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师兄啊,您这话什么意思?”沈濯用肩膀夹着听筒,对正在练习拆枪的陈君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收到了对方的一个白眼,于是无视掉,“我过春节的时候送您的应该是狼毫毛笔。”
“除了你还有谁能够做出这种事,”郭南星紧紧握住电话听筒,手指关节处泛白,“我想单独跟你见一面,只有我们两个人。今天晚上八点,就在东昇帮老宅后巷的那间仓库。”
老宅有个不为人知的后门,他偷偷溜出去,应该没有人会发现。
沈濯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是把握住了语气,还是带着半分困惑:“行,听师兄的。”他将电话放下,一抬腿碰了碰蹲在茶几前面的陈君磊,说道:“来活了,今晚陪我去一趟老城。”
“来活了?”
陈君磊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对得起旁人叫了二十年的少帮主的名号,谁知道这个冒牌的姐夫竟然让自己大黑天的趴在屋顶上盯梢。他怀里揣着从黑市淘换来的一把勃朗宁,擦了擦脸上蹭到的灰,在心里无数遍骂他。
沈濯等在已经荒废的仓库里,屋里满是灰尘,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地上是陈年的报纸,曾经用来包住脆弱的陶瓷或者珍贵的书籍,现在被人揉成一团扔在角落里。沈濯去瞥了一眼,是五六年前的《黄河日报》,那时候沈筠还会亲自去跑小新闻,什么烧饼铺被盗、养鸡场开业等等。
报纸上写的是城北天主教堂收留的某个孤儿考上了泺城大学。那个人沈濯也有印象,是个书呆子,戴个厚厚的眼镜,他在教堂擦桌子扫地的时候,偷懒眯一会儿都会被那家伙揪出来。
一晃还真是好多年过去了,曾经光着脚满街跑的小孩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门口有响动,半晌郭南星匆匆赶来,戴着挡住半张脸的围巾,还有蛤蟆一般的墨镜。沈濯想告诉他大半夜的这副打扮更容易引人注意,但是想了想又放弃了,直奔主题:“师兄约我前来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盒子我认识,”郭南星将装着录音带的盒子推到沈濯面前,“红木鸳鸯纹,是我送给你和陈君诺订婚礼物时候用的。这样的花纹泺城轻易找不出第二个。我不想饶弯子了,元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奶奶的陈君诺也没说这玩意是别人送的啊。
沈濯愣了片刻便快速消化了这件事,也不打算继续装下去:“既然师兄知道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道理很简单,文冠木不是善人。他能因面子踢开傅川芎,为何不能因利益和金钱而对我们这些师侄下手呢?还望师兄多掂量掂量,回忆回忆他的所作所为。”
“这话可不能乱说。”郭南星也没想到对方直接撕破脸数落副帮主的罪证,作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他从来都是话说一半留一半。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况且师兄约我前来不就是要刨根问底的吗?我将心里话说出来,也是希望师兄能够看清局势,”沈濯觉得这时候坐下谈谈比较好,但是这屋里也没有个凳子,两个大男人站着对峙有些太过于激进,只能放缓语气,“师兄想想,文冠木掌了权倒是好,若是他最终自立门户了,财产和弟子可以带走,他的关系和人脉呢?多少人是冲着东昇帮和陈家的金字招牌和我们合作?你想想道上的口风,赞扬我们讲信用重感情的话,不都是因为师父一身正气赢来的,和他文冠木有多大的关系?若是真的跟他一伙,日后不真成了老百姓嘴里的流氓地痞?”
郭南星有些迟疑,默不作声。
沈濯乘胜追击:“师兄,我听说文冠木已经把你手上的账本都要回去了,还不许你去公司上班,可有此事?他这是要一步步架空你的权力,师兄如此聪明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你怎么知道……”
“马蔺今天下午与君磊去赌马的时候说的,还说文冠木派人跟踪你。”
“他怎么敢过河拆桥!”
“谁家的河,谁家的桥?”沈濯轻笑一声,慢慢摇头,“这个年岁,只能赌一把。我昨日和张远志联系过,他和你面临的处境差不多,政府档案室那边甚至有人投诉举报,逼迫他投奔文冠木来解决问题。不过他是读书人,一身文人傲骨,先来找的我,说打算投君诺这一票。”
张远志之前的几次投票,为了双方人数不差一直是摇摆不定,这样的混乱局面对他和他的组织都有好处。但是现在情况有变,他自然是要选择陈君诺这一队,也知会过沈濯。
郭南星心中一算票数,就算姚青黛投了文冠木,他们最多就是个平票,先前描述的种种恶劣后果都会接连发生。他慌了片刻,随即问道:“你能帮我?”
“咱们是亲师兄弟,怎么会有不帮忙的道理呢?”沈濯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抚慰,“当前最重要的是将君诺救出来,而且不能跟文冠木当即撕破脸,他被逼急了不择手段,必须要等到最终投票的时候再让他滚出东昇帮。”
“陷害师妹的事情……”
“我猜得出来前因后果,不过你也是被文冠木逼迫,咱们现在需要找一个替死鬼,”沈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拍摄地点是城外的乱坟岗,借着窗户外面的明亮月光和昏暗的路灯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就是外门弟子林隋,“我记得他是你手下的小弟,但是昨天被发现抛尸在城外。”
郭南星恍惚了一下才接过那张照片:“是……我派他去看着韩金,但是看到了方海桐杀人灭口……”
“我得到消息,他拍了照片试图勒索方海桐,但是被人反杀,”沈濯现在最感谢的就是他哥留下的那些消息灵通的小酒馆,但是后面这句就是假话了,“同时在他家里搜到了偷拍韩金栽赃的过程,很有可能他也像拿着个威胁韩金,只不过还没动手。”
照片是没有的,但是沈濯可以捏造出来,再加上张石川愿意安排人提供一个“警局包打听林隋偷偷潜入证物室拿走缴获鸦片”的目击证词,就可以完全将责任推卸到一个死人身上。
郭南星想,分明是他主动约三当家的出来,但是对方明显早有准备,而且已经帮他铺好了后路。他有一瞬间的晃神,若说文冠木这座靠山的牢固是用暴力和钱堆起来的,陈君诺这一边就完完全全是靠脑子。而聪明的人,才会走得长久。
“多谢师弟。”
沈濯等郭南星走了之后才出门,从梯子上爬到屋顶,拍了拍睡着的陈君磊。陈君磊抬头看到沈濯盘腿坐在房梁上,捏着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但是没敢抽。他戒烟戒酒没有常人那么痛苦,大抵是因为本就没有瘾,只是之前的社交手段。
陈君磊挠了挠头,问道:“弄好了?”
“嗯,月底开庭,接你姐姐回家。”
“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太好?”陈君磊爬起来和他并排坐着,嘿嘿地咧嘴一笑,“齐教授去上海出差你想了?你要是想现在买票去上海——”
“这样你就可以在家猴子称大王了,准备和马蔺去哪风光?”沈濯知道陈君磊这个二世祖乖起来肯定没好事,“最近别跟他走得太近,你嘴上也没什么把门的,差点给我捅漏了。”
“不是,老大,我挺好奇的,你到底怎么让郭南星相信文冠木要搞他?”
“我以齐修远的名义给医院寄了一张伪造的病历单,写的是皮肤传染病,让兮城的学生放到药方账台上。那天文冠木按时派人去取糖尿病的药,他的手下看到了就如实禀告,文冠木会怎么想?肯定是怕被传染,赶紧安排郭南星放假。郭南星的性格疑神疑鬼,自己在哪琢磨,是不是文冠木要对他动手了。”
“动手?”
“我让李刀偷偷录了文冠木和方海桐的对话,录了有两天,回来剪成三分钟,差点没给我累死。顺便安排李剑他们拦住郭南星的妻儿问长问短,郭南星还能不起疑心?”
“你真黑,干脆做拍花子去吧。”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期末考试可是我批卷子啊。”
“嘿嘿嘿,老大老大,我还想听你们在香港的故事,你上次说那个你也分不清男女的老千叫什么来着?”
3.棋盘
开庭那天沈濯到场旁听,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反倒让一旁也在围观的郑宛童有些诧异。整个过程中沈濯没有流露出多少的表情,更是让郑宛童知道他胜券在握。平心而论,作为律师,她认为整个案子的证据链无懈可击,完美地复述了陈君诺如何被一个奸诈小人诬陷的全过程。
推卸责任给林隋这件事,郭南星提前打过招呼,文冠木也默许了,因为他们知道,就凭林隋的照片就可以判定陈君诺无罪,若是不推给一个死人,还能给谁呢?张石川憋着要将泺城的各大势力重新洗牌,不能把自己送到人家手里。
郑宛童不是粗枝大叶的文冠木,她瞧出了其中的蹊跷,但是没有明说。
当庭释放,陈君诺消瘦了些,但是看得出没受什么苦。沈濯带她回沈家跟父母说明了前因后果,总算是在父亲越发苍老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笑意。晚上没能留下吃饭,公司有一堆事情等着陈君诺去处理。
陈君诺不是个感性的人,但是在公司门口要分开的时候,她还是顿了一下,轻声给沈濯说了一句“谢谢”。沈濯笑开了花,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二嫂,谢谢就不必了,我呢最近看上了沛纳海的一块表。”
“阿强,开车带他走。”
“唉,正好,阿强,送我去泺城大学职工宿舍。”
齐修远把作业批完刚刚站起身就听见门口的响声,他轻笑一声将门打开,怀里瞬间多了个带着一身寒意的小孩。北方的春天开始冷,齐修远提前热了炉子烧了热水泡茶等他。“你是不是算好了时间来的?”
“对啊快晚饭时间了,”沈濯抱着他的腰挪到屋内关上门,怕被邻居听见了一般小声说道,“你搬出来住到经七路的别墅吧,我给你辆车,或者自行车,这地方太小了,阿婉都不够跑的。”
齐修远甩不掉身上这个大型挂件,坐到沙发上的时候沈濯才从他腰上下来,坐到他身边。他揉了揉年轻人乱糟糟的头发,说道:“还提自行车呢,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怎么惹祸。”
“怎么了怎么了!堂堂一个大教授还记仇呢!”
“你故意骑着自行车碾过水坑溅了我一身的泥点子。”
“我那是赶着去买早点!民以食为天,我爱吃生煎!”沈濯做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来,“你非得拽我一下,差点摔了,最后去晚了只买到两个。”
“回来路上又溅了一身。”
“怪我吗?那是泥坑的事儿。我叼着生煎,被你拽了车后座直接摔在泥坑里了,你倒好,不扶着我,还把我嘴里的纸袋抢走了。那辆车可是当年的新款,直接摔报废了。兮城哥哥,你还没赔我洋车钱呢,当初不是说好了要给我的?”
“你先说用工资抵债,赔我的西装。”
“那是看上你了想留在你实验室的借口。”
“我跟你啊,掰扯不清。”
“那最好这辈子都掰扯不清。”沈濯凑近了在他唇角啄了下,像是吃到蜜饯的孩子一般咯咯笑了出来,齐修远也任由他闹,知道他最近被他二嫂的事情折磨得寝食不安,大概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等他笑累了,齐修远问道:“你还要去天津找人吗?”
“不需要了。我现在只想抱着你。”
“吃了饭在我这休息吧,帮我改卷子。”
翌日清晨刚过七点,屋里响起电话铃声,沈濯习惯性地一翻身直接摔到了地上。他咬着牙吃痛地呻吟一声,阿婉蹦过来用油光水滑的皮毛蹭他脚腕。他挥了挥手赶走越来越胖的橘猫,起身接了电话。
“二嫂啊,”沈濯揉着后腰,听到陈君诺的下一句话忽然一顿,“什么?他们怎么会把这种事情推给东昇帮来做?这他大爷的不是认准了要出意外提前找背锅的吗?警察局都是吃什么的……好了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齐修远刚刚坐起来,稍长的刘海搭在额前,少了几分在讲台上那种老成大气。
沈濯撇撇嘴,说道:“不知道张石川发什么神经,要东昇帮派人护送一个被抓的日本间谍到南京受审。他们说从火车站开始就会有国军特务机构的人接手,但是说什么泺城里面还是当地帮派最熟悉,非要我们接手。”
“你方才说认准了出意外?”
“不然呢!这可是重要角色,要一群流氓混混护送到火车站,肯定是知道这趟旅途要失败,指不定有什么日本忍者武士的就窜出来搅局,砸在别人手里比砸在自己手里听着舒服啊。张石川就是个混蛋,生怕自己履历上有什么黑点。”
“你不会武,不要亲自去。”
“我知道的,”沈濯在他脸颊上亲一下,“至少我还有点脑子。等等我,马上就结束了。”
“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了,”齐修远没生气,轻轻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这小孩前几天把头发剪短之后懒得打理,早上起来跟蜂窝一般,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富家少爷,“路上买点吃的。”
沈濯路上买了个加鸡蛋的煎饼果子,站在离警察局半条街的报刊前面吃完了。他二嫂一向不喜欢这些路边的不上档次的吃食,但是沈濯经历过穷苦日子,跟窝头就咸菜比起来这算是山珍海味了。
他刚进警察局门口就有人请他去局长办公室,打开门见了不仅仅有张石川和陈君诺,还有之前调查东昇帮藏毒的省城官员,沈濯记得他好像叫陶岷,属于什么什么局,暗中调查某些事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特务。
八成是力行社,或者CC,沈濯还没明白这些的时候就出国了,回到泺城之后,因为是小地方,也没有接触过太多这种职业的人——曾旭华算一个——所以他对于“特务”的认知停留在喜欢喝酒、打架、赌钱、不务正业,以及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
陶岷一开口就是官腔,说话声音带着些南方口音,给人一种绵里藏针的感觉:“因为是秘密任务,泺城街头突然多了一些紧张警惕的武装人员会让老百姓不安,所以才委托诸位。之前那件案子也让我们看到了贵帮派讲纪律讲仁义,这是当今社会不可多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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