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在该如何看待自己呢?会不会也像宫里那些人一样,在背后窸窸窣窣,当做一个笑话来说。
“小言后悔了。”一片安静中,萧景衍忽然道。
“我没有。”
言君玉回答得如此快,因为他知道萧景衍说的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怕了,他以为自己是胆小鬼,只要别人说上几句,自己就会畏惧成这样。他当自己是小孩子,跟他在一起只是一时冲动,现在被别人笑几句,就怕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多大的决心,才决心去撞他这棵树的。自己甚至都想明白敖霁的警告了,还是一样义无反顾。
如果是以前,言君玉也许早就说了,他不怕萧景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这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忽然没有勇气说了。
那枝白梅花太重了,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被压得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影子。他也读了书,他知道梅花有多雅,也知道要写出那样的字有多难。萧景衍想起自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傻乎乎地追问权谋,还是满纸的墨乌龟?
御辇中很暗,萧景衍安静坐在他身边,像一尊温润如玉的神祗,就在几天前,自己还觉得他属于自己,所以像个侥幸得到了稀世珍宝的傻瓜,连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时不时地碰一碰他,确认他还在这里。
真是太没出息了。
那枝白梅花的主人一定不会这样,他轻飘飘地就不见了,东宫谁也不说他,他却存在太子的心里。
言君玉在黑暗中一个人想着,想得心都灰了。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只是眼圈越来越烫,他咬紧了牙关,想忍住不哭。敖霁说他可以当一个优秀的将军,而将军是不哭的……
但萧景衍就这样安静地在黑暗中看着自己,言君玉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目光的存在,像秋后的阳光,温暖地落在人身上。
言君玉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滚下眼泪来。
他听见萧景衍叹了口气。
“你啊……”他伸出手来,捂住了言君玉的眼睛,像哄爱哭的小孩子一样,揉着他的头,然后无可奈何地把他揽到怀里来。
言君玉只是倔强地梗着身体,不肯就范。态度这样坚决,却又哭得如此伤心,这场面本该非常滑稽的,但萧景衍却没笑他,只是抚摸着他背脊,像安抚一头炸毛的小野兽。直到他的姿态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绷而抗拒。
“我知道了,小言是觉得兵营好玩,所以不想和我回东宫了。”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本来快被哄好的言君玉,听到这话,又弹了起来。萧景衍连忙安抚地摸摸他的背,他带着笑温柔哄人的样子太有蛊惑力,言君玉虽然心里还如鲠在喉,还是被哄得暂时偃旗息鼓,生不起气来。他伸手摸了摸萧景衍的手臂,又悄悄确认了一下他的存在。
也许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只是没那么喜欢罢了。言君玉很没出息地在心里想。
温柔地摸着自己背的手是真的,自己身处的温暖怀抱也是真的,那么自己现在暂时拥有这个叫萧景衍的人,应该也是真的。尽管还有风险,但为了一枝梅花,而放弃这么不容易才得到的一个宝贝,实在是不划算的买卖。
他不知道是怎么生的,也许是言老夫人教育的缘故,生就了一副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脾气。活像头小犟牛,别说是树了,就是遇到南墙,也要上去撞一撞,要么墙倒了,要么角断了,总要有个结果的。
没关系,自己会让他变得很喜欢很喜欢自己的。言君玉在心里盘算道,字可以练,画也可以学,自己还会打仗呢。要是他还是一直不喜欢自己,自己就像当初跟他说好的那样,跑到边疆去,去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替他守住这片江山。
看到白梅花就想起那人算什么,我要他以后看到他的江山,就想起我的名字。
第79章 弱点小言真是聪明
言君玉心里盘算好了,也不纠结了。等到了东宫了,也不等人来扶,自己先钻出御辇,跳了下来。
外面的人没想到他这么有精神,连敖霁也吓了一跳。
羽燕然倒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见他下来,连忙问道:“小言,问你件事。”
“你说。”言君玉十分灵活地从披着锦鞍的高头大马之间钻了出去,十分神气地朝东宫走去。
“我跟鄢珑研究了好久,还是没想出来,程松那个致命的弱点究竟是什么,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羽燕然追在后面问道。
“你想知道啊?”言君玉停下来,笑着看他。
羽燕然点头。
“那你叫我句哥哥来听听。”
羽燕然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气得快冒烟,追着言君玉:“好你个小猴崽子,连我的便宜你都想占。”
言君玉大笑,见他追了过来,连忙往门里跑,仗着身形灵活,跟他在柱子之间绕。惹得守门的侍卫们连连喝彩。但到底是功夫不好,险些被抓到,看见萧景衍下了辇走过来,连忙往他身边躲。羽燕然虽然胆大,也不敢冒犯太子,只敢趁萧景衍不在看这边的时候,朝言君玉威胁地扬一扬拳头。
萧景衍如何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只当做看不见。等言君玉跑累了,把他抓过来,带他去用晚膳。
等到了晚上,言君玉尽管下了要好好练字的决心,一摸到笔,还是不由自主地瞌睡起来,头困得一点一点的,跟鸡啄米一样,偏偏又强撑着不肯去睡,实在好笑。
最后还是云岚看不下去,赶着他去洗了澡,先睡了。言君玉累了一天,一沾枕头就睡了,连太子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睡了一夜,迷迷糊糊醒了,看见帐子外灯火明亮,连忙爬了起来。
果然,萧景衍已经起来了,正由宫女伺候着换衣服,显然是要往圣上那边去。这些天他在养心阁圣上病榻前侍候,太子侍病本是惯例,但是现在的朝局本就微妙,圣上天天把已经暂摄政事的太子拘在身边,这举动更让人生疑。
萧景衍却是不变应万变,每天五更就起来,卯时不到,就去了养心阁,夜深了才回来。言君玉连着几天,跟他打个照面都难,今天好不容易赶上了,连忙爬了起来。
他刚睡醒,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也不说话,只跟在萧景衍后面,懒洋洋地揉着眼睛。萧景衍换好了衣服,走到窗边去看一看天色,他也跟着,像尾巴一样。
宫女捧上来玉佩香囊,云岚亲自系上,看见言君玉慢悠悠地跟过来,也笑了:“小言今天起得早,要读早书吗?”
言君玉其实还没彻底清醒,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萧景衍转过身来,勾起言君玉的脸,细看了看。
“小言乖乖念书,别乱跑,我晚上就回来了。”
“你回来我都睡了。”言君玉小声嘟囔道。
“小言说什么呢?”萧景衍只当听不到,笑着问道。
“没什么。”言君玉还是闷闷的,等萧景衍转身,他就玩起他的玉佩来,把穗子在手指间绕来绕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萧景衍知道他想自己留下来陪他玩,又不好意思说,所以早在心里笑起来。等到要走了,见他情绪还是这样低落,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对了,有件事我昨晚就想问了。”
“什么事?”言君玉仍有点蔫。
“你到底跟程松说了什么?我也想知道。”
言君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毕竟是被问到得意处,心情倒是好了点,道:“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萧景衍也耐心陪他玩,真就把侧脸凑了过去。灯光下,他嘴角噙着笑,眼睛又漂亮,真是无比温柔。言君玉反正在他面前是没什么原则可坚持的,所以凑在他耳朵边上,告诉他:“我跟程松说,鄢珑把自己的罗云弓都赌上了,要是他让我赢了,一定能把鄢珑气死。”
萧景衍失笑。
“小言真是聪明。”他侧过脸来,亲了亲言君玉:“乖乖在家等我,过了这几天,带你去打猎。”
其实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答案。
安南军的荣誉摆在这里,左营和右营的分歧再大,面对外人,总是一体的,程松也不是这样浅薄的人。小言一定还是点破了程松的弱点,但远没到一句遗言就能指挥队伍赢的程度。程松行事磊落,知道小言是输在他自己的功夫上,战术上其实赢了,再加上这句话,才会甘愿认输。
但那个弱点,小言跟自己都不说,显然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了,谁去问都问不出来的。
他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却比大人还有担当。
所谓一诺千金,不过如此。
第80章 桂子你放肆
赫连到寒香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他一人一骑,又轻又快,从使馆到这也不过半个时辰,寒香寺向来景色好,游人不少,好在天黑后看不甚清楚,不然他这一头金发,估计要人人侧目。
山下有个凉亭,他远远看见树下栓了两匹马,似乎是容皓和他的随从。容皓仍是老样子,难得看见他穿锦袍,霜青色,绣的是银色的鹤,山风一吹,遍体生凉。
随从似乎都不知道他约了赫连,见这异域的王子骑着马过来,倒吓了一跳。
容皓倒淡定。
“到了?”他收起手里的东西,道:“走吧。”
两人都没带随从,顺着山道往上走,深秋季节,满山树都变了颜色,或黄或红,在夜色里像一团团落在山上的火。一路上都听见溪流声,只是看不到水,等到了半山,才看见一道瀑布,狭且长,银白如练,从山崖上飘落下来。
原来寒香寺就在山腰上,毕竟是京城,寺里僧人也是见过些大人物的,知道容皓身份尊贵,只是奉了茶,不敢打扰,又退下了。寺里一棵桂花树,看起来非常古老,满树金黄的花,香味馥郁,怪不得叫做寒香寺。
“山中岁月迟,所以宫中的桂花都开完了,这里的却开得正好。”容皓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桂花道,桂花树亭亭如盖,枝叶墨绿,更衬得他一身颜色清冷。
“容大人约我出来,就是要带我看桂花?”
容皓不答,只是低下头来,似乎在树下寻找什么,地上长满野草,落了许多桂花,什么也看不清。
“找什么”赫连问道。
“桂子。”
“桂子不是桂花吗?”赫连倒记得清楚:“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宋人《南部新书》上记载,‘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桂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亦尝拾得。”容皓见他不接话,又自己反驳道:“不过白居易诗中有典‘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可见天降桂子本就是佛教典故。这里面的桂子,指的本是桂花了。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子’和柳永的‘三秋桂子’指的都是桂花。”
容皓自问自驳,原是做学问的人思辨的方法。赫连一个西戎人,自然没见过,在旁边看着,不由得笑了。
他身量极高挑,只穿了一件西戎人的皮袍子,抱着手靠在桂花树上,金发在暗中似乎有光一般,他其实生得极美,五官比那花魁曼珠还要精致,只是气度惊人,倒让人忘记看他的脸了。
容皓讲诗,他不懂,只把头抬起去看树上,忽然笑了。
“找到了。”他本就高,四肢修长,一伸手就摘了下来,原来桂花树的种子是椭圆的,一颗一颗聚在一起,藏在叶背后,他摘了一把,扔给容皓。
容皓接了,在手里看了看。
“还是青的,没有成熟。”
“熟了什么颜色?”
“绛紫色。”
“那还有得等。”赫连漫不经心地道,又摘了几颗,放在手里抛着玩。他的手也是修长的,骨节分明,肤色雪白。
“等下次再来,应该就熟了。”容皓漫应道。
“还有下次?”
赫连这话一说,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点透,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容皓不说是风月场中老手,至少是担得起风流二字的,被无数人爱慕过,别人眼中的情意,他见多了,也一眼就能分辨出。那天赫连半醉时问他知不知道呼延河,他当时没听懂,回去后细想想,就明白了。
那晚月光虽不算好,但是这有着希罗血统的西戎王子,在那一刻,是对他动了心的。
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是假的。说没有得意,也是假的。容皓自幼进京,身份尊贵,又没有父兄管教,风流浪荡,爱慕他的人不少,有名门闺秀,自然也有王孙公子,胡人倒还是头一遭。况且这西戎人还是个强大的敌人,这就更应该得意了。
当然,他也没傲慢到以为这点动心能改变什么,权力场中,又是敌对阵营,这点情意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也就够他让小厮去传个话,让这西戎人黄昏赶来陪他爬山罢了。
不过容皓自己算计归算计,被赫连一句话点破,情形还是有些尴尬的。
他向来傲气,即使尴尬,也强撑着,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赫连笑了。
“我不来,怎么能听到容大人的诗词?”
这话本不出奇,只是配上他的语气和眼神,就多了一股调笑的感觉。容皓不由得怒道:“你败局已定,还在这嘴硬?”
“哦,容大人要是这么成竹在胸,怎么还要赶在动手之前,偷偷把我约出来。难道不是怕我留在使馆里,坏了你的计谋?”赫连不急不忙地道。
容皓又被点破关隘,也懒得再留情面了,索性撕破脸道:“你知道又怎么样,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
他满以为这话说出来,赫连一定会发难。好在自己是习过武的,带的随从更是武艺高强,虽然比不上敖霁,也算早有准备,不怕他鱼死网破。
谁知道他手都按在了佩剑上,赫连却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抬起眼睛来,看着自己。他那碧绿眼睛,到了暗处反而深起来,如同墨玉一般。
“你看什么?”容皓冷冷道。
“你想知道那天我喝醉时,想跟你说什么吗?”他笑道。
“不想。”容皓拒绝道。他原以为赫连会死缠烂打地说下去,谁知道他拒绝后,赫连真就一言不发起来,靠在桂花树上,又仰头找起桂子来,全然没有再说的意思。容皓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你那天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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