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上的规矩来吧,”沈濯扯开了衬衫最顶上的扣子,大声喊道,“请问何路英雄,拜的哪一座山,哪一位神?”
不多时对面传来回复,高昂粗犷的声音像是飘荡在山里的风:“徒骇寨!劫富济贫!”
“他奶奶的。”沈濯骂了一句,李刀觉得自家老板今日有些反常,粗口比往常多了不少,大概是真的想骂娘了。他也知道徒骇寨和东昇帮最近关系有所缓和,大概是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师爷跟老板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现在也摸不透老板的意思。对面又扔了一颗雷,沈濯将枪上膛:“打!”
东昇帮的打手都是沈濯信得过的,之前找游击队的人训练了两天也有些成效,只可惜还是被人逼得节节倒退,两辆大卡车做的掩体也几乎报废——土匪哪有这样的战斗力,沈濯心知肚明,这是日本的间谍组织,他们想要救人,救不了就杀人灭口。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沈濯躲在汽车后面换弹夹,右手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手指哆嗦。
李刀一直尽职尽责守在他旁边,忽然看到一旁的马蔺,一怔之后低声道:“没有人攻击他。”沈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的确,没有任何一发子弹的方向是朝着马蔺那边射过去的,而且他距离另一辆车的油箱只有十公分的距离,若是爆炸足矣尸骨无存。
他是个傻子,不太可能主动接触日本人。
或者是文冠木落井下石?可是他出卖了自己还要让马蔺陪着送死,不合逻辑。
沈濯还没来得及细想,一声轰鸣传来,好像是炮弹落下,但是泛起的灰尘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也就是说,被打的并不是自己这边。他忽然笑了,对身边的李刀说道:“看来以后不能随便拿土匪的名头做坏事。”
李刀伸头去看,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粗布衣服的人从远处赶来,领头的是徒骇寨的少主徐剑。多日未见,徐剑骑着马端着枪倒是有几分他老子的潇洒模样。不过听齐修远说,他还是喜欢强抢民女,大概是改不了了。
“咱们该撤了。”沈濯猫着腰要走。
李刀拉住他:“可是那个日本人?”
“他根本不在这啊,”沈濯笑了笑,“这两车的葡萄酒就算是我们送给徒骇寨的谢礼了,就是不知道还剩下多少。”
黄河日报社运送报纸的车在办公楼下卸下泺城需要的分量,接着,三分之二满的卡车从城中刚刚翻新的柏油马路驶过,一路奔向火车站,没有一点点的障碍阻挠。车进了火车站的卸货区,却没有驶向一直属于它的停车位,而是到路口一拐进了仓库。
张石川带着CC的人等在那里,见到是黄河日报社的车也愣了一下,不过沈濯立刻探出身子跟他打了个招呼,才没让那些特务一个一个拔枪。
日本人被几个警察从车后斗拽出来,沈濯吩咐东昇帮的手下,将那些应该顺着火车到黄河上下游的报纸,送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说是手下,其实有不少是齐修远借给他的人,今天的计划兵分两路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但是张石川之前打过包票,给报销。
看着三辆车二十箱红酒的报销单子,张石川陷入了沉默。
他大爷的沈老三。
陶岷说了很多客套话,沈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听见他说“民兵组织的手续还在审批,最近事情忙,可能一时半会批不下来,请耐心等等”这样出尔反尔的陈腔滥调。
火车带着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开向远方,张石川点了根烟,勾起沈濯一点点烟瘾。张石川递过去一根,沈濯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塞嘴里,一咬里面是果酱流心,甜得发腻。
“钱过几天给你。”张石川吐出一口烟。
沈濯耸耸肩膀:“不着急,不过我这也算是帮你解决了个烫手山芋,能不能换一个小忙?”张石川沉默着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文冠木可能起疑了,马蔺今日早上问我,去年帮他舅舅跟东北人搭线,客人住在哪,货物定的是什么价钱。这件事我二嫂完全不知道,我也从未听说过,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
“东北人?伪满的?”
“也许是,不过我二嫂都不知道的生意,可能不是明面上的。”
“真查出什么来,我抓谁?”
“你……你放心,我主动跳河自杀。”
沈濯急匆匆跑进董事长办公室,把正在谈生意的外国人吓了一跳。他朝客人点点头,扯了扯起皱的西装快步走到陈君诺身边,用极低但是能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刚从银行回来,贷款可以批,但是利息要高一成,银行那边等着回复。”
客人也已经快要谈妥,干脆站起身:“我们老板下周来参观工厂,合适的话咱们就签合同,我就不打扰两位了。”
陈君诺送走了客人,关上门回过身,抱着胳膊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看向沈濯。后者立刻走过去将手里的文件打开了双手递上去:“小酒馆传回来的情报,马蔺的银行账户前几天多了一笔钱,那天枪战之后阿强派人跟踪马蔺,发现他在回来之后立刻去了一趟银行,将钱提取出来还了城东一家赌场的账,剩余的存入一家华侨办的基金会。”
“基金会?”
“以我的专业来看,是洗钱机构。”
“你的专业?”
“扣什么字眼啊二嫂,”沈濯撇撇嘴,“我觉得马蔺不老实,我之前带他走过一次黄河边的路线,虽然最后做了多处调整,但是就是在没有调整的地方遇上了日本人。我特地让兮城帮我看过,那个地方地势易守难攻,以致于最后徒骇寨能一举歼灭所有的敌人。如果是日本人跟踪我们,他们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伏击地点,所以只能是有人提前告密。”
陈君诺这才将文件接过来翻阅了两下,指着其中一行密密麻麻的文字说道:“这个账户你让小酒馆的人查一查,还有,马蔺不能随便动,文冠木有招数保他,必须要用除掉傅川芎的方式除掉他。”
“傅川芎那是咱陷害的……”沈濯噤了声,咂咂嘴继续说道,“汉奸留着是个祸害,要等他自己暴露在东昇帮所有人面前有些困难,不过我能尽量试一试。”
沈濯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闯了祸。
他想到的办法是找记者拍下马蔺在赌场欠钱不还的新闻,并之后让郭南星顺水推舟在大会上指出马蔺经济上各种不对劲的地方,最后爆出他收到过一大笔来自于大洋彼岸的来路不明的钱。
但是,他没算到马蔺是个没文化的土包子。他顺着沈濯故意设下的圈套,再度混进别的帮会的赌场大手大脚花钱,然后赔得只剩一身欠条。但是这次,他的做法不是再度出卖东昇帮——估计没有买家了——而是选择当场赖账和管事的打起来了,最后打到惊动了警察局。
城东的南盟会是一群南方过来的有钱人话事,而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几年势头甚至超过了东昇帮。文冠木如果不给他们一个合理的处理结果,马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也许是文冠木也觉得这个外甥不会有任何作为,也担心他再在外面混会惹出更多的争端,直接让马蔺蹲了监牢,并派人进去保护他,避避风头。陈君诺没有直接发表什么观点,但是一向“不偏不倚”的张远志提出,马蔺所作所为有损帮派名声。最后,文冠木不得不将他从东昇帮的家谱上除名。
一切到这里其实就可以了。
但是马蔺死在了监狱里。
文冠木派了十多个人进去保护他,不知道是内部出了问题还是他们太弱,马蔺被人淹死在洗菜桶里,受尽了折磨。至于那一同进去的十个人,沈濯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马蔺的葬礼不敢大操大办,他父母死得早,坟头边上添了新坟。葬礼那天文冠木异常的沉默,沈濯感觉到了阵阵杀气。他是应该怨恨自己的,毕竟马蔺死了,最后收益的应该是他和陈君诺。
这件事发生在五月下旬,距离最后一次选举还有半个月的时间。17V58V23
第十三章 尘埃落定
1.大选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算是燥热,尤其是不断有战事的新闻传来,让燥热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阴影。好似泺城成了一座孤岛,南方的沿海城市打得火热朝天,北方驻扎在伪满的日军步步逼近。好在泺城的地理位置占优势,而且城外有驻军,城内的一切还是那么和谐有序。
话匣子的新闻说日军已经被剿灭了多少多少,哪座哪座城市已经被收复,什么什么部长又发表了讲话。目前看来,打了许久的内战要结束了,一致对外的口吻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但是多一天是一天,对于穿着军装的华夏同胞来说,枪口对着自己人总归不是件好事。
齐修远消失了好几天,有一晚上突然回到经七路的别墅,二话不说冲上来抱住沈濯,激动的模样是沈濯认识他三年以来从未见过的。他们跌跌撞撞摔在沙发上,打翻了茶几上的果盘,踢倒了桌角阿婉的饭碗。
“元熙,他们签字了。”齐修远紧紧抱住沈濯的后背,这小孩跟着他锻炼几天,开始长肌肉了。沈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是谁,后来想到了最近市政府发表的一篇声明,恍然大悟,顺手搂住齐修远的脖子。
齐修远是一个几乎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人,这才让沈濯有些不安,因为这意味着他看不出齐修远伤心难过或者即将要面对危险的状态。沈濯自己也是个不爱表达真实想法的人,但是他有一个特点,稍微喝多了就对熟悉的人咕噜咕噜一股脑地倾诉。
“兮城……”沈濯灵光一闪,“喝酒吗?”
齐修远脸色一变,问道:“你不说答应我戒酒?”
“嘿我又没说自己要喝,”沈濯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飘远了,赶紧拽回来,扯扯他的脸颊,在他脸上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你多笑一笑啊,刚才那样,真实的那种。没听陈君磊跟他同学说嘛,齐教授是笑里藏刀、刀刀毙命的主。”
“是吗,刀刀毙命?那你还敢闹我?”
“城哥哥,你变了,你不惯着我了。”
六月除了沈濯月中过生日之外还有个重要的日子,便是东昇帮最后一次大选。文冠木基本把能收入囊中的产业全都换了名字,东昇帮背地里的买卖被他掏空了一半。但是好在掏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买卖,赚钱又如何,陈君诺不稀罕。
只不过有人稀罕,特别是外门弟子,他们经历过孤贫清苦的日子,他们愿意跟着文冠木走,去赚大钱。
有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在沈濯去郑宛童家中,请她完善一份法律材料的时候。他一进门便听见二楼传来吵闹声,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用泺城本地的土话骂人,不堪入耳的声音多是些关于女人生养的脏话。
开门的老仆见怪不怪,沈濯问了两次她才慢悠悠回答:“三小姐不肯嫁人。”
“因为男方家里条件不好?”
“怎么不好,”老仆不认识沈濯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了解的途径也就是那些识文认字的小丫鬟叽叽喳喳聊天,“男的是个帮派头领,连市长都给他几分面子的,年纪大是大,结过婚有过孩子,但是现在可是一个人,家里好多钱呢。”
郑宛童其实并不想嫁给文冠木,破坏了她父亲心心念念的联姻大计。
可惜了,一个读过法律的姑娘,还是得给传统的婚嫁跪下磕头。
沈濯没说什么,将文件放下便走了,等到第二日去教堂给神父送罐头的时候遇上了独自坐在神像前的郑宛童。郑宛童闭着眼睛低头祷告,一睁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慌神——她的眼角有一块难以被脂粉掩饰的淤青。
“姑娘别怕,”沈濯忽然向前一步,扯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我不是坏人,我在这里做义工的。”
“你……”郑宛童见对方不似认识自己的模样,心生疑虑。
“我叫沈濯,看着姑娘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不过心情有些低落,是不是事业上、生活上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克里斯神父最近身体不好,不能来聆听姑娘想要对神说的话,实在是太抱歉了。不过《圣经·以赛亚书》提到,神无处不在,祂观察世间万物,居住在至高处却与每一个心灵悲痛的人同在,让人从痛苦中醒来,使伤心的得到安慰。心里有神,您就可以随时与上帝沟通,祂会听到的。”
存在于郑宛童记忆中的“沈桀”不是一个会笑着安慰她的人,最多就是挂着公式化的温暖笑容递上一张手帕。她记得文冠木曾经提过,沈桀有一个跑到国外读书的弟弟,人比沈桀干净。
这大概就是走在光明下的干净的样子。
郑宛童不知道沈桀和他弟弟的关系如何,也不打算多说什么,起身道了声谢。沈濯刻意用半个身子挡住她离开的路,继续说道:“《申命记》三十一章第六节 说道,‘你们当刚强壮胆,不要害怕,也不要畏惧他们,因为耶和华你的神和你同去。祂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郑宛童微微颔首:“那为什么神没有给我一个明示呢?”
“神可以给人以明确的提示,祂也可以在每个时间的每个场景中存在。神对每个人的未来都有一个规划,也许不是一帆风顺,但那是属于你的命运,为何不勇敢地去践行耶和华指引的道路呢?”
郑宛童闻言微微一怔,见沈濯不再挡路便鞠躬离开,走出教堂大门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
沈濯突然想顶替了克里斯老头的位置,当个知心小哥哥什么的,这玩意说不定还真能骗点钱。
他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克里斯教会他包容一切人心中的信仰。
转眼就到了开会这日,沈濯穿了一身新做的深蓝色长衫,毕竟是个重要的日子,总得回归传统。他见到了伤痕还未彻底消除的郑宛童,浅浅一笑,点到为止。
张远志正在努力将绿豆糕摆成等边三角形,如同他公文包里必须是整整齐齐的文件和按照大小排列的钢笔;郭南星已经接了天津租界一家航运公司给的橄榄枝,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留在泺城;方海桐一如既往冷峻,用锉刀磨她新买的峨眉刺;姚青黛跟年纪尚轻的外门弟子说笑,提了几句浑话,把小孩弄得面红耳赤。
谁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但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东昇帮在泺城屹立百年,陈道年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们要分道扬镳。
陈君磊摸了摸鼻子,坐得端正,他觉得今日沈濯有些不同往常,学他二哥学得越发像了,一颦一笑都像是在算计人,绵里藏针,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惊胆战。这肯定不是因为他差两分就要挂掉齐修远的细菌学,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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