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待答话,身后的门开了,萧踪走出来。小丫鬟还兴致勃勃地问:“建康的饮食清淡,伶乐师喜欢吗?”
我起身行礼,小丫鬟才反应过来,匆匆向萧踪行礼。萧踪微颔首,道:“进去服侍夫人吧!”
小丫鬟称礼退下。萧踪看向我,脸色发沉。
我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萧踪冷声问:“你平日不是不过来吗?”
“有要事。”我低头不看他的脸,“特意等将军。”
萧踪很自然走过我身边,拉起我的手,道:“边走边说。”
萧踪牵着我的手,我心中忐忑,之前想好的词忘了三成,只得简要道:“将军此前是否支持竟陵王萧善?巴陵王、太子先后殁了,陛下没有立竟陵王,而是根据宗法制度立了太孙,将军此先的筹谋是否付之东流?”
萧踪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何时说过我支持竟陵王?”
“将军掌权前不是在竟陵王门下做门客吗?”我道。
“你还打听我们见面之前的事?”萧踪隐隐不悦。
我想我开了一个糟糕的头,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小人也是听家仆偶然提起的,如今太孙即位,竟陵王也并非没有机会。”
萧踪道:“违父之愿,不名孝子,竟陵王要做孝子贤臣,别人替他着急有何用呢?”
我要直切主题了:“中书郎王和就是替竟陵王着急的人,他也是将军的朋友,如今身陷囹圄,将军……”
萧踪恼怒了:“伶十三,我说过你不要自作聪明。”
“将军不念旧吗?”我心若擂鼓。
萧踪沉默片刻,道:“你想让我去劝竟陵王保下王和吗?”
“王和毕竟是为了竟陵王啊!”我理所当然道。
转眼间,已经到了萧踪卧室,萧踪道:“明日我带你见一个人,你见了他,就明白了。”
我疑惑不解,萧踪挥挥手:“退下吧。”
我施礼退下。
第二日清晨,我乘上萧踪的马车,我想问,将军,我们要去何地,但又不敢问。马车走了约一个时辰,萧踪道:“景安陵,先帝的陵寝,就要到了。”
我心中疑惑更甚,为何要去先帝陵寝?所见何人?
我们走过神道,来到玉带河边,远远地看到河岸上一个素服男子在弹琴,琴曲哀戚。我们走近了,那人停下琴音,缓缓抬起头。我惊呆了,那人浑似玉雕的,真真一个玉人,我的神情竟有七八分与他相像,此刻,他神情亦是哀戚。太子为何喜欢我?我问萧踪时他唇角的笑意,我好像突然间都明白了。
萧踪看那人亦是有情:“柳侍郎,今日可好些了么?”
那人轻轻摇头,声音如玉碎一样好听,却带着疲惫的意味:“萧将军来此,是有何事?”
萧踪道:“王和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竟陵王不肯相救。”
那人哀戚的神情没有变:“良佑若施援手,便是默认王中书是受他指使,他本因此事受陛下猜忌,避嫌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引火烧身呢?”
萧踪道:“你若跟竟陵王说,结果自不一样。”
那人落泪,道:“难道我想王中书遇难吗?只是良佑自身难保,左右为难,我又能如何呢?”
萧踪道:“太孙荒淫残暴,挥霍无度,你一无所知吗?”
那人拭泪,眼泪又流了出来:“顾命大臣萧凤在,他若肯帮竟陵王,情势亦不会如此。”
萧踪怜惜道:“萧仆射还是得顾及先帝遗命的,太孙即位后,可有难为你?”
那人摇头,道:“萧将军丹心赤诚,若真想救王中书,不如去找萧凤萧仆射。”
萧踪坐在那人身边,无比温柔:“我去之前,可否再听一遍刚才你弹的琴曲?”
那人拨动琴弦,琴曲精妙不知胜于我多少,依旧哀戚。琴曲结束,萧踪带着我离开了。
回程的马车上,萧踪若有所思,他问我:“你不好奇他是谁吗?”
“柳侍郎?黄门侍郎柳韵?”我问道。
萧踪点点头,道:“他父亲配享太庙,先于先帝去世,与先帝是挚交,他在这里既拜祭先帝,也拜祭他的父亲。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吗?”
我道:“京城中有名的贵公子,谁会不知呢?”历经多个前尘,我也从未见过此人,这是我第一次见。那人端美如玉,果然名不虚传。
萧踪靠在马车里,神情里还一番沉浸的模样。
困扰我的疑惑解开了,太子、萧踪爱的都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替身。萧踪梦魇中的少年也当是柳韵,不然,他怎么跟我说,我给他的感觉跟那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呢?我不会称呼萧踪的字,但柳韵会,他们长期共事,自然较一般人亲近。果然是之前我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了。
萧踪回过神来,问我道:“十三,我们还去找萧凤萧仆射吗?”
“那就看将军是否打算救王和了。”替身遇到本尊,还能如此淡定,我想我是第一个。
萧踪吩咐马车,去尚书府。
相较于其他府邸的奢华,萧凤的尚书府明显简约朴素,没有过多的绮饰。我们在偏厅等他。他出来时,天色已经晚了。萧凤的设宴也不似他处那样珍馐玉馔,皆是普通的饭食。
席间,萧凤就问:“他如何了?”
萧踪答道:“还很悲伤。”
萧凤点点头:“他让你来找我的?”
萧踪答道:“正是,他也不想王和有事。”
萧凤道:“太晚了,今晨陛下赐毒酒,王和已经在狱中死了。”
我闻言筷子掉落,萧凤淡淡扫了我一眼:“与他七八分像。”
萧踪颔首:“毕竟不是他。”
萧凤吃了一口菜,嚼完道:“也对,我想你也不会找一个与他相像的人故意带在身边。”
萧踪不说话,也默默地吃菜,仆人给我换了一双筷子。
萧凤又问:“陛下不理政事,胡闹至极,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萧踪道:“废立皇帝是大事,不能轻率从事,现在废立难免会遭到众王的反对。”
萧凤道:“现在的众王没什么才能,只有随王萧兴文武兼备,而且占据荆州。如果把他召回来,就万事大吉了。但怎么才能让他回来呢?”
萧踪道:“随王其实徒有虚名,并没有什么真才干。他的属下也没有出色的人,只是依赖武陵太守和另外一人,这两人也是无能之辈,贪图金钱富贵,到时候只要一封书信许诺高官厚禄,就可以把他们轻易地召回来。没有了左膀右臂,随王到时候也会跟着回来的。”
萧凤点点头,赞道:“萧将军果然智计过人。”
我跟萧踪回到了将军府。我道:“将军与仆射密谋,不怕小人泄密吗?”
萧踪看了我一眼,冷淡道:“你会吗?”
我不服气:“将军为何认为小人不会?”
萧踪摸摸我的脸:“今天你见到本尊了,感觉如何?”
我老实回答:“小人的替身远远比不上的。”
萧踪轻笑:“你不是替身。”
我不由睁大眼睛。
萧踪道:“你是你,他是他,一开始,我就分得很清。”
我亦笑道:“也对,本尊出身高贵,小人藏于污泥之中,云泥之别,纵有几分神似,将军怎会分不清呢?”
“不是这样的。”萧踪道,“你虽然是我从污泥中捡回来的,但你质白,在我心中并无你和他的高低贵贱之分。”
我一时听不懂。
萧踪又道:“伶十三,如果最初我要你有几分是因你与他相似,这几年相处下来,我还不明白吗?你桀骜,他谦逊,你无情,他多情,你不甚圆滑,他却世故周全,这些,我怎会分不清呢?”
“将军句句都是褒扬他的话,贬低小人。”我道。
萧踪道:“怎么会呢?伶十三,你在我这里就是独一无二的。”
“是吗?”我不信。
萧踪道:“是。我害病,是你在床前照顾;我不肯吃饭,是你磕头流血宁肯与我一起绝食而死,伶十三,这些都是你,我怎会分不清呢?”
“是么?”我还是不信。
☆、善中之羊,勇退魏寇
萧踪把我拥入怀中,似极深情。我心里很平静,也不会再被他温暖了。推开他仿佛太煞风景,我任由他抱着,也不动,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知道自己是替身没有太哀恸,知道自己不是替身也没有太欣喜。
我道:“替身也好,不是替身也罢,小人命如草芥,不过依附仰赖将军而得以侥幸偷生。”
萧踪亲吻我的唇,我还是不可控地搂住萧踪回应他。
夜,静谧得深沉。我屈指算萧凤何时篡权称帝,依据前尘的经验,萧凤不放心豫州刺史崔智境,派萧踪离开建康前往寿阳坐镇的时间不远了。而萧凤称帝不久,北面的魏国就会大举进攻。
前往寿阳的马车上,萧踪用指尖蘸茶在桌上写了一个“善”字。
我好奇地看萧踪,问他:“将军何意?”
萧踪笑了笑,道:“猜不出吗?”
我道:“善是好的意思,此行前往寿阳,将军是很开心的意思?”
萧踪解释道:“你细看这个‘善’字,上面是一只羊,中间似火架,下面是一个‘口’字。”
我愈发不解。
萧踪继续道:“羊在火上炙烤,最后送入口中,这就是善啊!”
我闻言蘸茶水,在“善”字旁边写了两个字“牺牲”,问萧踪:“将军见这两个字又何解呢?”
萧踪抬眸看我。
我道:“岂不是一只牛归西了,一只牛出生了?”
萧踪不言,我道:“牛羊本是一样的,羊在火架上炙烤后送入口中是善,牛作为祭品贡给上天为牺牲,如僧人所说,世人今生食啖牛羊,来世做牛羊又被食啖,如是递偿永无止息,今生杀人,来世被戮,这种仇恨的延续也是循环无止息的,将军若愿做一只心无怨恨的羊,我亦愿做一头甘为牺牲的牛。”
萧踪抚了抚我的头发,道:“如今两国局势紧张,我堂叔萧凤大权在握,取而代之是朝夕之间的事,他这样做了,魏寇定然有借口南下,寿阳作为重镇,当是两军争夺的惨烈之地,你不是不知道,还跟随我到寿阳,是真的打算跟牛羊一样吗?”
我道:“我们若不肯做牛羊进入险地,魏寇攻克寿阳南下,我南朝百姓就真的跟牛羊一样任人宰割了。”
萧踪道:“你是一个乐伎,给我弹琴,给魏寇弹琴,有何区别呢?”
我道:“位卑未敢忘忧国。魏寇掳我百姓,奴役他们,就算我只是一个乐伎,又岂能叛国求生呢?”
萧踪叹息一声,点头道:“我手下军士若如你一般,不愁不能打败魏寇啊!”
在寿阳安顿下来,萧踪每日练兵,我之前荒废许久的骑射又熟悉起来。流年变幻,萧凤登基了。魏寇三十万铁蹄沿淮河南下,一时间边境处处告急。我为萧踪穿上战袍,他奉旨率兵前往义阳增援。夜抄小路赶到了距离魏军只有几里地的贤首山,然后命令士兵将旗帜插满了山上山下。等到天一亮,义阳城中的齐军看到后,以为重兵已经赶到给他们解围来了,于是士气大增,马上集合军队出城攻击魏军,同时顺风放火。这边的萧踪也趁机夹攻魏军,他亲自上阵,摇旗擂鼓助威,齐军士气高昂,个个奋勇杀敌。魏军在齐军前后夹击下,溃不成军,只好退却。齐军最终取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
我知他一战封神,功劳是他的,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知我的劫数也不在此,我没有九死一生的感觉,他回到寿阳,我也没有隔世重逢的喜悦,像离开时给他穿战袍一样,他回到寿阳,我给他解战袍,卸铠甲。萧踪从背后抱住我,道:“陛下宣我回京,任太子中庶子。”
该来的总会来,是躲不了的。我试探道:“将军不高兴吗?”
萧踪道:“边塞苦寒,十三不想回京吗?”
我道:“将军离京,是雄鹰展翅、蛟龙入海,回京是变相的牢笼吧!”
萧踪道:“十三,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回京?”
我道:“十三所求,只是安稳,在将军身边,十三觉得很安稳。没有将军,即使回到京城,京城的日子也不是安稳的。”
这时,侍卫来报,说崔刺史的使节到了。萧踪松开我,我跟着他到前厅会见使节。
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靠的只是前尘的经验,这使节面生,前尘我似从未见过,心中便多一番警惕。使节道崔刺史设宴为萧踪践行,他递上拜帖的时候,我主动接过,瞥见他袖中寒光一闪,也许只是本能,我挡在萧踪身前,下腹钝痛,眼前发黑,下一刻,我见萧踪一脚踢开使节,使节被卫兵拿下,当即服毒自尽。有人刺杀萧踪吗?我来不及细想,已经昏过去了。
梦里我回到了幼时的草屋,母亲在煮豆面糊糊,大哥、二哥朗声读书,我在院子里用树叶吹曲子,母亲出来,说真好听,说小慎儿,快来吃饭。我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刚一入门,一切便消失了,我惊醒,看见萧踪坐在我床边,关切地看着我。
下腹的疼痛感袭来,我问:“查出刺客背后的主使了吗?”问出口,我才发现自己气若游丝。
萧踪握着我的手,他的手真温暖,他道:“是魏国的奸细,真使节的尸体被发现在寿阳城外的荒林里。”
“不是朝中有意谋害?”我还在为他忧心。
萧踪摇摇头:“暂无证据。”
“不是陛下的手笔?”我又问。
萧踪抚抚我的脸:“眼下我对陛下还是有用的,也远未到功高盖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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