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守旧的老派,叶煦州心里念着,好在二十年前就有些文人雅士提出以演讲宴会代替换作一团的磕头唱戏闹洞房。叶亭见他心不在焉,走过去问道,“大哥,在看什么?”
叶煦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窗前看着外花园的客人们,回答道,“在看景色。”“外花园的小凉亭是大哥二十岁的时候建的,因为父亲给大哥取字伯桁。二哥三哥取字之后,父亲又种了杨树和海棠。”“四妹这是觉得父亲重男轻女?”叶煦州接过女佣递来的西装外套,目光仍旧看着窗外,“你若是肯留在家里,叶家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这个空壳子,迟早要崩塌的。”
“那就请大哥赶紧抱儿子,让咱家热闹起来。”叶亭俏皮笑着,叶煦州一边穿衣一边回头看她,“怎么,有柏啸还不热闹?对了,咱家的海棠花期长,你看着小六,别让他糟蹋了。”
叶亭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大哥还在等三哥呀。”“若是他能回来,这个家至少有个后辈顶着,父亲负担小一些,我也能安心去前线。”叶煦州打好了领结,俨然一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俊俏模样,但由内而外散发的军人气质遮掩不掉。叶亭望着他,听他说道前线,忽然想,这样的男人是天生要上战场的。
叶南坤坐在内院的藤椅上,周围是几个熟识的朋友,都是年纪大了不能久站,坐在一处喝酒聊天。葛茹风端着一杯红酒,倚靠在叶南坤的椅子上,落落大方。忽得她看见了戎策,跟叶斋站在一处,拿着一根糖葫芦逗叶柏啸。小六长高了些,跳着脚去够糖葫芦,怎奈身体不协调,差点摔在地上,让叶斋接个正着。
葛茹风轻轻拍下叶南坤的后背,叶南坤抬头正巧看见这一幕,脸色微微一变,向一旁待命的阿福说道,“把小少爷叫过来吃点心。”阿福颠颠跑开,叶南坤恢复了笑容望向身边的秃顶男人,“你方才说造纸厂的外销红利,是年度还是季度的?”
“年度的,但那也不少了,我去年赚了一套房子,嘿,专门给我孙子留着。”秃顶男人拍了拍圆滚滚的小肚子,一副自豪神情。叶南坤附和点头,想要另寻话题,只听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人突然问道,“南坤,你家二少爷怎么和侦缉处的人混在一起?”
说话的正是沈家家主沈端,叶南坤三十年的老友。他一说话,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外院,正看见叶斋递给戎策一杯酒,随即纷纷议论。叶南坤因为有这个混黑帮的不肖子就够没面子,现在更是脸上挂不住。
就在此时,一个不常来上海的远方亲戚忽然说道,“我还以为是三少爷回家了,原来是朋友。”“叶三少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老叶心头痛,今儿就别提了。”沈端急忙止住讨论,带着乡音念叨几句,又缩回凳子里恢复到了沉默不语的状态。自几个月前沈家大少爷意外身故,他便愈发颓废不堪,没了往日的凌厉气息,絮絮叨叨如同步入暮年的老人,也是唏嘘。
戎策自然是注意到了先前的目光,没有声张仍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叶斋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蛋糕,舔舔指头上的糖浆,戎策嫌他邋遢站远了些,“你是从小没吃饱过怎么的?”
“你别说,还真是。”叶斋拿起桌上的另一块草莓蛋糕,放嘴里咬一大口,含糊不清说道,“据说啊,咱俩小时候胎盘长着长着长一起了,我身体里的血总往你那边去,我差点没腹死胎中。”“成语学得不错,”戎策抱起胳膊,这身西装面料太硬限制行动,“这种疾病叫TTTS,双胞胎输血综合征,异卵少之又少,你运气差,不怪我。”
叶斋回了几句,看见叶梁从楼上走下来,把半块蛋糕扔回桌上,一边用裤子擦手一边快步走向别墅。戎策看着他背影摇了摇头,余光忽然看见二楼的窗口有人在看他。抬眼瞬间目光相对,叶煦州站在窗口,波澜不惊,仿佛今天是一场政商聚会,而不是他的婚礼。
新娘宋小姐是大约一年前和叶煦州相亲认识,福书村的大小姐,知书达理懂得持家之外,还是个新潮自立的新女性,和叶煦州算是门当户对性格相投,但不知怎么,戎策此时却在大哥身上感觉不到爱情的那股冲劲。比如他和处座,相识六年,确定关系一年半,但每每见面,戎策还是能感受到自己心里那点小鹿乱撞一般的情愫,通俗些讲就是不由自主想要贴到人身边去的冲动。
也许和大哥向来成熟稳重有关系,戎策心里想着,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了叶煦州的身影,反倒是叶柏啸大喊大叫着跑了过来,抓着戎策的衣服下摆找被他藏起来的糖葫芦。戎策被他弄得一阵无奈,把小家伙抱起来指了指一旁树荫下的叶斋和五妹,“看见了吗,被你二哥吃了,去找他要。”
叶柏啸信以为真,跳下去跑向叶斋,戎策笑着看他们吵吵闹闹,不由自主地笑了。有那么一瞬间,戎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有这么一方乐土,一家人就这么轻松快乐地聚在一起,忘却了烦恼忘却了忧愁,尽享天伦。
“戎组长。”叶亭踩着白色的高跟鞋走到戎策身边,戎策自然是知道她来了,不过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笑容,正巧当作殷勤,“苏小姐。你今天这一身很漂亮。”叶亭看了眼身上的欧式长裙,莞尔一笑,“多谢夸奖,听说前些天戎组长受伤了。”
戎策顺了顺头发,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多谢关心。我现在不在侦缉处了,跟着二少爷混口饭吃。”叶亭开口想要接话,忽然听见远处钟楼的响声,整整十二声,已经正午。
远远地,一排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叶府的大门口,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白发男子从车中走出来,穿一身绣着红黑色暗纹的深色的唐装,庄严又不失喜悦之色,他便是新娘的父亲了。新娘宋悦欣也下了车,挽着父亲的胳膊,一步一步沿着铺设的红毯走来。
红毯两边是自觉让出一条道路的宾客,两个穿着白色西装的花童在新年身后摇摇晃晃走着,洒出来一把把鲜花,叶柏啸想要去抢却被叶斋一把抱在怀中。新娘越走越近,叶煦州也从别墅门口迎了上来,叶南坤和葛茹风站在儿子身后说着悄悄话,脸上的欣喜难掩。
戎策看着,真心地为大哥开心,他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不必再苦苦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若说当年跟杨幼清走最后悔的,便是对不起父母兄妹,顶着一个新的身份逃避责任。而他现在回来了,依旧在逃避,戎策一时更加内疚,若不是他,现在站在父亲身边的应该是母亲。母亲也喜欢大哥的,只有大哥每次回家都能吃到母亲亲自做的莲子汤。
新娘和新郎牵起了手,叶煦州脸上带着微笑,将戒指套入新娘的无名指,凑近了在她耳边轻声耳语。穿着婚纱的新娘笑了出来,用手捂着嘴,戎策看见戒指上的钻石反射过来耀眼的阳光。
不知怎的他的心脏一阵绞痛。他也想和老师站在阳光下。
3.生客
仪式过后,便是午宴。戎策和一干与叶家不熟的所谓朋友坐在外面摆设的桌椅边,迎着春风和飘荡的花瓣吃面前八菜一汤。叶斋说到底也是叶家的少爷,早早进了别墅去跟新娘新郎坐一席,顺便听长辈三番四次教导让他跟大哥学着干正经事。
不过叶斋走之前,神神秘秘跟戎策耳语,“今天本该是陈向哲代表陈氏来的,他前几天刚剁了一军官的胳膊,陈先生气得关了他禁闭,派田稻这小子来参加宴席,你瞧瞧,他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瞎猜什么。”戎策看他皱着眉头生气的样子,刻意退了一步躲远。
田稻是来了,不过现在寻不见了踪影,戎策解决了碗里的米饭,扫光面前的炖排骨,仍未见到田稻身影,但是与他一同来的保镖仍未离开,看样子是没走。等到螃蟹也吃完了,戎策坐不住,起身往内院走去。远远地,被戎策安排进来的阿力看着戎策离去,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组长告诉他,若是半个小时没回来,估计凶多吉少,赶紧叫人增援。
内院坐了些远方亲戚、新人挚友,一半是穿军装的。戎策怕惹祸上身,穿过侧门绕道而行。这侧边是一栋平房,放一些杂物,戎策幼时常来玩耍,熟门熟路。刚踏过半个膝盖高的门槛,戎策便感觉耳后生风,似是有人。下一秒他转身握住那人的手腕,想要使出擒拿,却被对方反手挣开,一掌劈来。
是个高手。戎策想着,用手臂挡住掌风,本想着抬腿踢人腰腹,但怕闹出太大动静只得出拳,只是西装拘束未能用尽全力,被对方轻易扣住手腕。戎策一咬牙,收回手臂连着那人一起拽过来,趁他踉跄的瞬间扣住他肩膀就要来一招过肩摔,对方先喊了出来,“不行不行,我打不过你,不打了不打了。”
“小白?”听见熟悉的声音,戎策顿了一下,将那人放下掀开帽子的和围巾,“你跑到上海来干什么?”白树生拍了拍被戎策弄皱的夹克衫,将鸭舌帽抢过来重新戴好,一身的傲气和在哈尔滨的时候一模一样,两年不见仍是那个桀骜潇洒的年轻人,“我追着间峰的线索来的,这孙子故意让我在山东兜了半个月,我昨天才来的上海,去了福满堂。听说间峰死了,你做的?”
戎策看了看四周无人,把白树生拽到树荫底下,接着树干挡住两人身形,这才低声说道,“是我,你来晚了。哈尔滨那边怎么样了?”“咱们队,就剩下我和阿梅。最近没什么任务,有任务我也不知道实情,总之无聊得很。”白树生拍着身上沾染的灰尘,一副轻松的神态,戎策却心里一阵苦涩。他那些曾经并肩的战友,竟然就剩下两个。
不过,若不是白树生追杀间峰到上海,估计他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戎策拍了拍小白的肩膀,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间峰一死,一些事情就结束了,你还是早些回哈尔滨去。”
“赶我走呢?”小白抬头挑眉,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童心未泯一般想要寻乐子,但戎策心里清楚,他满脑子的野路子,杀起人来凶狠至极。戎策因这纪律不能告诉白树生全部情况,末了只能说,“我现在离开蓝衣社,给陈杏山做事。”“我知道,传遍了,你跟队长打起来了是不是?”白树生笑嘻嘻仿佛在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戎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他和这个同龄人一样,伪装自己太久以至于做任何事都戴着面具。
比如假的身份:白树生为何与上海黑帮万龙帮的三爷长相如出一辙。戎策知道白树生并非他的真实姓名,但是白树生和万颉一定是两个人。“小白,我问你,你来上海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啊?有啊,我要看看大上海的舞女是不是比哈尔滨的漂亮。”
白树生走后,戎策继续绕着侧院的平房走了一圈,忽然看见两个身影朝这边疾步走来,赶忙闪身到一件空荡的屋子里。不多时,隔壁房间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透过墙壁传来。
“这是最后一次,你清点一下数量。”田稻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极好辨认。接着是叶亭的声音,“数目正确,我们最近资金短缺,我需要现在就拿给上级。”一阵短暂的脚步声之后,田稻高声说道,“我陪你一起,安全一些,胡书记我也见过。”
片刻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渐行渐远。戎策闪身出来,看着两人的背影悄悄跟上去。他将枪套里的勃朗宁拿出来,开保险上膛藏在袖中,紧紧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戎策本想抓到他们的上级再一网打尽,谁知叶亭经验多了更加细心,在一个拐弯处看见了他,惊叫一声拉着田稻跑了起来。戎策来不及细想,拿出枪来追上去,这两人自然是跑不过他的,不过须臾便被戎策堵在了一条死胡同中,周围都是高高的围墙或者木板,估计是连着谁家的后花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把箱子给我。”戎策一手举着枪,一手伸到身前招了招,慢慢靠近。田稻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摇头,他大概是没想通为什么前些天还称兄道弟的“朋友”今天突然翻了脸。
叶亭抱着箱子,一个健步挡在田稻身前,戎策不可察觉地眉头耸动,脚步停下,“你起来。”“三哥为什么不敢对我开枪?”“再说一遍,滚开。”
“他……是你三哥?”田稻哆哆嗦嗦,说话的声音都跟着颤抖。戎策没有否认,叶亭也是一脸的笃定,两人僵持着谁都不肯让步,一场认亲竟这样剑拔弩张。戎策是绝对不会伤害妹妹的,即便她是另一个阵营里的人,即便戎策的任务是抓住所有的共党分子。
但是戎策不会开枪,甚至不会告诉任何人叶亭和共党的关系。政治对他毫无意义,这一点他跟杨幼清学的。但是亲情是骨子天生里的,戎策甚至从未想过要劝妹妹迷途知返。这后一点,显而易见,只是戎策自己从未意识到,或者说从未主动思索过。
“他是你三哥,那你还跟我见面,把交易地点安排在家里?”田稻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一边质问一边慢慢往后退着缩到墙角,戎策的枪口跟着移动,最后又被叶亭挡住,“你把箱子给我,然后滚蛋,听懂了没?”
“我不走,”叶亭昂起头,倔强的性格一如既往,转身看了眼田稻,“戎组长一天到晚跟踪着你,选择其他时间地点也无济于事。我选择现在,是因为我赌今天大哥结婚,戎组长不会开枪。”“你他妈没脑子啊?”戎策气得要拍脑壳,叶亭一意孤行罢了,就因为猜出来戎策是叶轩,就敢赌一个干了六年的力行社老特务肯为了妹妹投共,这赌局未免太大。
除非叶亭清楚知道戎策没有政治信仰,唯一的言听计从的是杨幼清,而杨幼清正好是共产党——这简直是扯淡。或者,戎策在这几个月里,被田稻傻里傻气的游说动摇了。而恰巧,戎策真的设想过,他若是站在另一边会如何。
今年二月二十日,共产党发表《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建制宣言》,五月五日发表《停战议和一致抗日》,想要联合抗日,枪口一致对外。然而国民党从上到下没有没有反应,至少戎策看来,枪口依然对着甘肃,丝毫不顾日军的刺刀已经穿透了东三省,直达天津。
今天,白树生告诉他,独狼小队留在哈尔滨的十三人,就剩下两个。
田稻看着戎策骂完许久不说话,眼神复杂似乎在纠结,急忙上前两步,说道,“你别忘了,你在巡捕房,是我救的你,就当一命换一命吧。”叶亭忽然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你把常崴放走的时候,也是看他当年教过你。你分明不想赶尽杀绝的,是不是,三哥,我知道你看重感情的。”
一声三哥让戎策心里最后的防线崩塌了,他确实存着私心,而且重情重义。现在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戎策可以放他们走,但是这次之后呢,难不成每次叶亭护着谁,他都要放下屠刀。他不想成佛,但是他也不想亏欠。
“行,我放你走,咱们之间一笔勾销,你要是还在上海,我会把你揪出来的。”戎策把枪放下,叶亭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远处有汽车的声音,戎策耳朵尖,听出来是侦缉处的吉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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