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自己的亲信,偷偷跑出来的。”太子道,“伶乐师,你不知道,没有你在的日子,有多么难熬,你跟我一起回去吧,这样哪怕是关禁闭,我看着你,也觉得开心。”
我看向萧踪。太子才发现萧踪也在。
萧踪施礼不慌不忙道:“启禀殿下,臣就是来接伶乐师回东宫的。”
太子欣喜道:“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太子毫不避讳我、萧踪跟他同乘一辆马车。这太子莫不是傻?萧踪想把他扳倒,他一无所知吗?见到我,就一副痴迷的模样,这样的太子,会是使出毒计害死巴陵王的真凶吗?更荒谬的是,为了我,一个身份低微的乐伎,不顾当今圣上的禁令,偷偷出宫见我,这样的人是如何安稳做储君的啊?
只听太子道:“伶乐师,以前我谨小慎微,生怕哪里出错,每日活得胆战心惊,只有遇见了你,我才发觉以前的我,是多么可笑!就算我不当太子了,有伶乐师相伴,也足够了!”
太子,你醒醒,你不当太子就会死,除非你是做皇帝,历史上哪个废太子有好下场?你要死,难道还要拉着我死?现在的你,不是应该努力平息你父亲的怒火,保住自己的储君之位吗?怎么为了见我就都不管不顾了呢?
太子还在喋喋不休:“伶乐师,你有那种心动的感觉吗?就是为了一个人,无论怎样都可以。你遇见他,好像遇见他之前的岁月都白活了!伶乐师,我遇见你,就是这样的感觉!”
“殿下丝毫不忧虑自己的处境吗?”我实在忍不了了,太子的心智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完全像被感情冲昏了头,“殿下,陛下的怒火还没降下来,平息陛下的怒火是最重要的,而不是来见小人。”
“我是嫡长子,父皇再生气,可能废了我吗?他废了我,立谁又符合宗法呢?”太子不以为意。
“太子说的是。”真的是我多虑了吗?太子做储君多年,势力遍布朝野,支持他的人很多,这些才是他任性的资本?他父亲年纪大了,他已经不再怕陛下,所以才敢这样肆意妄为?这样会不会太大意了?圣上毕竟是圣上啊!他做皇帝一日,权力就牢牢掌握在他手里一日,储君就还是储君。储君权力再大,这一点也要拎得清。太子是本来弱智,还是遇到我才这样的?虽然他学习很多东西,都学得不好,可见天资不是特别聪明,但至少不傻吧。他身边谋士众多,难道没有一个人给他建言?
我这样想时,太子还道:“伶乐师,我喜欢你,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单纯地喜欢你,想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我偷眼看萧踪,他还是面色如常。我这一生遇到很多人,比如萧踪,比如太子,萧踪很聪明,太子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如果我能够选择,应该选谁呢?
我们回到东宫,东宫就被抄检了,血书被呈到皇帝面前。太子被禁足在天枢殿,不许任何人探视,看管天枢殿的将领皇帝指定是萧踪。萧踪就住在之前的那间客舍。我回了玉衡殿的寝室。过了三天,乐康偷偷跟我说:“你知道吗?因为陛下不允许探视,所以萧将军连一日三餐都不给殿下准备。殿下水米未尽已经整整三天了,快要饿死了!”
我问乐康:“你有催情香吗?”
乐康惊讶地看我,还是为我找来。我去见萧踪,趁萧踪不注意的时候,把催情香放入了香炉。萧踪熟睡之际,我拿着他的令牌带着饭盒进入了天枢殿,见到了太子。他双唇已经干燥得起皮,我喂他蜂蜜水。
太子道:“伶乐师,这几日,我想了许多,终于想明白了,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你心里不喜欢我,我多喜欢你也没用。我知道你身上有巴陵王血书的下落,谋臣建议我逼问你,我舍不得;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萧将军,但我还是喜欢你,觉得总有一日你会被我感动;如今看来,终是我错了。”
“殿下……”
“伶乐师,你不要说,你就在那儿,就像一幅画似的,我知道我要不行了,我脑子一直不太灵光,像一团浆糊,现在好像突然清澈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我不该为难你,也为难了自己……”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太子说完后,很释然道:“伶乐师,你走吧!你说过我福相具足,但如今这一劫我是躲不过了,我自会以死谢罪,求父皇原谅。想必父皇看在父子情面上,不会为难我的子嗣。伶乐师,你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太子言已至此,我施礼告退,刚出天枢殿,就被萧踪的卫兵带去了客舍。
萧踪随意披了一件外衫,见卫兵带我进来,挥了挥手,卫兵就退下了。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我一番,慵懒地靠在榻上,对我招手:“过来。”
我不动。
萧踪嘲笑道:“小老鼠,偷灯油。伶乐师,盗令牌。本将军可说错了?”
我从怀中掏出他的令牌,走过去呈上,萧踪接过令牌便放到一边,把我拉到他怀里,锢住我,在耳边蛊惑道:“不辩白吗?”
我挣了挣,没有挣开,发狠道:“将军如此对待太子殿下,不怕来日被人围困,滴水不能进吗?”
萧踪呵呵笑了起来,他稍松了力,搂住我,道:“我们十三,还如此为我着想吗?”
我用后肘击他,他侧身躲开,反手把我压在榻上,他好像真的生气了:“伶十三,为了救太子,你主动投怀送抱,你对太子,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我被他压得动不了,我本能不去看他的眼睛,但还是强迫自己与他直视,坚声道:“将军与太子有何深仇大恨,要做到这一地步?若陛下原谅了太子,将军又该如何收场?”
“这么说,你还是为我着想?”萧踪不由分说吻上我的唇。
长吻结束,萧踪在我耳边喘息道:“你这么想救太子,就再来一次吧!”
萧踪发疯了似的在我身上发泄,我一开始还挣扎,稍后索性不动,任由他摆布。直到他兴致殆尽,我才有种终于都结束了的感觉。
萧踪躺在我身边,道:“伶十三,这一页翻过去,以后都不再提了,好吗?”
翻过去,萧踪说得好轻松。我在床上呆滞了片刻,最终道:“好。”
兜兜转转,我又回了将军府。两日后,传来太子病逝的消息,举国哀悼。也就在这时,萧踪的父亲突然中风,半身不遂,卧床不起。
萧踪衣不解带,进汤侍药,日夜照料。他父亲要不行了,我从前世的经历得出,他从医官们严峻的神色中得出。萧踪以日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我本来应该心疼他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是我冷血吗?我并不想以自幼孤苦来辩解,我自己父亲早亡,但也见过别人家父子之情是怎样的,父亲的严厉、慈爱、对子女的期望、教导、养育,我都见过,但我就是做不到和萧踪共情,或者说,跟其他任何人共情都很困难。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安慰萧踪,因为如果要我安慰,我一开口肯定就是,你有什么可伤心的?我父亲在我还出生的时候就没了,你父亲还陪伴了你这么多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
我这么说,肯定安慰不了萧踪,还会惹恼他。我干脆什么都不说,就陪伴在萧踪身边,他需要熬药我就去熬药,他需要送饭我就去送饭,需要更换床褥,我就帮他更换,需要帮他父亲按摩,我就帮他按摩,甚至需要帮助他父亲清理秽物,我也帮忙。我是乐伎,也是他家的仆人。在太子国丧禁止宴乐的时期,我就帮着萧踪伺候他半身不遂的父亲,与他轮换。
我不需要萧踪的感激,从始至终,我都认为这是我身为奴仆的本分。萧踪或许也这样想,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顾不上这样想。一次,他父亲睡着后,我轻声唤他也去休息一会儿,我替他看着,他出去了,我以为他回房了,结果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抽泣声,我打开门,发现是他,坐在台阶上,肩膀抖动,哭得不能自已。
我阖上门,坐在他身边,就陪他坐着,直到他哭声渐息。
我道:“人命无常,朝存夕亡,如石火电光。”
萧踪闻言,道:“我知道,可……那是我父亲啊!”
他的泪又流下来,我掏出巾帕给他擦了擦,正是原先他用来包扎我手指的那方巾帕。
我虽不能与他共情,但他待我一点好,我总记着,他需要时,我也尽己所能待他好。不过,我能做得也很有限罢了。
他父亲病了一个多月,太子的丧期还没除,就过世了。萧踪痛哭,撕心裂肺,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停尸三天,一些故旧前来拜祭,其中包括右卫将军萧凤,这人身形瘦削,脸色灰白阴沉,我一见他心中便惊,他是现任皇帝的堂弟,现任皇帝死后,是他屠杀了诸多皇室宗亲,但他看起来跟萧踪关系很好。他简要安慰了萧踪一下,就离去了。
萧踪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悲怆,跟两个月前比起来,他瘦了不止一圈,完全像变了个人。饶是如此,他仍然非常难过,连饭食都无心。我帮忙招呼着客人,送走他们。萧踪又开始哭。他的眼睛已经都哭红了,声音也都嘶哑了。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害病。
安葬他父亲后,他在他父亲陵前的草庐守孝。我给他送饭,他咳嗽不止。我知道,他的病来了。我为他请医官,按医官开的药方抓药、熬药。
萧踪喃喃自语,我勉强听清几个字,他说:“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我想起是《诗经·蓼莪》中的句子,后面一句是我独不卒,表达父母逝去后自己痛苦的心情。萧踪抓着我的手,哀哭:“我独不卒!我独不卒啊!”
我真是一点法子没有,抱着他像哄小孩一样拍他,说:“不卒,不卒,乖,喝药,喝药哈!”然后一勺一勺喂他药喝。我还要哄他吃饭。他哭晕过去,醒来后不吃不喝,我也只能劝他:“将军,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若老主人泉下有知,见到你这个样子也会难过的,你不为小人吃,便为老主人吃一点吧!”
车轱辘话我来回说,嘴都要磨得起茧子了,萧踪好像一点也听不进去。
最后,我想到一个法子,就是跟萧踪一起绝食,我道:“将军不吃,小人也不吃。”萧踪没有反应,我给他爹的墓碑磕头,不停地磕,用力磕,每磕一下都磕得我头晕。总算吸引了萧踪的注意力,萧踪迟疑道:“你做什么?”
我道:“将军不肯吃饭皆因老主人去世的缘故,小人无能为力,只能求老主人活过来,老主人活过来了,将军才肯吃饭不是?”
我说着,感觉额前有水流下,我用手一擦,满手血。我心一惊,萧踪已经拿白布帮我缠额头磕出的伤了。萧踪道:“你不用磕了,我吃就是了。”
自此,萧踪才开始每日一餐,虽然都是素食,但总好过他什么都不吃。他吃素,我也得陪着他。他要守孝三年,准确时间是二十七个月,我都要陪着他。
最初几个月的悲痛过后,他渐渐恢复平静,咳嗽也有了起色,他最严重的时候吐血,现在只是轻微咳嗽了。第十三个月举行了小祥之祭,也在这个月,皇帝正式册封太孙为王太孙,萧踪的精神恢复了许多,我从将军府搬来了许多书和棋谱,白天和他一起念书,晚上跟他一起研习棋谱。到第二年,不时有信鸽飞来,他的好友也时有来看他的,他们一聊一整天。这一年,皇帝的病情反复,时好时坏,皇帝虽然立了王太孙,却命次子萧善每日照料,萧踪有一个朋友叫王和,是次子萧善的坚定支持者。王和走后,萧踪跟我说:“王和心切,意图有佐命之勋,趁陛下病危,定会矫诏改立,然陛下重用我堂叔、左卫将军萧凤,王和的计谋一定不能得逞。”
之后事情的发展果如萧踪所料。那时,朝堂的风云变幻好像离我们很远,萧踪在草庐指点江山的模样颇得我嗔笑:“主上已经免官不是将军了,还想在幕后操控一切吗?”
萧踪伸手摸摸我的脸,理理我的头发。这是我能想到的和萧踪在一起最平静的时光。
很快,第二十五月的大祥之祭到了。再过了一个月,举行禫祭,也就是除服之祭,守孝结束。将草庐的书卷一本本装入箱子是一个大工程,看着书箱一件件装上牛车,我真有种轻松的感觉。生活了将近三年的草庐一下子就空了,萧踪将登马车,拉我:“怎么还不走?”
我摇摇头,望了草庐最后一眼,和萧踪登上了马车。
萧踪官复原职。
回到将军府,萧踪的妻子朱氏早已恭候多时,我非常识趣地回到自己房间,留下他们夫妻浓情蜜意。
这时,家仆来找我,说有一位小娘子想见我。我见到小娘子,她神情焦虑,见到我后,便当即跪下,将一封书信交给我,说伶乐师若不答应,她便跪地不起了。我打开书信,字迹非常娟秀,原来是王和的妻子写的,这小娘子正是王和妻子的陪嫁丫头,信中说,求我请萧踪向萧善求情,让萧善救救王和。这是绕了多大的一个圈子,这小娘子凭什么认为我能说动萧踪呢?
☆、云泥之别,独一无二
我勉强答应下来。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送走了小娘子,我不敢耽误,想了一下午措辞,刚入夜,我便到朱氏所在的别苑,萧踪此时定然跟朱氏在一起。朱氏的房门紧闭着,她贴身丫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见我就起身,双颊晕红把我拦住:“伶乐师,您怎么到这了?是找将军吗?将军在里面,可不方便见客。”
我早有预料,点头道:“无妨,我在门口等他。”
小丫鬟巧笑盼兮,拉着我到庭院的桃树下坐下,问道:“是何事紧要?能说给小女子听听吗?”
我轻轻摇摇头。小丫鬟也不气恼,娇笑道:“伶乐师,你等一会儿,替我看门,我去膳房给您拿些蜜饯吃!”
我依旧摇摇头,道:“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小丫鬟有些羞涩的样子,月色正好,我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随口问道:“小娘子哪里人?一直跟着夫人吗?”
小丫鬟点点头:“高平郡人,父母是郗府的老佣人,从小就跟着夫人了。”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小丫鬟问道:“伶乐师哪里人?”
我微笑道:“襄阳郡人,出生在襄城。”
小丫鬟喜道:“那是不是爱辛香?花椒、姜和茱萸做菜时用得最多!”
我点头,小丫鬟追问道:“那伶乐师来建康,菜肴可吃得惯?”
10/16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