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树生闻言把报纸拍在桌上,“自从阿梅来了之后你就对我冷嘲热讽的,什么意思?”“阿梅,叫得挺亲切。”戎策没心思跟他闹,偏偏小白性子急,眼见着就要打起来,好在杨幼清推门而入,怒斥道,“吵什么,隔壁都听见了。阿策,你出来。”
戎策撇撇嘴走出去,杨幼清推开对面自己房间的门,“进去,以后你住这里。”“您要我睡地铺啊?”戎策瞥了眼地上的木板,杨幼清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脑袋上,“小白有些手段,路子不正,我怕你半夜被他捅一刀,白白丧失战斗力。”
“您知道小白的过去?”戎策坐到床板上拍了拍灰色床单,扬起一阵灰。杨幼清道,“知道一些,他的老师是右派,挺危险的极端人物,你应该庆幸遇上了我。”“那是自然,”戎策脱口而出,片刻后反应过来补上一句,“您长得好看。”
往后几日,戎策隔三差五就撞见间峰,对方每每热情地邀他去喝酒,他也都答应下来,但是特工的自制力还是有的,每次都未曾喝醉。直到这一次,间峰递过来一根雪茄,说道,“南美洲的新货,在市面上都没见过的。”
“我不抽烟。”戎策推辞,间峰笑着自己点上一根,说道,“我闻到过你身上的烟味,没关系的,我不会要你花钱的。”戎策不好意思再推辞,只能接过来,凑到火柴上点燃。烟雾入肺,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些与往日不同的气息,低头看向燃烧的雪茄。
间峰看他疑惑的神情,问道,“怎么了?”“和平常的烟不太一样。”“这是雪茄,当然不是美人牌,不一样才对。”间峰把烟夹在两指中间,往嘴里灌了一杯酒,用日语向门口穿着和服的女人说道,“一碟三文鱼寿司,谢谢。”
戎策将烟尾放入口中,深深呼吸,一种无法言说的舒爽在心田绽放。
大约是一个星期之后,杨幼清发现了戎策口袋里没有抽完的半条雪茄,放在鼻尖下嗅嗅,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随即,他从地上把戎策拽起来,狠狠揍在脸上。戎策尚未清醒就挨了一拳,叫苦不迭,还没等说话又被杨幼清抓着领子按在墙上,好一番教训。
杨幼清终于累了松开手,戎策才得以解脱,直挺挺摔到地上,捂着肚子骂他,“你疯了啊?”“我看你疯了。”杨幼清把戎策按在地上,手掌卡住他的脖子,“你他妈吸鸦片,从哪学的?”
“谁吸鸦片……我怎么知道?”戎策一脸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杨幼清一直狠狠掐着他脖子,直到戎策快要喘不上起来才松开。戎策咳嗽着挣扎着起身,被杨幼清一脚踹在小腿上,“十分钟,穿好衣服出来见我。”
戎策骂了一句,老老实实站起来穿衣服,走出门的时候还看见对面房间探出来的两个脑袋,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小白笑裂了嘴跟身边的人说,“赌十块钱的,队长刚把他揍了一顿。”
杨幼清带着戎策,走了半个小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厂房,再走到一间昏暗的小车间外,用钥匙打开了门。戎策走进去,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差点吐出来。这里关了三四个人,面如蜡色,神志不清,吵嚷着不知道在说什么,见到有人来一拥而上,但都被脚腕上的铁链禁锢住,伸着手徒劳想要抓住来客,请求离开。
“老师,他们是?”“这是我们的人,曾经是,都染上了毒瘾。”杨幼清走了进去,戎策跟在他身后却不敢迈步。杨幼清看他迟疑,伸手要他过来,“你看这些人,毒瘾发作的样子和你前几天生病时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伤口发炎。”
戎策清楚看见杨幼清眼中的嘲讽,也许是自嘲,也许是鄙夷。“老师,我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戎策急了,就差扑过去抱住杨幼清大腿求饶,他也这么做了。杨幼清不为所动,指了指角落,“过去。”
“您不能不要我。”戎策快要急哭了,他现在已经清清楚楚明白了间峰的阴谋,但为时已晚,“老师,求您了,我能控制住自己。”“趁我没想清理门户之前,自己滚过去。”杨幼清甩开他,提起他领子往墙角走去。
戎策此时已经全然不顾形象,抱着杨幼清的大腿不肯松手,杨幼清毫无表情给他脚腕上扣上已经生锈的铁环,戎策眼圈已经发红,强忍着不在众人面前哭出来,“老师,您给我次机会,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这是鸦片。”
杨幼清冷冷说道,“晚了。”戎策跪在地上,把头埋在杨幼清腰间,断断续续只能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杨幼清把他扔到一边,转身离去,毫不留情地关门落锁。戎策听见铁锁敲在门上的声音,深深低下了头。
往后几日,有两个人死了,一个人熬过去了,还有一个挣断了链子逃跑,被杨幼清一枪打死。戎策熬过了几次毒瘾发作,越发虚弱无力,每天靠着杨幼清送来的馒头咸菜度日,神经衰弱。
到最后,只剩下戎策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看着高墙之上的通风口。猛然一阵心慌,戎策意识到戒断反应又一次袭来。他除了抱住自己别无他法,痛苦地低吟着,耳边只有加剧的心跳声,像是夺命的催阵鼓。
忽然有人抱住了他,戎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杨幼清。对方仍旧是那般铁石心肠的严峻表情,但是是真的紧紧搂住了戎策的肩膀,控制住他双手以防伤害自己。“老师,老师。”戎策念着,控制不住将脑袋往对方胸口撞,杨幼清忍受住,回应道,“查清楚了,那家叫福满堂的饭店里,有人用烟土装作雪茄,等目标上瘾后骗去当小白鼠,做人体试验。不过我们去晚了一步,所有的烟卷都已被销毁。”
戎策咬着嘴唇,艰难点头,杨幼清怕他不小心咬到舌头,将胸前口袋中干净的手帕取出来,团成一团塞进戎策嘴里。小孩微微皱眉以示反抗,奈何双手被杨幼清牢牢抓住动弹不得。杨幼清没有管他,继续说,“幕后主使已经找到,但是日本军方全力保他,有些政治因素,我们必须放弃行动。”
“呜……”戎策叫了一声,杨幼清明白他想问什么,“是间峰存圣的哥哥,间峰利远。你知道他是有名的经济学家,也是个商人。现在间峰利远跑了,案件结束。”戎策紧皱眉头不知在想什么,杨幼清拨开他眼前湿漉漉的头发,说道,“再过两天,我就放你出去。”
等到戎策再见天日,路上的积雪已经化了,马迭尔大街上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繁华。他回到二层小楼,正好看见白树生鬼鬼祟祟在杨幼清房间门口,不知是要进去还是出去。戎策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白。”
“唉,吓死我了。”白树生拍拍胸口,拉着戎策到楼梯口,低声说道,“我找到间峰利远的踪迹了!”戎策闻言双手瞬间紧紧攥拳,脸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白树生笑了笑,说道,“他不知道咱们在追杀他,不如来个出其不意。”
戎策上下打量他片刻,笑了声,“老师说你外面是散的,里面是硬的,倒是真没错。”“呸,队长说你里面是软的。”白树生回了一句,转身就跑,戎策想了两秒才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追上去,“有种你丫别跑!”
第十八章 新婚燕尔
1.六月
戎策养伤近半个月,戒断反应的症状竟然越来越轻,不知道是代谢掉了那些让人上瘾的化学成分,还是根本没复吸。他这几日一直在跟田稻在公司大楼里学着如何管理工人如何分配资源,还真有几分要下海经商的意思。田稻乐意教他,他却另有打算。
说到底,戎策在意的还是共产国际用来重建上海地下党的资金,他必须人赃并获才能彻底把这个黑帮头目的表外甥关进监狱。这几日叶斋处处紧逼,他也算是默认了在给杨幼清当卧底,但是话说回来,黑帮、国民党,大多是同道中人,算不上什么内线,反正目标是抓共党。
这日田稻带他逛了一圈厂房,站在高处的铁栏边俯视着忙碌的工人和嗡嗡作响的大型机器,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工人干活勤快吗?”“给的钱多,招工的都这么说。”“满足工人的需求,最大化工人的利益,我们只会赚得更多。”田稻说完便往楼下走,戎策挠了挠脸颊上刚刚愈合的子弹擦伤,新长出来的肉芽在阴雨天气痒得难受。
田稻看他动作以为他不解,继续说道,“金融危机便是,资本家宁愿把牛奶倒进河里都不肯卖给穷人,这是垄断产业的必然结果。”“书上看过。”戎策点头,他可没忘了三天前,田稻偷偷摸摸去了酒楼塞给他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是英文本,估计下次就是共产主义宣言了。这人单纯得有些可爱,也可怜。
“这样,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田稻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戎策忙说好,没有显示出半点异样。等到田稻走出厂房,他在后面悄悄跟上,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没让田稻发现。按照情报组最新发来的情报,共产国际每个季度会发放一部分资金到地下组织手上,一年分四次,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所以这次,戎策要孤注一掷。
大约半个钟头,田稻闲庭信步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推门进去,戎策远远观望,田稻坐下后还是有些紧张,差点碰倒桌上的糖罐,一年都没改掉遇事惶恐的毛病。又过了三四分钟,一个年轻女人推门而入,摘下帽子的一瞬间戎策心脏停跳一拍。
叶亭。他的好妹妹啊,怎么哪里都掺和一脚。戎策这边观望着,殊不知田稻和叶亭的讨论话题正是关于他的。
叶亭尝了口田稻帮他点的黑咖啡,因苦涩的味道微微皱眉,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挤出一个微笑说道,“味道不错。你方才说有希望将他拉入我们的阵营,但还缺少一个契机,我想我这里有一个。”
“什么?”田稻好奇问道,叶亭却微微一笑尽显神秘,不作回答。
戎策拖着一身伤口撕扯的痛感徒步走回酒楼,叶斋早就出去找地方逍遥快活去了,倒是张裕来托着下巴在一楼的一个角落坐着,筷子拨动两下眼前的一盘老醋花生,毫无兴趣。他看到戎策来了才打起精神,抱着药箱小跑过来,说道,“我上次做的伤口切片化验结果出来了,想看吗?”
“我说不想你会回去吗?”“会啊,医药费照付,再给五角坐电车。”张裕来说罢伸出手来,戎策一把打在他掌心,“没有!跟我上楼。”张裕来抱着手心吹了吹,提起长袍下摆跟着他上了二楼,走进戎策暂住的客房。
戎策给他倒了杯水,忽然想起他刚才在楼下有吃有喝,递过去的杯子又收了回来,放在唇边一饮而尽。张裕来掩饰尴尬咳嗽一声,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报告,推过去给戎策看。戎策认识些晦涩难懂的名词,但最终还是一知半解,抬头望向张裕来。
“简单来说,在贴近肺部的伤口处发现了结核杆菌,而且是变异品种,我怀疑已经在你身体里蛰伏很久了。不过最近一次检测,这种细菌数量急剧减少,有可能是再次进入了潜伏期。”“结核杆菌不是呼吸道疾病?”戎策微微皱眉,他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被人打穿了肺,毕竟身上的伤口太多。
张裕来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吸入了液体药剂的针管,对着灯光敲了敲针筒,“总而言之,这是我千方百计搞到的卡介苗,一根金条换不换。”“你找叶斋要。”戎策话音未落,张裕来已经把他袖子撸到肩膀上,熟门熟路消毒扎针,戎策微微皱眉,“我跟你有仇吗?”
“有的,我今天本是约了丽丽跳舞,全让你搅黄了,”张裕来将针头拔出来,按上纱布,示意戎策自己压着止血,“除了结核杆菌,我还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病毒,不过大都产生了抗体。我们诊所没什么钱和设备继续研究,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也就不瞎操心了。”戎策活动了下胳膊,把纱布拿掉,“知道了,我体格好。”
张裕来似笑非笑看着他,“这是基因问题。”
等张裕来走后,戎策坐到窗前点了一根烟。第一缕青烟飘散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紧紧盯着那根烟,许久,等到烟蒂烧到了手指才回过神来。他记得,结核杆菌是上呼吸道感染,十有八九会进入时长不定的潜伏期,少数人会复发。而三年前间峰给他的那根雪茄,正是通过呼吸进入他的肺。但是出于寄主身体外的细菌病毒,能否活到新的寄主出现吗。
“阿策。”杨幼清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戎策一惊踩灭了烟头,打开窗户让老师进来。杨幼清身手矫健翻窗而入,戎策想过去抱住他,但是想起上次老师临走前的脸色,又心生胆怯,乖巧地站在原地。
杨幼清懂他的心思,主动走上前将小孩揽在怀中拍拍后背,“结实了,不错。”“您半个月来第一次见我就说这句话啊。南京之行怎么样,吃到盐水鸭了没?”戎策得了便宜卖乖,笑眯眯看向杨幼清。
“累得不轻快。长话短说,上次我从你身上抽出的血液里,有三种变异病毒,样本已经匿名提交给卫生局作进一步研究,估计最近就会出结果。还有,鸦片检验是阴性的。”“您知道错怪我了吧。”“是你自己率先承认。”
戎策眨眨眼,仿佛不记得了,“有吗?没有吧。对了,老师,我的血液里除了病毒,还有没有细菌,比如结核杆菌?”“没有,怎么了?”杨幼清扶着戎策肩膀上下打量他,戎策怕他担心赶紧说道,“没事,我没病。我身体这么好呢。”
“你有事瞒着我。”杨幼清紧紧盯着他眼睛,戎策下意识躲闪被杨幼清逮个正着,抓着耳朵问道,“说实话。”“我说我说,老师松手啊。”戎策低声喊着,接着将自己的猜测给杨幼清讲了一遍,大约就是当年间峰兄弟的阴谋便是通过加鸦片让中国人感染新型的呼吸道细菌,然后抓回去做进一步的研究,最终研制出细菌武器。
杨幼清闻言点点头,又低声叹息,最后说道,“这件事情你别管了。”
2.新郎
民国二十五年的公历六月十八,农历五月初一,天高气爽微风阵阵。叶府门前的梧桐、杨柳和二夫人生前植下的柏树,枝繁叶茂,被人挂了数十根红布条,喜气洋洋。府内花园人满为患,上海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均是接到了请柬,拖家带口前来赴宴。
今天是叶家大少爷叶煦州的喜宴,新郎官正在二楼的卧房穿衣,四妹在旁边和女佣叽叽喳喳讨论着哪颗袖扣好看。叶煦州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只要父亲不逼他穿中式的大红喜服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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