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教授的意思是,我不惜命?”
“我的意思是,就算为了元熙,或者你的父母姐妹,不要去招惹徐钟。”
沈濯咬着牙望向他,见他转身打开门要走,忽然说道:“我可以替你们伪造公文,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全程陪同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保证我的人身安全,直到我安全离开徒骇寨。”
他答应地太快,快到让齐修远都有些不解。“为何需要我陪你?徐大哥不会食言。”
“他由始至终从没有答应过留我一条命,我很清楚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他会如何处置一个长久以来的敌人,”烛光下,沈濯一双眼睛锃亮,“齐教授,我希望你能坦诚相待,护我周全。”
“不如让时间告诉你我是否守信,”齐修远轻轻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走出门看到张望的守卫,朗声说道,“别看了,进来打扫一下。”
陈君诺将金条兑换成银元分给兄弟们,每个人加多三成,剩余的按照之前的约定补贴帮派,修复船支、器械。她派出去三批人想要救下沈濯,皆是无功而返,然而卢龙却因为擅自调兵而被关了禁闭——谁知道他出兵之前签字盖章的文件飞到哪去了。
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但是当时情况紧急,沈濯坚定亲自去徒骇寨做人质,陈君诺唯有相信他。
人总是有感情的,陈君诺的探子没有收到任何抛尸或者开枪的消息,至少说明现在沈濯还活着,他一定在想办法——让陈君诺坚定沈濯会积极而且机智地斡旋的,是她在沈濯卧室橱柜里找到的一本圣经。
无论是大学讲师还是纨绔少爷,都是沈濯表面的身份,或者说,是他向往的人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像个普通百姓一样见到刀枪剑戟就慌了神,吓尿裤子嗷嗷乱叫。
在陈君诺从火车上抓走他的时候,沈濯完美演绎了一个这样的怂包,一丝破绽都没有地骗过了她。这样一想,他当然也会成功骗过齐修远。
在沈濯帮手顺利解决了公司和赌场的事情之后,陈君诺起了疑心,私下找到美国的朋友帮忙打听,终于知道沈濯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之所以影子安德会帮他造假文凭,不是因为给够了钱,而因沈濯是他的学徒,亦是他们被欧美通缉逃到亚洲后,安德在黑市的联络人。
沈濯很聪明,用的全都是假身份,若非陈君诺的朋友曾经见过沈桀知道他们兄弟的长相,根本不可能通过假名和假证件查出沈濯的过往——且陈君诺查出来的仅仅局限于香港。
陈君诺找到了许多张诈骗犯的通缉令,不同的名字,没有留下任何照片,但是作案手法和受害人陈述都能看出,这些都是影子安德和他的团队所为。不仅仅是造假,融资、赌博甚至帮人骗保,每一件都是天衣无缝。
聪明,而且是身经百战。徒骇寨这样的枪林弹雨,对于沈濯来说绝对不是第一次。在逃离欧洲之前,他们甚至被英国警察追到跳海,来复枪和勃朗宁扫过海面,九个人留下了七具尸体。
陈君诺在赌,赌沈濯演技精湛,赌他能够坐到齐修远要求的事情。只要人回来了,她就没有后顾之忧,无论动文动武都要让徒骇寨不得安宁。
从电报局回来的时候,陈君诺撞见了沈筠。也许是女人的观察细致,沈筠立刻发现她神色不对,问道:“是不是出事了?怎么就你自己?”
“阿姐,”陈君诺不敢惊动她,更是怕这件事情传到文冠木的耳朵里,他大做文章,“阿姐你放心,没什么大事。元熙只不过被派到南方谈生意了,过几日就回来。阿姐最近也注意安全,早些回家。”
马蔺一溜小跑,来到文冠木的大别墅。文冠木坐在软皮沙发上听留声机唱昆曲,一边咿咿呀呀跟着哼,看到外甥跑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问道:“打听出什么来了?”
“舅舅,陈君诺把金条拿回来了,工钱也发下去了,但是据说,沈元烈被人扣在徒骇寨了。”
“消息准确吗?”文冠木睁开眼睛,把手里的花生皮扔到桌上的盘子里,“陈君诺那边什么动静?”
马蔺看看四周,走近了才说道:“咱们埋在徒骇寨的探子级别太低,只知道沈元烈被徐钟打了一顿关在地牢,然后就被新来的师爷关到别的地方去了。至于陈君诺,我跟踪她去了一趟电报局,回来路上遇到沈家那个姐姐,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太远了我听不清啊舅舅,”马蔺话音未落被文冠木一拳怼在腰上,小眼睛一眯显得更委屈,“但是我好像听见一句什么,元熙……对,陈君诺说了句元熙在南方什么什么的。”
文冠木把花生咬碎了,问道:“谁是元熙?”马蔺茫然摇头,文冠木瞪他一眼:“还不去查!”
沈濯扑在书桌上,用最小号的刀片划出一道痕迹,但是并未割破这薄薄的纸张。他换了右手去拿毛笔和墨水,轻轻蘸了一点点蓝色的墨汁,顺着划破的痕迹点进去,看着墨汁流淌过纸张上细细的沟渠。
他的右手胳膊被徐钟踩了一脚,现在都酸涩不已。齐修远似乎是看出来,之前拿了两副膏药过来帮他贴上,还不忘叮嘱快点完成。沈濯白白感动,还以为这人关心自己,原来是关心进度。
说到进度,也差不多了,徐钟有一张没有签字盖章的原件,他只需要填写上时间地点、运送的船只编号和物品,以及仿造签名印章。除此之外就是存档需要用的假档案,这种无人细究的废纸,不算难事。
“兮城。”
8.兮城
沈濯专注于这张薄纸太久,下意识唤了一声,忽然发现不妥一身冷汗,但随即接上,“……区,我记得西城区有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朱砂最为细腻,劳烦齐教授帮我去买一盒,要最新出产的。”
齐修远从沙发上抬起头来——难得土匪寨子里还能找到一张欧式软皮沙发摆在师爷卧房——他收起手中的报纸,折叠好了放到茶几上,问道:“还有什么其他需要的东西,我派人去买。”
沈濯本来就不需要什么东西,包括朱砂,但为了不让齐修远起疑,还是说道:“钢笔的笔尖有些分叉,若是可以麻烦带一支好一些的钢笔。”
“先用我的吧,乡下人买贵的钢笔更让人起疑。”齐修远从口袋里摸出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奥罗拉钢笔递给沈濯。这一支齐修远用了很久,黑色的笔身,笔尖有金色花纹,好用又养眼。
沈濯默默接过这支笔,上面还带有齐修远的体温。
屋外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红杉。齐修远假称自己没有吃饱,让他去吩咐厨房做一份汤面端过来,这小跟班还真的端了一碗卧着鸡蛋的榨菜肉丝面,上面洒了葱花,冒着热气。
“放茶几上,”齐修远用身体虚虚挡住书桌后面的沈濯,“对了,今天中午来的警察是谁?”
“咱们泺城警局的小张啊,郭局长的外甥女婿,代表郭局长来送拜帖的,”红杉没有多少心眼,什么都往外说,这也是齐修远不让他看到沈濯所做之事的原因,“寨主把送货的事情跟他说了之后,郭局长立刻回复说明天晚上来吃顿饭,说什么,从城里最好的馆子带酒菜过来,而且要请所有的兄弟们呢!”
齐修远点点头,给了他两本启蒙的字帖让他出去,红杉乐呵呵拿着书走了。
沈濯看不懂齐修远的沉默意欲何为,但是他披着沉着冷静的假面,就得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倒是齐修远先开口了:“先休息一会儿,来吃饭吧。”
傍晚时分,陈君诺刚刚走出公司就被一群员工包围,这些人见到她出来立刻一窝蜂涌上,若非阿强用身体挡住,陈君诺怕是要被他们直接推到后院的酒缸里。阿强被踩了几脚发出了惨痛的叫声,这些人才停下,一个个怒目圆睁看向董事长。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陈君诺认出来,其中的部分人跟着下过南洋,“是我给的工钱不够吗?”
一个短发的男青年高举手臂,说道:“我们的工钱拖欠了五天才拿到,为什么没有赔偿?”
“赔偿?往常也并非是下船即刻发饷,你们今日前来讨要补偿,也无需如此兴师动众吧。”陈君诺伸手拿来公文包,正要从里面讨钱,忽然听见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冲破人群。
“听说沈经理被人抓了,下批货出不去了,是不是?我们一家老小还等着我出海赚钱养家,既然你们不能出船,我不干了,要解约!”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开始跟着喊“解约”,甚至有人提到某某公司给出的薪水更高。陈君诺看着这场闹剧,看出了罢工的意味。往常的罢工,不过是想要更好的福利或者更高的工资,但是这次,陈君诺察觉到不寻常的地方。
“赔偿”、“解约”这些词,不是他们这些没读过书的人会说出口的。如果他们喊着赔钱或者不干了,陈君诺不觉得出奇,今日好似是有人提前教给了他们这些拗口的台词。
甚至从一开始的围攻到现在的群愤,都像是按照戏本在走。
陈君诺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安静”,气势凶狠真的让人群暂时安静下来。“下个月初的船会准时出港,沿着黄河逆流而上到山西、陕西和蒙古等地,工钱自然会有所增加。如果你们不愿意继续做下去,从东三省逃难来的老乡倒是乐意接手你们的工作。”
带头高喊的年轻人有些发愣,他也想到了城门口见到的那些拖家带口的东北难民,面黄肌瘦等着吃饭。
人群散去了,陈君诺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对阿强说道:“今晚给文冠木送一盒健胃消食片,叮嘱他不要吃饱了撑着。”阿强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点头,陈君诺继续道:“明日约船运公司的赵董事长吃饭,还有山西商会的几个叔叔一同叫上。”
“可,沈先生那边……”
“只能赌,他可以给齐修远所需之物。”
“要不要在道上公开齐修远的身份?”
“不,他对沈濯来说不一样。暂时不要声张。”
沈濯忙了一天才做出一份以假乱真的公文,凌晨时分困到眼皮打架,趴在桌上睡了一阵,被齐修远喊起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而且是在师爷房间的那张软皮沙发上——沈三少爷不记得自己有梦游的习惯。
下午沈濯把存档用的文件一并做好,又鼓捣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齐修远起了疑心问他是什么,沈濯一边挠着耳朵一边说道:“送你一张假证件,外国护照,随时跑路。这两日多亏了齐教授的贴心照顾,我总得给些回馈。”
他的语气让齐修远想起了当初在咖啡厅死缠烂打的年轻人。
“多谢沈先生,我不需要。”
“留着吧,以备不时之需,”沈濯将那本巴掌大小的护照放在灯下照了照,确定边角对准没有破绽,然后交到齐修远手中,“我特地选的国家,海关检查不严而且高福利,远离战争。”
齐修远没有多说,将那本假护照接过来放入中山装的口袋。沈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换的衣服,内心感叹自己睡太早错过了好戏,一阵懊恼。他这样想着,齐修远正好抬头,看到他如同看一块红烧肉一般望向自己,茫然问道:“沈先生还有什么事情吗?”
“嗯?”沈濯反应过来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怎样的神色,立刻收起痴迷表情,轻咳一声,低声道,“你,你怎么也得有点作为绑匪的气势吧……”
齐修远忍不住笑出声,一边摇头一边说道:“这个世道,一味地打砸抢烧是行不通的。乱世求安稳,盛世求上进,而将乱未乱的时候,求的是广揽英雄豪杰,比如现在的我和你。”
“招安?”沈濯脑袋里蹦出一个词,随即觉得不太对劲,哪有土匪招安良好市民的——但沈濯也并非是良好市民,披不披着沈桀的身份,他都是在灰色地带游走的人。
“精诚合作,谋求共赢。”
“齐教授和我说这个没用,”沈濯一耸肩膀,“且不说君诺同不同意,文冠木和徐钟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几十年都没解开。”
屋外有人敲门,齐修远站起身向外走,刚刚把手放在门把之上,忽然回头,似是询问,但语气里加了几分威胁命令,倒是应了沈濯说他没有土匪气质:“我回来之前,你能不能,不要尝试离开这间屋子?”
沈濯一愣,然后乖巧点点头,他不傻,几百个土匪绕着山寨转圈巡逻,自己这种身手跑出去就是送死。
日头西斜,窗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沈濯闻到了一股劣质烟酒混杂的味道不由得耸耸鼻尖。他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穿着短打的小孩们端着鸡鸭鱼肉往聚义堂跑,还有的直接抱了四五张大饼,煎的焦黄酥脆。
他把窗户放下,趴在书桌上继续等齐修远——他心中有种模糊的猜想,齐修远之所以来到这里,为的可能就是他们这几百号人几百条枪。他看不透齐修远,正如同齐修远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职业,两个人都把虚伪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却恰恰是彼此喜欢的。
警察局长的小轿车开到了山寨门口,郭六净从车上走下来,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他冲着迎面而来的徐钟一笑,满脸的油脂都能顺着挤出来的皱纹流下,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等到天黑,沈濯听到了唱吕剧的声音,唱的是真难听。
但是拉坠琴和三弦的技术不错,沈濯都跟着哼起来:“清明时节三月三,先生踏青去游玩,留下学生六七个,大家拉我去赌钱,不想输了钱八串,光能输来不能还。心回家去要钱,又怕爹娘讲骂言,张家湾内有亲眷,亲上加亲结良缘,有心她家去借钱,遇着了表姐我无话言……”
“我倒是不知道,”齐修远轻轻推门走进来,“你还会唱《王定保借当》。”
沈濯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太过关注于窗外景色,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响动:“自小听得多。”
“我听说令弟在戏班子旁听过几年?”
“他喜欢这些。”沈濯怕说多错多,干脆保持沉默。齐修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走到衣柜前拿起一件干净的灰色长袍递给他,示意他换上。没记错的话,这是昨天穿在他身上那件,刚刚洗好晾干还有皂角的香味。
沈濯被他盯着也不能拒绝,只得接过来套在衬衫外面。齐修远比他高半头,沈濯必须得把袖子挽两道。好在下摆没有拖到地上,只是盖住了脚脖子越发显得他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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