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了一天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了。寝室灯熄了,在那个关了灯还会聊理想的年代,季翦刚躺上床,就听见下铺那个天天背英语的胖子正高谈阔论:“我以后的理想就是去外企上班,嗳,那写字楼多漂亮啊。”
“切,你倒是能呢。季翦?你想干什么去啊。”
平日里这种聊天,季翦总是会装作睡着了不应声。今天他却说了——
“想写东西吧。”
“哎呦,”寝室里剩下五个人都叫起来,“写什么啊。”
季翦轻轻舒出一口气,上海的夏天还是太热了,不如河边的房子凉快。他翻了个身如实说:”我喜欢的人做导演,我想写剧本,这样好像离他更近一点。“
起哄起的更响了,季翦长得好看,招姑娘喜欢,他却一个也没回应。
“哪个妞这么牛逼啊?”
“不是女生,”季翦顿了一下,“我喜欢人是男的。”
寝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啊……“过了很久才有人继续搭腔,“这样啊。”
”呵呵,没事的,小季,”宿舍里的大哥咳了咳说,“我们不会……不会在意的。”
大家都是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大学生,文学系的,读的书里看到的也不少。没人会说接受不了。
于是季翦的生活得以像往常一样继续,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有回季翦和一个室友一块吃饭,两人点了盘炒菜。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可是季翦明显看到他每一筷子都夹的紧张兮兮,生怕碰到季翦夹过的地方。
“你放心,艾滋不会通过唾液传播,”季翦注意了挺久,终于放下筷子,他拿纸巾擦了擦嘴,“我也没乱搞,没病。”
对面怔住了,没想到季翦这么直白,手停在空中,不知道往哪里落。
“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季翦从此更爱独行了。
“大学几年我不怎么和我室友一块玩的,”季翦叹口气,像是笑了笑,接着说,“玩不到一块去,我有好多时间,于是就自己一个人写了不少东西,后来干脆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写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邵游光追问。
“不重要,以后再说吧。”季翦摇摇头。
“现在也有空啊,”邵游光笑得很开心,却没再提,接着说,“对了,你还写日记吗?我记得你当时可爱写日记了。”他笑是因为高兴他们还有以后,季翦却不明白,有点奇怪地看他一眼。
“没,早就不写了。这么大人了谁还写啊。”他说得轻松,
“啊,”邵游光轻轻叹了口气,颇意味深长地说,“多好一习惯啊,可惜。”
可季翦又摇摇头,没再说写日记的事。
“我上一次回到那儿啊,还是在来云南之前。”
“嗐,当初你妈这么宝贝你,怎么舍得你来这儿啊?”
“那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季翦耸耸肩膀。
“你还知道回来啊。”季翦一推开门就听见宋曼枝跟他说。
他都忘了今晚是小年夜了,宋曼枝正在包饺子,头发松松挽了一个结。为了“顺应时代发展”,她已经下岗了,靠做一点小活计过活。季翦从来没回家过,但是每月都寄钱回来,宋曼枝也不知道他哪里赚的钱。
“嗯,我拿个东西就走。”
“哦。”宋曼枝淡淡应了声就低下头去继续包她的饺子去了。
季翦确实是回来找东西的,可是这间屋子他太久都没回来了,一切都变了位置。
“你大学该毕业了吧,做什么工作?“宋曼枝端着一盘包好的饺子去厨房下锅,漫不经心问起来。
季翦正蹲在地下翻箱倒柜,说:“支教吧。”
宋曼枝没再说话,径直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她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要是找那些书和日记的话就算了,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卖掉了。”
季翦将正翻着的一个纸箱,闻言便合上。
“行,那我走了。”
宋曼枝守在锅前往煮的饺子里加水,没说话,就是默认了。直到听见季翦她才走出来扯住季翦一条胳膊——“你去哪里,到底要让我知道吧。”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于是季翦留给她“彝良”这个名字,就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这个冬天的夜晚。乡愁是一条连接他和故乡的脐带,自此缔结起了。小年夜,天上开始飘起一粒一粒不是很大的白色,这居然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而宋曼枝,她把煮好的饺子都乘出来,一只大碗装不下。它们多的漫出来,还有两个掉在地上。
“饺子下多了啊。”她有点难过的想。
“我来彝良的时候是一个冬夜。好像下雪了,又好像下的是雨。坐火车真的坐了好久,一路上什么都见着了。啊,那天是小年夜吧,”季翦歪着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我妈还煮了饺子,我都没来及吃就走了。那馅儿我闻着像三鲜的。屋里全是炒虾油的香味。”
他们在昏黄的灯下聊天,外面的天全黑了。春天和雪,是无关联的,可是邵游光还是觉得外面在下雪,他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见季翦越走越远的背影。
“哎?季老师,”他突然笑着打岔,“你看,我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借你这儿长住些日子。”
季翦也没再问那些倒霉的“为什么”,他微微一笑,说:“好啊。”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小团圆
“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是我自己的问题。”
邵游光半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枕在后面,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这一行字。
这明明不是他的床,他却躺出了在自己家的气势,该怎么舒服怎么来,毫不含糊。往往这时候抽根烟更美,全天下烟鬼男人得意忘形的时候永远戒不掉这个恶习——躺着抽烟。他伸手将季翦家的窗户打开一扇,就一条缝儿,好能散散味道。
一直忘了回消息,邵游光一手夹烟一手打字,噼里啪啦打了一串,他自己心情不错,一想到对面的盛校长全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跟他近得很了,更故作高深:“那就好说好说,顺从自己的内心,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想想还不够,动两下手指把句号改成了感叹号。一边还自我感叹,哎,这就是语言的魅力。
“咯哒”一声,门锁扭动,房门开,进来的是季翦。
邵游光反射条件似的马上就坐直了,顺手飞快地把烟掐了扔窗外去。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说不清楚来由的,就这么发生了。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屋子里亮堂堂的。季老师上课中间回来的,衣服上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粉笔灰的味道,也不难闻,邵游光吸吸鼻子,觉得很是温馨,实在是有点像他还在上学的时候被班主任拎到讲台旁边坐的日子。那时候阳光也总是很好的,照得人浑身暖呼呼的。
“我回来看看,”季翦喝了口杯子里的水,将话说的高风亮节,像是生怕怠慢了客人,又或者只是单纯上课上的无聊了,回来转一圈儿。
接着他就倚着桌子拿手机出来百无聊赖的看,邵游光偷偷瞥一眼,看见他在回消息。
就问:“哎?还没问你呢,谈对象没啊?”
季翦没答他,就摇摇头,视线还落在手机上,半晌回了句:“哪有姑娘家看的上我。”
“你就净瞎说。”邵游光心里腹诽了,那最好是不要有。
“那你跟谁聊天呢,朋友?”
“朋友?”季翦抬头看了他一眼,“算不上。”
他把手机屏幕按灭,就不说话了。
通常在这个时候谁先耐不住沉默了谁就先尴尬。在这点上邵游光从来没有赢过季翦,小时候是,现在仍旧是。他先找着话题:“你们这学校条件好像还不错?”
这个头开的不太好,季翦奇怪地看他一眼:“哪儿还不错了?”土墙土瓦,泥土地做操场,有的学生恨不得一个馒头掰三份做一整天的饭吃。
邵游光卡了一瞬,他能说出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来其实是因为自己这些年来往这儿砸了不少钱,自己真的来了却还顾得上仔细看看。
季翦接着又说了:“是有好心人这些年往这儿捐钱,但那又怎么样,基层教育就是无底洞,根本填不满的,也来来往往走了不少支教的老师…但来了走,就这么点儿时间,还不如不来。”
他还靠着桌子,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一番话。
“季翦,”邵游光突然叫了他,他颇为无奈地坐正了身子,“你绷得太紧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总有一天你也要走的,是吧,”他露出一个笑,“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当年怎么想起来要来这里,但可别告诉我你真打算一辈子都耗在这儿了。”
“你确实不知道,”季翦皱了眉头,这话他不爱听,干脆就避而不谈,“我去上课了,你要是想出去走走就走吧,门带上就行。”
说着就放下手里那只玻璃杯子,转身开门了。
邵游光眼睛敏锐地发现,季老师家统共就一只杯子,这一只和上一回给自己喝的分明就是同一个。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同时他又有点儿悻悻地想,季翦大概是不大高兴了。他看着那人即将关上门的背影,突然问:“我要是知道呢?”
季翦耳朵捕捉到他这一句话,回头看他一眼,显然是觉得邵游光说话没边。那眼神里头的意思很是明显了——“你知道个屁”。
门砰的一声关上,邵游光又再一次躺下去,他看手机,发现对方规规矩矩地回了两个字,显得心不在焉的。
“谢谢。”
邵游光没来由地有点儿烦躁了,他追着人家问:“你说,我喜欢那人要是变了心,该怎么办啊。”
没一会他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看着心情也不大好,更简洁了——“追呗。”
打算追人的邵游光没去追人,晃晃悠悠就出了门。他打着采风的借口,天天就窝在屋子里实在说不过去。
季翦早上的时候拖了张行军床进来,说是他们校长听说他来朋友了,高兴,非得他拉来的。
邵游光当时就乐了,心想,校长——我熟啊,盛为民嘛,还挺仗义,不亏自己手机上来来回回打这么多字。
于是两张床并排摆在屋子中间,邵游光路过的时候伸手按了按,摇摇欲坠,心想委实有点委屈季翦,他第一次不自信地想:“我这么一来,不会反而是打扰他吧。”
这儿的春天和淮河边、北京城里或者江南都太不一样。紫外线已经很强烈了,直截照在脸上,这个季节蚊子居然也出没了,长手长脚地躲在树林的暗处。邵游光伸手拍死了一只飞到他眼前的, 感叹山里的蚊子果然不一般。
太阳好,大地就显得空旷。就在这刺眼的日头下,田埂上两个小姑娘在非常认真地讲着话,莫约也就十岁吧。邵游光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忍不住想走过去看看。两个小姑娘一脸严肃,像是在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他走近,就听见一个在和另外一个争论长虹剑和紫云剑哪一个更厉害,邵游光听了会儿,没听懂,只知道最后和平解决了问题,因为一个喜欢酷的一个喜欢可爱的,资源合理分配。
她们看见邵游光,只当做他是一个外乡人。各自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好像手里真御了剑。
邵游光矮下身来,好声好气地问:“你们怎么不去上课?季老师不是在上课吗。”
“你认得我们季老师?”
“季老师在给年级低的讲课,我们作业都做完了,就放我们出来玩了。”
好像季老师是一根连通邵游光和这儿的线,那些对异乡人的敌意迅速就消退了。
“我是季老师朋友,”邵游光蹲下来,和两个叽叽喳喳话匣子打开的女孩一样高。他这样一个人,倒是变得非常善于和孩子相处,“你们喜欢季老师吗?”
女孩脸红扑扑的,都说喜欢。
一个托了腮,突然说:“但我奶跟我讲,季老师总有一天要走的。”
“我不想季老师走。”
“我也不想。”
邵游光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驴头不对马嘴地叹道:“那怎么办呢,我也喜欢。”
可是小孩子哪里懂此喜欢非彼喜欢。她们当大家都喜欢季老师,季老师好得很,那一切都好,就很满足地愿意同邵游光掏心掏肺了。
可邵游光心里却难得愧疚了。怎么办才好呢,我是来带他走的呀。他突然遇到了一些在来到这里之前从来没想到的问题——季翦要是不喜欢他了怎么办,要是季翦不肯走怎么办,要是他的责任不允许他走怎么办。
她们同他讲了许多季翦的事情,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好像是要把跟季翦有关的一切都一通倒出来。但是她们也才这么点大,季老师来的时候她们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有些也是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
“听说季老师刚来那会儿,我们这很多人还不待见他,都没人听他讲课。”
“对!我奶奶说那时候小卖铺算钱都得给他多算好几块!”
“唉,还好季老师留下来了。”
“我跟你说,我还数过季老师一共有几件不同样式的白色衣裳呢。”
“陈佳佳!我就知道你上课就知道盯着季老师看!”一个尖叫起来,笑着去打说话的女孩。
直到邵游光走了好几里远,耳边还回荡着女孩的你一言我一语。他以前觉得这个年龄的小孩吵,现在却觉得到一点久违的意思。他生命中确实少了很多这样的吵闹的机会,赵逢秋他实在不常见,祝晓虹不知道为什么也早就不联系他了。
他顺路搭了程车,是一个老汉的三轮板车,季老师的令牌屡试不爽,谁见了他都笑呵呵的。他坐后面,被颠得一回生二回熟,也不晕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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