不该是这个反应啊,有人懂我这不是很好么?你该为我高兴。”
“你是我什么人?关我什么事?我是收了钱办事,你爱嫁给谁嫁给谁去,和我说什么。”宁珏背过身子看雪,大雪纷纷扬扬,天地白茫茫一片。
“你就不好好说话吧。”谢一尘知道宁珏从来都是嘴硬的人,摇摇头,不以为意。
“我说的是实话。”
“你再犟我就不和你说了。”谢一尘叠起信纸,嗅了嗅其中的墨水味,因为是钢笔字,沾不得香水,于是气味上没有和姜望的诗配起来。
“不和我说又怎么样?本来就有我没我都一样。”宁珏已经努力抹平自己话里的棱角,可说出去还是疙疙瘩瘩。
“你到底是怎么了?”谢一尘皱着眉,放下信件直朝宁珏过去,拉她衣袖,要她转过身面对面说话。
“不怎么,你的回信写完了么?要我当红娘送回去么?”宁珏努力压平语调,她不想把自己的嫉妒再这样袒露无遗。
“谁说当红娘了,人家万一没有那个意思。”谢一尘试图哄她,她忽然亮出之前那张纸来:“还说不是红娘?他自己也说了,你就替他说话吧,还没过门呢就——”
指责毫无道理,她住了口,低着头从桌子上拿走信揣在手套里:“我一会儿给他。”
她要出门,但谢一尘死死地拦住了她,用身躯和轮椅挡在门口,坚定地抬着头:“宁王玉,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第29章 白茫茫
“我怎么样?不怎么……”宁珏回避, 谢一尘坐在轮椅上,捏圆搓扁任由她收拾,她把手套放起来, 要探手挪开谢一尘的阻挡。
谢一尘却动了气,一下子拍掉她的手:“说。”
宁珏自知可笑。什么怎么样?她有什么念头?她不是谢一尘, 心理活动如盛大的舞蹈一般挖掘出来展现出来表演出来, 她整个人是低矮的黄土屋子, 连窗户也没有,黑漆漆一团, 什么光也透不进来。她密不透风地自我消化着人类的罪孽,贪婪,暴怒, 嫉妒。她想要发火, 但谢一尘在面前她无从发起,是谢一尘错了吗?不是,那只能是她宁珏错了。
她一向有目标, 有了目标就去做, 可现在的目标是什么?无从谈起。
目标是给谢一尘当保姆,谢一尘老去,自己也跟着老去?扯淡。
目标是把姜望撵开?好像他是个阴险小人一样?扯淡,她们见面一共两次,想来想去难道就因为他开个金杯就说他是坏人?那满大街的穷人都是坏人, 而他还开得起车。
平生头一次, 宁珏无法逻辑自洽,她好像一条咬住尾巴的蛇,进入无穷的死循环,找不到因果, 只能自己和自己铆足了劲儿生气。她又想要,又不想要,生平头一次,阻拦来自内部而不是外部。
“我说什么?”她有些无助了,再次去拿那副手套,可谢一尘已经抢先一步拿走了。
谢一尘的眼神是什么?
多年前,谢一尘挺胸收腹,犹如下凡视察的公主,眼神清亮又具有敌意地望向宁珏,宁珏借此窥见某种未来,转而逃离。
再一次,再一次,她又看见了这副眼神。
倒不是敌意,宁珏察言观色久了,心细如发,此时此刻竟然概括不出来,只觉得谢一尘对自己失望,又不解,但又怜悯……可这些一转眼都消失了,好像就是宁珏自己的臆测,这些统统消失,谢一尘望着她,不悲不喜……这一切的情绪都是宁珏自己幻想出来的。
谢一尘终于垂下脸:“是不是你喜欢姜望?”
这!
宁珏终于从自我的臆断中走出来,大雪茫茫,宁珏心里茫茫一片。
是……这样?
但谢一尘来回猜测,似乎只有这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是正解。去掉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
“真相”大白,谢一尘垂下脸,瞥着膝头的手套,斟字酌句地安慰她:“那你闹起来是干什么?电视上为男人反目的故事你也看了,我们也学那么蠢么?他确实不错的……我只是觉得很难得,他会看得懂那出小众的舞剧,一时间有些失态。你直说介意就好了,我是废——是残废,还能和你抢么?”
可宁珏觉得不是,她并不喜欢姜望,就连许立文这个她险些被蛋糕感动决定和他睡一觉的人,她也是反省之后轻而易举地把他扔下了,何况萍水相逢的姜望。
男人于她,是披上就换的新衣,她不给自己立牌坊,也不轻易把心托付给谁,也或许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迄今为止,这颗心还在自己肚子里好好地跳着。
谢一尘却大度地率先将男人让给她了,宁珏憋了更大一口气,可此时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谢一尘多好,就是自己喜欢,也轻而易举地带着笑让给她了……
就是宁珏夹枪带棒不好好说的那些话,谢一尘也轻易抚平,还能面对她,撕了那封信,温声宽慰她几句,把手套别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对她很是珍重。
此刻,宁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她认定自己忘恩负义,相信自己脑子又发了癫。
该怎么解释,她并不喜欢姜望?
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的带刺的话?
她并不是排挤有人懂谢一尘的。
反而是很高兴的。她看见那首诗,就能够懂,所以递给谢一尘。
只是谢一尘的热切,她忽然失去理智。
解释已经过了保质期,兀自暗沉在垃圾堆中,宁珏将手套晾在暖气上,靠墙站定,隔着窗户望向外面银灰色的雪地,天地之间轮廓变浅,屋顶轮廓割出一道锐利的黑色粗线。
远处有人响了声炮,短促一响——大雪纷纷扬扬,好像有人对天开了一枪,天鹅剥尽浑身的羽毛坠在一片脏污的鹅绒中。
寂静中,谢一尘忽然拉开门帘,奋勇地碾入雪地。
车辙两道,原本是漆黑,渐渐被雪盖住淹没,谢一尘没戴围巾,没戴手套,像条蜕皮的蛇朝外界展露新生的皮肉,她昂着头看雪,忽然,好像被天鹅血点化,用力一撑,四肢被热血充盈,她忽地起身了。
挺着孱弱的躯干,长久没有起舞而瘦下来的肌体一点点复苏,每个细胞都重新奏乐。
她没有走动,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宁珏拽着一条围巾猛地扑到她面前,把围巾戴在她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宁珏有些发急,谢一尘忽然眨了眨眼,捂着围巾,把脸埋在其中。
“我又不是……”宁珏此时要辩解她并不是喜欢姜望,谢一尘却忽然猛地攥住她。
身体一沉——谢一尘再次没了力气,挂在她身上。
可这次,她感到了某种力量,自下而上,犹如初春的嫩芽顶破泥土,孱弱而有力地尝试着托起身体。
谢一尘的手紧紧箍着她,那双手因为用力而显得狰狞,血管似乎要突破皮肤,全身都在颤抖,剧烈地颤抖——可双腿是在打颤的,无论如何也是颤抖的。
宁珏近距离地看着,惊愕于谢一尘仍然不死心地试图站着。
惊愕于……这一次,谢一尘因为用力而面容扭曲,咬牙切齿,连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汇成小溪……她就看着谢一尘死死地借助她,唤醒了许久没有知觉的下肢。
那双腿颤抖着,就像刚出生时无力站起的小羊——它无论如何也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它跪在地上之前,被宁珏托起,它再次尝试,抖得犹如筛糠。
如今谢一尘又瘦又轻,可这双腿撑不起羽毛般轻盈的身体,它再一次失败了,跌在雪地里——不是宁珏不扶她,是她自己松开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手心的雪化成水,化成汗,化成泪,她再一次扶着宁珏,额上迸出青筋,好像脚尖踏着刀子,踏着燃烧的火。
她失败了——
然后又一次失败了——
院子里另一间屋子,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们的动静。
三个人跑出屋子,谢女士几乎是有些凄厉地叫喊了起来:“谢一尘!”
谢一尘站了起来。
她站直了。
松开了宁珏的肩膀,宁珏倾着身子随时扶她,可她只是笑笑,压低声音:“我想明白了。”
然后,力气就用尽了,她扶着轮椅跌了下去,谢女士已经扑了过来。
“这是什么情况!”
宁珏无法解释。
晚上,李先生紧急地联系自己的朋友们,预约着把谢一尘送到美国去治疗,谢女士在问谢一尘话,谢一尘只是说,忽然想出去透透气,看见下雪很高兴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
可这是扯淡。
真相是在晚上睡觉时,宁珏没有脱衣服,抱着膝盖坐在窗口,好像犯了错,在一片黑暗中凝望躺着的谢一尘。
“是我把你气坏了么?”宁珏说。
几声笑。
宁珏把脸埋入臂弯。
谢一尘的笑很轻快,好像灵魂淘洗一遍,洗去了背负的一切,变得质地轻盈。
“我不是生气,也不是怪你。就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忽然很不甘心。我好像一只摆在橱柜里的花瓶,有人欣赏我,我就开心。但我不是……我不是为了谁来看我而跳舞的,我只是想跳舞,说不清的……我忽然觉得屋子里很闷,很狭小,好像放不下我突然产生的幻觉,感觉非常迫切,好像不马上出去,我就会喘不过气。”
“于是我就出去了,一出去,就很想要站起来跳舞,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我就这么站起来了……然后才吓到了,我又站起来了?好像每次站起来,都是有你在旁边,我就很想回头看一下你,你就过来了。”
“我忽然想,既然你在这,我能站一秒,能不能站两秒,三秒……哪怕一分钟呢?这么想着,就和自己赌气,一边觉得已经没救了,一边又想,还是再试试,就这样,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宁珏抬起脸,等待下文。
“就是要站起来啊……”
谢一尘微笑着,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宁珏惴惴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悬着,她无从探讨这种现象。
“睡吧。”谢一尘说。
“不困。”
她确实不困,毫无困意,白天的一切都提神醒脑,前所未有,颠覆经验,宁珏年轻,还没有培养出在一切不合理面前气定神闲的本事。
她茫然不知为什么会在谢一尘面前酸里酸气,也不知道此刻心头那股不安来自何处,也没来得及解释她并不喜欢姜望,也不清楚为什么雪地里谢一尘忽然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心头涌动着的未名的感动。
这段时间的未知太多了,干扰了宁珏的心思,但总是坐着,谢一尘又会顾及她的心思要和她说话。
最终她说要起来去厕所,走到了院子中。
李先生和谢女士的屋子灯还亮着,宁珏无意去听,但夜晚的静谧放大了他们并不遮掩的谈话。
一个说,明天就启程,先回平都办手续,然后去海京坐飞机。
另一个说,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人对谢一尘有意思,又送了花又送手套。
李先生:那又怎么样?一尘腿好了,什么年轻人不是随便挑?
谢女士:我看一尘对他有点意思,他一来,今天突然就要站起来了,我得问问她。
李先生:因为感情?这太不唯物主义了。
谢女士:总要问问她的意见,不然情绪不好,治疗效果也不好,我明天一早就去问问。
李先生:还要和宁珏说一下。
谢女士:对,宁珏也是帮了大忙,要好好感谢她。
他们找遍一切原因,从天气到地理,从饮食到感情,把所有一切归因到谢一尘的奇迹上,即便都不是信徒,也开始发自内心地感激神明。
雪地里的脚印两行,被宁珏踩实了,她垂着头,剩下的没有再听。
她怎么配得上感谢?她也不想听谢一尘表示对姜望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有些酸涩难安的感情充斥在胸口,她拽紧胸口的衣裳,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进屋,背靠门。
谢一尘似乎睡着了,夜实在很深,困意比夜深沉。
宁珏的情绪再次返璞归真,她在黑暗中看见了手持弹弓的幼年的自己。
彼此对望。
智慧没有过多长进,心头一样洞若观火。
你要留在这里吗?
自己和自己对峙,反复求问。
手心发凉。
“你是不是要去美国?”宁珏对着窗户问谢一尘,全然不顾隔着一层窗棂,自己冷风中的低语怎么能传到人家熟睡的梦中。
她问了,得不到答案。
回身进屋,坐在小板凳上,两条腿无处安放,只好抱在臂弯,蜷曲双腿陷入空无的思考。
雪停了。
窗台积了厚厚一层白。
宁珏从衣服内侧缝好的暗兜里,抓出她所带的所有的钱。
一张,两张,三张。
三张卷起,放回自己的衣裳里。
另外一叠,是从谢家赚来的,花了不少,还剩下的,有零有整。
放在了桌子上。
托着脸凝视这些钱,仿佛眼前放着一个颜色鲜艳的皮夹子。
她还是把钱卷了卷,放在自己身上,低着头翻垃圾桶,把谢一尘撕碎的情诗拼起来端详,在黑夜呆久了,连眼神也跟着变好,猫头鹰一样看清了所有字迹,拼出裂玻璃一样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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