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急忙说他去做早饭。
谢一尘扶着拐杖,久违地……感觉双腿短暂地失去力量。
她要站起来。
谢女士沉默了很久:“我这出白蛇,白蛇升仙……不是她自己铆足了劲儿就要往天上走,要是一开始就没七情六欲,她成不了仙。她是在红尘里滚过一圈,她真心实意地知道升仙难,但还要去,这是白蛇……你这不回头的劲头,像逃跑,好像怕自个儿沾上点儿烟火似的。李娟娟不如你,但这一点,她比你强。”
在白娘子的事上被否定了。
谢一尘没有理会,竭力站起来,扶着拐杖,咬牙切齿地感知腿上的力量。
等李娟娟来,她要在姨妈面前起舞,告诉她,自己的处理才是对的,姨妈能从舞蹈中看出她的决意,她们无需过多言语。
“姜望知道你喜欢女人?”谢女士仍然不死心。
“知道。他知道我喜欢宁珏。”谢一尘强调了宁珏的名字。
“那宁珏呢?”谢女士抚摸行李箱的花纹,漫不经心,看起来像是一记重击——却实在是不抱希望。
谢一尘能这样坦然地说,很显然,宁珏应了她的情。宁珏也是一个偏执到头的人,这都是些什么孩子,全都偏行己路,好好的大道不走,歪门邪道攥得比谁都紧。
“她爱我。”
语气笃定,击碎了谢女士渺茫的希望。
一条道走到黑……她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第57章 青白
李娟娟和谢一尘, 是一对一的较量,两个牛仔举起左轮,比拼拔枪的狠绝, 一条尘沙滚滚的宽街,枪响之后只能活一个。
这会儿, 商定好了, 在八点半关了门的南城活动中心, 趁着周三清理场地,谢一尘找来熟人借用地方。
偌大的木地板舞台上, 两人换了衣服相对走过来,灯只开了一盏,明晃晃地照着舞台中央。
李娟娟不服输, 她是行走在一线的演员, 从舞蹈演员,到电影演员,没脱下过那层画皮, 对白娘子的执念不比别的角色更差。可是这部剧是她开始演艺生涯的起点, 试演两天,她总是找不到感觉——仿佛是太过在意,以至于,自己的影子摇摇欲坠,她怕自己万一错了……当初万一错了?
正好返回南城, 谢一尘在这里。
李娟娟并不是全然认可谢一尘的观点的, 虽然那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谁在乎?谁稀罕?回不回头,谁在意?观众可压根儿看不出来。
可那些在南城的旧友里,单一个谢一尘是她能佩服的, 谢一尘喜欢舞蹈,喜欢这出白蛇,是豁出心血的——光是说这一点,李娟娟要和谢一尘做好朋友的。
上次许立文凑人吃饭,李娟娟替谢一尘解了尴尬,默契了一瞬。
她是想在朋友的层面去问问谢一尘的意思。
或许能解开自己的困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娟娟不是没有别的人可问。但是,一旦想到不牵扯利益,不牵扯恩怨,不牵扯资历辈分,干干净净地聊起舞蹈,恐怕只有谢一尘来才好。
谢一尘果然来了,提着外套走进来,随意地扔在舞台角落:“姨妈说一会儿过来,晚一点。”
和谢女士吵了架,谢女士说不来,讥讽她疯了,她偏要来,就先出发。
谢女士也要来?
这出剧背后有些利益纠葛,以至于把最初的谢女士抛出了改编电影的制作团队,谢女士来,李娟娟很担心议论起这些杂事:“你能来,我也很满足了。咱们先开始吧!”
“你要问我什么?”
“真是直接。”
谢一尘本来要寒暄几句,但这几天,她疲于在家里解决和谢女士的问题,她出柜了,和姨妈冷战,家庭生活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显得冷淡。
被这么一问,她才感觉自己太过绷紧,把家庭生活的情绪带出来了,轻轻笑:“抱歉,我很久不跳舞了,听你说要和我交流舞蹈,一时间有点着急。”
她是谦逊地表示自己现在水平恐怕不行……没有练习,她说的是实话,可心里放不下,就是做观众,她也能说出点什么。
“也没什么,我给你带了礼物,待会儿再给你,我们先说正事。”李娟娟迫不及待地解开外套,像谢一尘似的扔在一边。
谢一尘盘腿坐下,李娟娟这才看见谢一尘身后的阴影里扔着一副拐:“腿还没好?”
“没事。”
“好,是这样,这电影里有一出舞蹈,是白蛇升仙的那一段,经过改编……总体动作都差不多。我是都记得,可不知道为什么,跳起来,就连导演也说,不是那股劲儿,我自己对着镜子,又录了像,看不明白,我还把剧本拿过来了,就是改编了对白,剧情没两样,你先看看。”
李娟娟在谢一尘面前表现出前尘皆忘的境界,热情得好似在请教导师。
谢一尘知道自己现在或许不如李娟娟,并不托大,小心地接过剧本翻了几页,合起来。
“你把那一段跳一下我看看。”她坐到观众席去。
默默地打着拍子,她抬眼看李娟娟。
过了几年下来,李娟娟的基本功还在,身段又更窈窕了,更灵活了,比在舞团的硬邦邦的样子好许多,似乎是阅历使人添彩,或是名气使人抬头,李娟娟的自信光彩照人,把灯光折向四面八方——合格的电影明星。
时隔多年,她再次看李娟娟的白娘子在台上舞动,在台上升仙。
她一直想,或许是因为当年李娟娟曾喜欢许立文,或是因为觉得白娘子该喜欢许仙,所以李娟娟频频回头。
但现在,李娟娟身后空无一人,她仍然回眸。
看着的虚无一片,谢一尘想不出来。是许仙?是青蛇?还是众百姓?还是众妖?
此时没有人作伴,领舞仍然是领舞,可谢一尘却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明白了。
最熟悉的舞剧她看不明白了?谢一尘眉头紧皱。
舞台上,白蛇升仙而去了。
心里的鼓点和音乐戛然而止,李娟娟回头,看见她表情肃然,吓了一跳:“我现在差劲到这样?”
谢一尘拧着眉心:“不是差……我来跳青蛇,再跳一次。”
她站在了舞台上。
两个人角色互换了,这真是不分青白,青蛇做了白蛇,白蛇做了青蛇,李娟娟就是做了明星,回头看,看起来从不认可她的领舞主动要给她做配了……喜悦不可抑制。
白蛇升仙,离开众人,离开许仙,最后离开青蛇。
在还是妖的时候,青白二蛇就始终互相缠绕,百年的时光,要说这出剧的白娘子最该舍不得的感情,如果有的话,就是和青蛇的情分。
再来一次。
谢一尘自忖大脑清醒,记得当年曾记过的,所有人的动作。她以为双腿的旧伤已好,她可以自在地起舞。自己练习时,尚且不感觉双腿的吃力,然而和李娟娟,和她从前的舞蹈技术势均力敌的人对上,双腿就吃不消了,不知是肌肉还是骨头深处,传来酸涩难耐的感觉,似乎在尖叫着抗议她忽然的剧烈运动。
现在,她是青蛇。
李娟娟的舞蹈,在她的境界还看不出什么问题,可是,她要起舞,身体渴望着,迫切地推动着她起舞。哪怕双腿已经钻心地疼痛,不知是心理还是生理的痛苦再一次袭上心头。
青蛇的动作有一半围绕着白蛇。
她始终在白蛇身旁,此刻,白蛇义无反顾地走了,她用尽浑身解数地追。
还没离开人间,却已不在红尘,就是这时候,青蛇追上,劝阻她,阻拦她。
白蛇推开青蛇,青蛇使尽浑身解数。
要追忆起过去,企图要白娘子心软;要看看现在,那无辜的百姓要被白蛇升仙覆灭鬼魅的洪水淹没;再看看将来,若是再走,就要动手了!
于是争执起来,争执变为战斗,战斗变为决裂。
青蛇道行不深,敌不过白蛇的大袖一拂。
青蛇要节节败退。
活动厅的角落,门慢慢开了一角,有两个女人走进来,一前一后,影子被外面的灯拉得细长,像两条平行线。
门又悄然掩上,两个人沉默在黑暗中,谁也没注意到。
谢女士自顾自地坐下了,宁珏站着,无所适从。
她刚下班回家,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谢女士。
谢女士开车,宁珏还不知道谢一尘摊牌的事,摆出坦然的表情迎接上去。
没想到迎上刻薄一句:“回来啦?同性恋呢,了不起啊!”
宁珏承认,脑子着实僵了一下。
谢女士从来不走这样直接的风格。一向是优雅迂回——但其实能够理解,宁珏稍微体会了一下谢女士现在焦躁的情绪,大致明白过来。
谢女士知道她和谢一尘的事了,说不准还要以为是自己把谢一尘带坏了。同性恋,多么可怕,谢女士忽然严厉直接,劈头盖脸,宁珏不意外,甚至做好了被当街羞辱的准备。
可谢女士没有继续说。
宁珏就笑笑:“您怎么发这么大火?这事也是天生的,没办法改。要是可以,我也不想的。别气了,对身体不好。”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自己肯定不是,这话有些无赖,要是谁说她是个坏人,是个贱货,她就要叉着腰说是天生的,是不讲理的流氓习气,不自觉地用出来了,说完也有些后悔。
却不知道哪个词让谢女士面色和缓,看看宁珏:“上车吧,我们去找一尘,我想跟你们俩聊聊。”
宁珏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谢一尘什么都没说,那天看起来很高兴实际不太快乐地走了,还没过几天,宁珏并不知道谢一尘现在在什么地方。
也无暇顾及是不是鸿门宴,体会谢女士并不是咬牙切齿的,只是有些悲伤的情绪,宁珏翻出今日份《南城日报》,指着上面的豆腐块,端到谢女士面前,一字一句地读标题:“专家研究:常生气增加乳腺癌风险。”
谢女士被她气笑了:“上车!我恨不能折寿二十年换你俩回头!”
“那不换,您要换长寿二十年还差不多。”宁珏说。
谢女士觉得再说下去要被宁珏气死了,等宁珏坐上来,还没系安全带就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宁珏不是贫嘴,她觉得此时此刻谢女士的情绪就是应该用笑来化解,否则她也冷着脸,这事就会变得不可挽回。
她什么事都不知道啊……山雨欲来。
心里叹了口气。
台上,谢一尘是青蛇,正步步退后,李娟娟是白蛇,正毅然升仙。
宁珏瞥谢女士的面孔,解读不出喜怒哀乐,看不出七情六欲,像是本人压根儿不在……
低声说她去洗手间,洗手间紧挨着后台,她看见谢一尘扔下的衣服,走到角落,掀开厚重的幕布,拿起衣服拍拍灰,搭在臂弯。
青蛇颓势不减,眼看要被白蛇击退了,青蛇回归人群,回归茫茫人海,被滔天的巨浪一并淹没——然后白蛇迎击升仙路上的魑魅魍魉……
然而青蛇再次迎上来了,死而不僵。
谢一尘感觉自己双腿不知何时就要停止工作,脊椎也钻心地疼,她不知道为什么,医生说她已经康复了,不会复发,她已经撒开轮椅,撒开拐杖,为什么?她还是会疼?越是挣扎,越是痛楚……心里越是不甘心!
不,她要起舞,她要升仙!
是明光一道,从苍穹降临,她要胜,不顾往日的情分,看对方痛苦惊愕的表情如尘灰一般,千百年漫长的修炼,蛰伏深山,寂静凄清的修炼,不就是为了最后升仙的一刹那?
她是舞台上肆意起舞,绝望挥脱千臂万膀的白娘子!
青白再一次互换了。
白蛇推开青蛇,白蛇撒开丝帛,白蛇决然地踏上了鬼魅丛生的大道。
雷霆怒吼,天光骤暗,明明在天上,却好像在地狱。鬼怪扭曲,千千万万妖魔冒出来,齐刷刷地伸出无形的膀臂拽着她。
下来!下来!不准成仙!和我们一样,做妖,做鬼!做这条道上的失败者!
谢一尘不甘心。
他人的非议,她沉默地忍受过了,身为异类,寂静地隐藏着自己,千年,百年,修炼得古井无波……在红尘里滚了滚,她不甘心,她难道就是这样,要和一个男人假模假样地结婚,装作自己是正常人?不……不,她要去往光明之所,她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人面前……
她不在意这些妖魔鬼怪,统统击溃!统统杀了!用洪水淹没!脱了七情六欲,脱了爱恨嗔痴!她伸出手,甩开数不尽的黑暗,朝着那一点微渺的光,踏出一步——
“谢一尘!”
是谁在喊她?
她忽然醒了。
舞台幕布中央,宁珏扑过来,站在灯下,唯一的灯在宁珏上方。
谢一尘发现,她居然在升仙的紧要关头,回过头,她回头看向人间。
宁珏在人间声嘶力竭地喊她。
那自己在哪里?
低头,她才看到自己在黑暗中奋不顾身,站在悬崖一般高的舞台边缘——
第58章 尘埃
白娘子回头了, 不是因为留恋,不是因为软弱——
谢一尘茫然了片刻,终于注意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无形之中又抢了李娟娟的戏, 把白娘子的皮从对方身上扯下, 披在自己身上。
李娟娟搭了她的戏, 没有表露不快,谢一尘僵了僵, 从舞台边缘收回脚,面朝李娟娟。
不知为何,双腿已经不痛了, 好像力量夯实, 从地底而来,如同粗壮繁荣的根系支撑着脆弱的枯枝。
她回头看宁珏的那一刻,像是得到某种启示, 她不想要白娘子回头, 可是那时回头合情合理。
人和戏是织在一起钉实的两面,谢一尘回头,白娘子也回头,看的是宁珏,又像是看见自己, 心跳如擂鼓, 轰!轰!轰!重而有力,沉沉地跳着。
李娟娟说:“吓了我一跳,还好你回头了,不然掉下去——”
“对不起, ”谢一尘诚恳道歉,从宁珏手里拿来外套披上,“我不自觉地……抢戏了,你跳得很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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