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檐帽看得倒是开心,哈哈大笑,等到戎策不再挣扎才揭开手帕,问道,“还敢跟我耍脾气?”戎策胸口发闷,大口呼吸着,全身上下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一动也不能动。
如此反复,手帕叠加了几层,戎策脸颊的伤口泛白,疼到眼中带了泪,大檐帽用光了身边的水才肯停下,去寻新的玩意。戎策如同溺水一般,微微张开的嘴边还淌着带血色的水,头发湿漉漉沾染着血迹。他已经到了极限,躯体锻炼出来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再度陷入昏迷。
又一次醒来,已经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戎策仿佛听到大檐帽在骂人,能隐约分辨出“保释”、“无罪释放”几个字。他手腕仍然被皮带锁着,身上的伤口都做了包扎,赤裸的上半身满是泛黄的绷带。
恍惚之中,大檐帽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过来,将一管冰凉的试剂推进戎策的胳膊里。戎策装作仍在昏睡,浑然不知,不多时便感觉身体轻盈,大脑极度活跃。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杨幼清的时候,对方穿着一身休闲夹克,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分,戴一副金丝眼镜,风度翩翩坐在伦敦的一家酒吧里,举起酒杯对戎策说了句你好。下一刻,他眼前出现了将他从鱼缸中解救出来的杨幼清,一脸愁容浑身是水,透过白衬衫依稀能看见健硕的腹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想挣扎,手腕被皮革磨出了血,大檐帽的笑声忽远忽近,戎策分辨不清,最终眼前一黑,理智崩塌。
之后的记忆便是清晨叶斋出现,然后是张裕来说什么欠钱不还。在那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上,戎策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昏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他发觉有人在碰他的眼睛,瞬间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原来是张裕来。也许是潜意识中认定他是个好人,戎策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半夜,他忽然一阵肌肉酸痛,脑袋也是要炸裂一般,一摸身上全是冷汗。他的理智已经回来了一半,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人给他注射的是溶在水里的鸦片,现在出现的是戒断反应。
戴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戎策三番五次控制不住自己从床上摔下来,举起手要砍在他脖子上。戎策眼疾手快握住了他手腕,说道,“你别动,你,你还是过来按着我。”戴佗啊了两声,赶忙过去按住戎策肩膀,戎策只感觉心里一阵阵发慌,四肢百骸仿佛被蝼蚁咬穿了骨髓,疼得几乎晕厥过去。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戎策终于感觉到恐慌和痛感消退,一身的冷汗湿了床垫,“没事了……”
3.互通
戎策没想到杨幼清竟然会出现。
凌晨四点,他又一次从满身虚汗中醒来,看了眼屋内的时钟,又看了看倒在椅子上睡着的戴佗。昨天确实是够折腾的一天,戎策几乎一直在昏睡,吃过三次饭,每一次都吐的干干净净,叶斋几乎是拿枪逼着张裕来给他吊了一瓶葡萄糖一瓶盐水。
身体总算是恢复了些活动力,戎策听见窗外有布谷鸟的声音,眉头微微一皱披着外衣走下床去,推了推睡到流口水的戴佗,“你去公司宿舍给我拿几身换洗的衣服过来。”戴佗迷迷糊糊接了钥匙往外走,估计得等出了门才能意识到现在还是凌晨。
片刻后,杨幼清推门走进来,戎策笑着迎上去,不料伤口一疼膝盖一软,直接扑进了杨幼清怀里。杨幼清也是措手不及,片刻后说,“你还能出任务吗?”“我就是您的一杆枪啊?”“哦,那还能上床吗?”杨幼清忍着笑,故意调侃。
戎策瞬间红了脸,咬着嘴唇不说话,就是瞪着他。杨幼清憋不住笑了出来,低头吻上年轻人的脸颊,手指摩挲脸侧的纱布。说到底,他家阿策大难不死,的确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戎策看他嘴角上扬才放下心来,搂着杨幼清的腰小声嘟囔,“我要是身手不如从前了怎么办?”
“哪里受伤了?”杨幼清反问,拨开他衣领看伤势,戎策怕他担心急忙拉住领子,笑着说,“您别着急,没什么大事,胳膊让人卸了而已。”杨幼清眼中露出不可察觉的一丝怜爱,戎策知道他心疼,更是要装作没事,“老师,没事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这世上像间峰这样的神经病也没多少。”
杨幼清拍了拍他的脸颊,藏不住宠溺,柔声说道,“再来一个就够要你的命。阿策,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来独善其身的原由。我不怕死,就怕死的不明不白。”“知道了,老师,间峰那件事情……那时候我还小。”戎策故作可怜讨好他,杨幼清看到他手腕处露出的伤痕,微微叹息,“算了,你也长记性了。真的没事?”
“没有,老师,您放心好了。”戎策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额头冒了冷汗。杨幼清注意到,伸手扶住戎策的腰,还未开口便听见戎策隐忍的急促呼吸声,似乎是碰到了伤口。
杨幼清想帮他解开衬衫,被戎策握住了手腕,只好作罢,扶着他躺回床上。戎策身体颤抖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膜振聋发聩,他意识到,又是一次毒瘾发作。杨幼清神色一变反握住他手腕,观察片刻,眼神中仿佛蒙了一层冰,声音也是不带一丝情感,“阿策,怎么回事。”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您别不要我……”戎策好容易找回的理智又一次土崩瓦解,他抓着杨幼清的衬衫几乎要扯断袖子,“他们给我打了针,老师,我没碰烟土,老师,您信我。”“我说过,再有一次,你就滚蛋。”杨幼清抽出袖子转身要走,戎策不依不挠搂住他的腰,“老师,不是我,我不是有意的。上次也不是,老师,您别走,求您了。”
杨幼清忍着满心的怒火,手指攥到发白,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一而再的发生,即便他知道戎策每次都是被人陷害的,但这东西一沾上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些年来他步步小心以防阿策复吸,谁知道这小东西还是不听话。也许是看着学生钻心一般疼痛,杨幼清末了还是回来坐下,问道,“你想怎么办?”
“杀了我。”戎策眼中找不到一丝镇定和理智,惶恐着癫狂着拉住杨幼清的手,杨幼清微微皱眉,瞥到了戎策枕头下露出的一小节针管。这是戎策还算清醒的时候,趁着张裕来给他打药水,从对方的药箱里摸出来的一根带针头的针管。
杨幼清拿过来针管,低声说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待戎策度过了这段时间陷入昏睡,杨幼清从他胳膊静脉抽了些血出来,密封好针头,放入口袋。天已经亮了,远远有沉重的脚步声,杨幼清闪身翻过窗户,消失在上海滩的黎明之中。
早上,戎策的伤情好了些,但还是满身绷带都渗出了血,有些惨不忍睹。张裕来又是被叶斋拿着枪请来的,戎策有些过意不去,从戴佗拿回来的衣服口袋里摸了几颗还没来得及兑换的筹码送给他。张裕来乐呵呵走了,倒是叶斋遣散了手下,独自坐在椅子上倒了杯茶,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叶少爷不去跑码头赚钱吗?”“老戴跟我说了昨天的事情,你瞒不住我的,”叶斋喝了口凉透的茶,呸了一声吐出片叶子来,“老三,你够可以的。”“我他妈没抽大烟!”戎策高声反驳一句,扯到了脸侧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叶斋把茶杯扔桌子上,站起身,“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就是告诉你,你这次出来,全是靠田稻往里砸钱砸关系,他是铁了心的要你站队,你自己掂量着办。”“什么站不站队,你还以为皇子夺嫡呢?”戎策转个身留个后背朝向他,叶斋气得想拿茶壶砸他,但顾忌他是病人还是放下了茶壶,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刚走没一会儿,门再次被敲响,戎策没好气说道,“没锁,进来吧。”接着他听见木门被推动的声音,转过身看去竟然是田稻,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小黑猴和小白猴。田稻还未说话,小白猴抹了把眼泪,不只是真心的还是假惺惺作秀,说道,“还好你没事,不然田先生要炒我们鱿鱼的。”
戎策干巴巴笑着,好在田稻让他们出去缓解了尴尬。田稻是一脸真诚,戎策感觉获取信任的机会来了,故作虚弱地挺起身子握住田稻的手,诚恳说道,“多谢田先生相救,不然我怕是要死在牢房里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很看重你的才华和人品的。”田稻容易紧张,被人握了手就开始冒汗,急忙用手帕擦擦额头,戎策追问,“我欠你一条命,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不必不必,我也是知道你是无辜的,我们是同事,哪有不救的道理。”田稻摆摆手,挡不住戎策热情的眼神,觉得时机成熟,说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必须一报还一报,我们是可以生活在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美好社会中的,只要拨开黑暗便能看见光明。”
戎策挠了挠头仿佛没听懂,田稻说,“现在你我这样的底层劳苦人民最容易受欺负,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抵御敌人的欺压。”戎策用余光打量他,心里念叨,穿一身定制西装戴劳力士还是穷苦人民,就差把共产主义四个字写脸上了。
不过这正中他下怀,戎策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情,死死拉住田稻的手,说道,“真的,我当时都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打算了,难得认识你这样的老板、朋友。”田稻点点头,好似深受感动地重复道,“朋友。”
田稻走后,戎策躺下了,用毛巾挡住眼睛。他想,如果他还在侦缉处,被巡捕房抓进去打个半死,板上钉钉的死罪,他还有机会走出来吗。田稻所代表的共产党人,宣传说辞都像是骗傻子的,他以前不信那一套。
但现在,不得不说,这件事情之后他突然有点好奇了。
戎冬现在在一家成衣厂做会计,用最快的速度熟悉上海的情况。除了梅雨季节的潮湿,她倒是挺喜欢这里,车水马龙比山区好多了。这一日下班,叶亭按照约定来找她,一方面交换情报一方面带她游览大上海。
虽说戎冬还在潜伏阶段,但是仍然需要步步小心。现在白色恐怖,每天都有人在牺牲,戎冬也是因为叶亭曾经的行动员牺牲才从西北调过来。神经紧绷的双重人生难免让人发疯,恰到好处的放松有时候事半功倍。
叶亭在路上买了一盒点心,一人一块分着吃了,走到人迹罕至的苏州河岸边,叶亭忽然说道,“我家三哥经常带我来这里,不过他不喜欢跟女孩玩,总是丢下我就跑。”戎冬嘴里塞满了桃酥,一边点头一边含糊不清说道,“这里确实很漂亮,也很安静。”
“是的呀,三哥在英国遇难之后,我也不常来了。”叶亭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阵叹息,“本来说好了,等我到十八岁,我就可以去英国读书,可是三哥出事之后,家里就不再允许孩子远走了。”戎冬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片刻后说道,“我家小哥也是这样的,上中学的时候加入了什么共青团,还说要带我一起,但是转头就去给国民党当警察。”
叶亭倒是很想听听真正的戎策经历过什么,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戎冬也打开了话匣子,“我大哥是共产党员,牺牲在了欧洲,小哥哥投考警校之后大哥哥骂他是叛徒,不许他回家。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或者年纪大一些,记不清,总之小哥哥经常偷偷回来看我。”
半晌,戎冬叹了口气,“到现在十年没见过面,我都记不清了他今年该多大了,大哥哥的衣冠冢他也没有去看过的。”叶亭拍拍她的后背,说道,“没事的,等到时机成熟,你们可以见面的。”
4.往昔
一九三三年哈尔滨街头,春天冷的如同严冬,戎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新下的皑皑白雪中,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别克牌轿车,一边心里暗骂挂着日本旗的汉奸一边扫掉身上溅到的雪水。太冷了。
伪满洲国成立一年,哈尔滨仍然是鱼龙混杂,俄国人,日本人,中国人,土匪山贼,地痞流氓,三教九流聚齐了,阵势不亚于他的家乡上海。无疑,毫无权势的中国人是最低等的,戎策的伪装身份不过是一个俄罗斯餐厅的侍应生,自然也属于最低等的这些人。
三个月前,力行社独狼小队全员从满洲里撤出,放弃围攻铁路线附近的共产党交通站,转而驻扎哈尔滨,暗杀目标是几个日本科学家。这些所谓的科学家做什么,戎策不知道,连小队的负责人杨幼清都不清楚,但是命令下了,他们就要照做。
两天前,刚从训练班毕业的一名新成员加入小队,年纪尚轻的小姑娘,戎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说实话,他的搭档在两年前就折在了欧洲,三番五次请杨幼清帮他找个新搭档,后者总是拒绝,他心里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机会来了,谁知道被一个叫白树生的抢了头筹。
一怒之下,戎策决定孤身到底。
“曾旭华!阿华!”身后有人喊他的假名字,戎策回头看去,是一个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日本人,穿着一身合体修身的学生制服,脸上洋溢着笑容。戎策记得他,一个很喜欢地域风情的大学生,趁着假期从日本到中国旅行,经常去戎策工作的餐厅。
那个人叫间峰存圣,二十三四岁,和其他的日本人贼眉鼠眼不同,有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也和其他日本人不一样,他对中国人没什么想要侵略和奴役的野心,让戎策有些意外。于是,久而久之,他们也算是朋友。
“阿华,这附近新开了一家居酒屋,有十分地道的日本清酒。”间峰言语中难掩兴奋,戎策也不想这么早回去看杨幼清的甩脸色,或者看白树生炫耀他的新搭档,于是欣然同意。
晚上九点,天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戎策蹑手蹑脚走回二层小楼,推开卧室的门钻进去。按照时间算来,杨幼清应该在茶楼和线人交接,谁知戎策刚一进门就被人提起领子摔到一边。
回身看去,杨幼清铁着脸站在门后,一把关上门,“你喝酒了。”“老师,我喝不醉的您别担心,我这就去洗个澡。”戎策笑着挠了挠头,转身要跑,被杨幼清一把拦住,揪着耳朵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喝酒!明天晚上的行动要是出了差错,我把你喂给后院的阿黄!”
“老师老师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戎策叫苦不迭,“是一个日本人请我去的,他哥哥据说是很有名气的经济学家,我想着能接近接近也好。”“你别被人当猴耍了还不自知。”杨幼清松开手,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滚蛋。”
戎策揉揉耳朵低声说道,“您天天让我滚,我哪有那么多蛋可以滚。”杨幼清听得一清二楚,又要打他,戎策一溜烟跑了出去。等他洗了冷水澡哆哆嗦嗦回来,杨幼清已经不见了,同屋的两个队员倒是在,勾肩搭背在看着什么。
“唉,曾少爷呀,”白树生挥了挥手,“快看报纸,哈尔滨城外惊现鬼村。我猜八成是那群日本人干的,什么杀光烧光抢光,没一个好东西。”另一个队员也跟着附和,戎策用毛巾擦着脑袋,蹲到火炉旁边取暖,“咱们保命要紧,管这些呢。小白你正义感这么强怎么不参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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