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不太能擅长认人。”严曦以为蔺容宸指的是在水墨轩抢这只紫毫的事。
“你与朕第一次见面……在流云楼,你替朕付了饭资,那枚麒麟玉佩……”
“怪不得那玉佩看着眼熟,原来那位公子就是皇上……”回想起当时还抢了他的酒,严曦悲叹,往事不堪回首。
蔺容宸才不信他说的“不擅长认人”,那分明是不开口就完全不认得。“你有何难言之隐?”
“也不算难言之隐,就是记不住每个人的脸。认人全凭动作、脚步、衣着和声音……还要相处的久了,才能认得出来。”严曦手中把玩着紫毫,说得风轻云淡。
“……”蔺容宸瞠目结舌。这世上还有这种病?“为何会如此?”
“不知道。”严曦苦笑,“若那时有得罪皇上的地方,还请恕罪!”
“朕若不恕你罪,早将你砍头了!罢了,回头找太医再瞧瞧。”蔺容宸回头道,“源正,传膳!”
传膳……是否意味着他能走了?说实在的,他在蔺容宸面前真的非常有压力,尤其是做了亏心事,时时担心被发现。
可蔺容宸正襟危坐,不动如山,也沉默如山。
严曦堆起一脸的笑,讨好一般试探道,“微臣告退?”
蔺容宸连眼皮子都没抬,手中的朱笔在奏折上勾勾画画,装聋作哑。
这是默认了?严曦提了衣摆,小碎步往外走,一只脚还没迈出和安殿,周公公领着一群小太监前来传膳,一个不慎又将他撞了进来。
许是动静大了点,蔺容宸终于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既然不想走,就留下来陪朕用膳。”
“……”他何时不想走了?何时不想走了!
传膳的人鱼贯而入,严曦觉得站在哪里都碍事,退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柱子后面,蔺容宸看不见为止。
“还愣着作甚?”蔺容宸举着银箸,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严曦腹诽:哪里是陪他用膳?分明是伺候他用膳。
蔺容宸素来秉持食不言寝不语,周公公每每伺候他用膳都是凭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换来布菜。
显然严曦并没有这种天分。
周公公在一旁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刚才皇上明明看得是松子鱼米,不是松鼠鱼……皇上吃桂花藕时皱了眉,肯定是御厨把蜂蜜放多了,换糖水白桃试试呀……那个蟹粉狮子头,皇上先是夹一小块尝了尝,两口就吃完,说明很合胃口,快再夹一个啊……
蔺容宸碗里的菜没怎么动,严曦很是不解,“皇上不饿?”
周公公踌躇了一下,“要不……老奴来?”
“不用。”蔺容宸将碗里的各色菜肴悉数吃完,放下筷子,“朕吃饱了,撤了吧。”
周公公心疼得不行,就吃了那么点,怎么会饱?书案上还有山一般的折子,眼看今晚又要四更才能睡下,不多吃点怎么行?“老奴再让御厨做点茶饼和绿豆糕,状元郎也在,正好可以陪皇上品茶、对弈。”
严曦拉着脸嘀咕,“你是吃饱了,我还饿着肚子呢,哪里有心思下棋?”
蔺容宸似乎终于想到他,“源正,再去准备一副碗筷。”
严曦乐颠颠地拉开椅子,他早馋的不行了。御厨啊,一辈子能吃几回?上次喝状元红,那苏州菜让他觉得之前在苏州的四年都白待了。
“皇上……这于礼不合……哪有大臣与皇上同桌而食的道理?”若被言官们知晓,肯定要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地将皇家祖训,天子礼仪搬出来。
严曦撅着屁股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正天人交战之际,蔺容宸将碗筷推给他,朝周公公道:“出去,关门!”
“?”这是共用一副碗筷?
见他迟疑,蔺容宸道:“嫌朕用过?”
严曦立即摇头,生怕摇慢了令龙颜大怒,“怎么会?这是微臣的荣幸。别说是碗筷,就是皇上的口水,微臣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口水?”蔺容宸神色复杂。
这句话是很容易有歧义的,严曦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那日在应天府的事,脸上没来由的火烧一般发热,低了头狼吞虎咽地吃起饭。
除了咀嚼吞咽声,殿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到。严曦抬头看看蔺容宸,他正埋在一堆公文里,无暇顾及自己,倒也慢慢放松下来。连打了几个嗝后,放下了筷子。
“吃完了?”蔺容宸头也不抬地问。
“嗯!”严曦走到书案边,等候蔺容宸的吩咐。
“朕记得你的《治国策》里说若先治国则先富民,若先富民,需不增税赋,不违农时……”他将一本被朱砂笔圈的红艳艳的奏折递给他,“朕想知道,若是你,该如何‘治官’?”
上奏的是左都御史李远,弹劾吏部尚书黄景春:因公徇私,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罪名还真不少。”严曦咋舌,“幸亏没做杜俊的乘龙快婿,否则只怕蹦跶不了几天。”
“……”
“古往今来,贪污受贿的官员屡禁不止,皇上若想泄愤,最简单迅速的方法便是杀一儆百。”严曦说得极为轻松,反正事不关己。
蔺容宸揉揉额头,“杀一儆百?你也说了贪官屡禁不止,杀就能杀得完?更何况,你可知他为何明知朕最恨官员贪污,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因为他的背后是手握重兵的符卓,朕若跟他翻脸,等同于与符卓撕破脸皮。天下兵力三分,符卓独占两分,朕如何杀一儆百?”蔺容宸低叹一声,极其不甘地批了“已阅”两个字,“罢了,如今这局面,朕背负受敌,孤立无援,你一介书生又如何能破?”
“皇上不闻,‘意欲取之,必先予之’?”方才一心想走,瞧他眉头深锁,又于心不忍地安慰了一句,“皇上不必过于忧心,说不定哪天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呢?周公公不是说下棋么?微臣虽棋艺不精,但愿陪皇上偷得浮生半日闲。”
从开始的节节败退,到最后一溃千里,严曦越下越觉得索然无味,反倒是蔺容宸,毫无悬念的博弈似乎也能令他十分受用,直到周公公进来告知宫门要落锁了,才许他离开。
第21章
明哲保身
恰逢翰林院侍读回乡奔丧,严曦接替他位置为皇上讲读经史。有了上次的对弈,他的棋技竟然没有被嫌弃,隔三差五地被蔺容宸召到安和殿,陪自己下棋。
可能是官升的太快,很快就遭人惦记了,但天地良心,蔺容宸升他官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
严曦特别冤。
未过几日,符卓派人将黄景春请到太师府。
黄景春细细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似乎没有哪里做得不对,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半柱香后,符卓出来。
“太师召见下官,不知所为何事?”
“此次严曦的职务调动,可是你的意思?”符卓开门见山。
黄景春摇摇头,“是皇上的安排。”
符卓微一沉思,问道:“这个严曦,你知道多少?”
此事不需符卓交代,早在得知新科状元的名字后,他就派人暗中调查严曦了。所得的跟蔺容宸知道的不相上下。但在调查过程中他还发现另一件事,李行之并非出海云游,而是跟刘顾纯一起去了玉田。
玉田,那可是延丹和云楚的交界。李行之一个年已古稀的老头,去那里做什么?只是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他便也没有跟符卓说起。
“严曦在姑苏的名声很差。只知道他从前是个讨饭的叫花子,后来在水墨轩做了学徒,偶然遇到李行之,被带了回去。”严曦逃难至苏州,恰逢梁砚文病重,盘缠用尽,为了给梁砚文筹措药费,不得已才沿街乞讨,前后不足五日,所以认识他的人极少,黄景春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符卓道:“李行之虽一身正义,但也不是个专门接济叫花子的善人,他为何独独将严曦带了回去?”
这也是黄景春想不明白的地方,“有一件事很奇怪,据认得严曦的人说,他并不爱读书,李行之给他找过很多先生,都被他气走了。但李行之死后,他只用了一年就中举,还是个解元。”
符卓道:“这只能说他要么故意装作什么都不会,要么就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黄景春道:“下官再派人去一趟苏州。”
符卓点点头,又道:“皇上与李行之感情深厚,作弊也不是没可能。”符卓的猜测令黄景春瞠目结舌,“皇上就算再糊涂,还不至于这样做吧?”
“那可不一定。这个状元不是他的人,就是我的人,与其便宜了我们,他不如留给严曦。”
符卓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若能就此抓住蔺容宸的把柄,逼他下个罪己诏……黄景春笑道:“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黄景春一面派人暗中调查,一面让邱仲海假意与严曦接触。于是第二日严曦就被请到飘香楼,吃到了他一直向往的金陵四大名菜。
“邱某一直仰慕严大人的才华,早就想邀大人一聚,只是大人这几日都留在宫里,一直没有机会。”也不知邱仲海有意还是无意提起,这至少说明有人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同吕斌一样认为他会是下一个顾庭芝。消灭一个敌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变成自己人,若不行就除之而后快,这是黄景春乃至符卓的行事方式。
“邱大人客气了。严曦初来乍到,能得大人盛情邀约,十分感激。”严曦恭恭敬敬地给邱仲海斟了酒,“严曦敬大人一杯!”
“好说!好说!”邱仲海觉得拿下严曦不是问题,顿时心情大好。“邱某比严大人虚长几岁,严大人若不嫌弃,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愚弟自然愿意!”严曦一副攀了高枝,小人得志的嘴脸。
邱仲海旁敲侧击都没探到想要的消息,改成了正面进攻,“贤弟初入官场可能不知,想在这朝堂之上立足,背后没有个靠山,犹如浪里浮萍,前途难测。”
严曦深表赞同,叹道:“可惜愚弟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莫说靠山,就是个可以交心的人都难寻。”
此话正合邱仲海的意,他豪气干云道:“贤弟放心,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为兄!即便为兄位低权轻没法替你做主,也还有黄大人和太师!往后这京城里,你想横着走便横着走,看谁人敢拦!”
严曦惊讶又羡慕,“仲海兄还与太师相熟?听闻当年皇上惩治内乱,太师可是立了头功,严曦一直极为仰慕,可惜无缘效命于太师麾下。”
他极为夸张的神情让邱仲海很是受用,当即拍着他的肩膀,放下话:“贤弟放心,从今后,你我一起跟着太师,愚兄吃肉就不会给你喝汤!”
“那是,那是,仲海兄的话,愚弟自然不疑。”严曦囫囵吞下一大块蛋烧麦,委屈巴巴道,“你不知道,这几日被皇上留在宫里,伺候他用膳……看着一桌子美食,吃不到……咳咳……”
“慢点吃……不够再点!”邱仲海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严曦咕嘟咕嘟将水喝了个底朝天,才算将饭菜顺了下去,“皇上说我不会布菜,不像顾大人懂得他的喜好……”
“皇上跟你提了顾大人?”
“皇上说顾大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当年叛臣之乱,他的功劳不可磨灭。如今离开,皇上自是不舍。我与他虽同为状元,但论起治国之能,为官之道都不及十之其一。相比之下,皇上自然更为想念顾大人,以至于常常将下官误叫成‘庭芝’,有顾大人珠玉在前……”严曦掩面叹息,将自己替身的身份演绎的无懈可击,“愚弟也有自知之明,能高中状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祖父。”
“此话是何意?”邱仲海不动声色道。
“嘘!”严曦左看右看,见无人注意他,这才小声道,“皇上在殿试之前,送了很多试卷给愚弟,否则……”
邱仲海恍然大悟,原来一切真如太师所言!于是高高兴兴结了酒钱,回去复命了。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周公公又将他传到安和殿。严曦觉得他已经能闭着眼睛摸到这里了。
原以为皇上又无聊了,找他聊聊天,下下棋,但显然不是。因为老远他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个声音,这个宫里,也只有荻秋了。果然刚跨进殿门便听见一声极其热络的“严哥哥!”
严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蔺容宸无甚反应,仿佛已经接受了间接与他称兄道弟的事实。
“严哥哥,皇兄说你为他点评过顾庭芝的画,可是真的?画在哪里?能不能送给我?”荻秋连珠带炮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啊……是评过。”严曦想着该如何脱身,打眼瞥见蔺容宸手里拿本书,正低头忍着笑,想来是故意将当年的事说与荻秋,“画在苏州,恐怕无法呈给公主观摩。”
“那他的画如何?”所有跟顾庭芝有关的事,荻秋都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
“不错,很好。”严曦的评断短小,精悍。
蔺容宸从书里抬起头,那眼里的戏弄简直要漫出来,“朕记得当初爱卿是这般评价的——”
“皇上,微臣有要事禀告!”严曦必须要自保,那些话若被荻秋知道,她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蔺容宸却没打算停下来,“顾飞卿的画虽不能称为名作,但放眼这天下,能比得上的也不多,还是颇有珍藏价值的……”
严曦松了口气……
“好了,人你也见了,快回去吧!”蔺容宸放下手中的书,正色道,“至于招顾庭芝为驸马的事,朕心中有数。”
荻秋这回倒是十分爽快地离开了。
“皇上要为公主招驸马?”
“为何如此惊诧?”蔺容宸瞟了他一眼,“好似朕招的是你一般。”
“不敢不敢,臣哪敢如此高攀?”严曦连连摇头,避之如蛇蝎,“臣这是替顾大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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