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回事?”李佰新也不是什么关心群众的好官,只是刚才沈濯提到可以让青莲月的班子单独给他演一场,心里高兴得仿佛开了花,现在却被张石川一铲子连根铲走了。
张石川惹不起姓李的,泺城三个副市长,刘天顺垮了台,劲头最盛的就是他:“沈桀,有人举报你跟两个小时钱城北区工人宿舍一起枪杀案有关,我们现在按照民国法律……请你协助调查。”
他硬生生咽下去“逮捕”两个字,沈濯聪明到每次都能脱身,而他也不想在副市长面前戴上抓错人的帽子。
沈濯掸了掸马甲上的灰尘,剪裁得体的西装衬得他更像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少爷:“张局长还请说清楚,我怎么会和枪杀案扯上关系?更何况是城北区那么远的地方。”
张石川整了整帽子让自己看起来更公事公办一些:“有目击证人声称,枪响之后看到你从被害人的房间跳到楼下的花丛。”
“你说案发时间是两个小时之前,”沈濯看了一眼钟表,现在将近晚上十点,“可是我今日傍晚便回家招待客人,一直陪着几位叔叔阿姨打麻将,可是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张石川瞳孔微缩。
李佰新还没说话,他夫人先开了口:“是啊,沈公子方才刚刚胡了一把,这才下去休息。”
一直不说话的刘云娅自认终于摸清了事情原委,跟上一句:“怎么,就看着我们家元烈好欺负,天天来沈家闹事?上次的事情我可还记得呢,不知道你家老爷子怎么跟我们道歉的吗?”她跟李夫人关系一向很好,但是常见不上面,好容易得到机会打几圈麻将还要被人搅和,实在是气不顺。
沈濯向前一步,换了副温和的语气说道:“张局长怕是收到了错误的情报,不过这份不可放过一个的精神可嘉。我送送您。”他给了张石川一个台阶,张石川不解也得接着,随他走到屋外。
刚刚出了内院,张石川一把抓过沈濯领子将他按到墙上,喝退周围的属下,压低了声音问他:“死者曾经用他家的电话向警局报案,说仓库有鸦片。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人?”
“您是认为我能操控副市长给我作伪证?自然不是我做的。”
“你认识韩金吗?”
“没听说过。”
张石川读书的时候学过犯罪心理学,但是他看不穿这个撒谎成性的骗子。如果一个人杀人后能伪装成这样无辜,听到死者名字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撼,那他一定是个极其可怕的对手。
“我,”沈濯忽然开口,“我二嫂没受欺负吧?”
“你们自己安排进去两个人保护她,你问我?”张石川松开手拍了拍他已经被弄褶皱的衬衫,“你若是能把那三本伪满洲通行证提前交给我,我帮她安排一个单间,省得跟逃难路上杀了丈夫的婆娘住一起。”
“这算是交易?”沈濯从口袋里摸出三本蓝色的小册子,举止还有几分恭恭敬敬的意思。
张石川接过来,果真和真的一样挑不出破绽:“你这是料到我会来抓你?”
“怎么会呢,我又没做错事,只不过是凑巧了,刚刚做好,”沈濯露出一个点到为止的笑容,“劳烦张局长多多照顾我家嫂子。”
“你真觉得人黑帮大小姐需要我照顾?”张石川用鼻子出了一口气,他注意到沈濯手掌干干净净,没有包打听所说的一身伤痕,更是相信他被人陷害了,“你惹上的仇家不少,小心点别死了。”
沈濯不再说话,笑着送客。冯姨关上沈家的大门,忙不迭过来扶他:“少爷,今晚这事……”
“嗨,这个年月哪里都不安生,咱们泺城能有张石川这样,至少还按章办事讲证据的,倒也算一件幸事,”沈濯摆摆手靠墙站好,头顶的月亮很圆,他们都说家乡的月亮最好看,是真的,“冯姨,我出去一趟,不用留门了。”
第十二章 替罪羔羊
1.分歧
陈君磊急得在屋里转圈,看到沈濯放下电话立刻跑到他面前,连声问道:“怎么样?姓张的怎么说?什么时候开庭?你说话啊!”
“别吵,”沈濯不习惯站得这么近,后撤半步,“报案人韩金死了,而且在他家中发现了不符合收入的巨额法币,省里来的人觉得有蹊跷,张石川正在顺着韩金查下去,也许能发现是谁陷害的二嫂。检察院定的期限是四月底,你这几天该上学上学,不需要你操心。”
陈君磊抱着手臂骂了一声:“你怎么也学我姐姐管我了?还真以为姐夫啊?”
“我是你——”沈濯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师娘”,后来意识到性别不对,“老大,你不是说以后我就是你老大了?出尔反尔啊大少爷?”陈君磊自知理亏,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沈濯拍拍他肩膀:“期中考试考好一些。东昇帮那边张远志看着,公司有我和江锦,出不了岔子。”
“你信张远志那个墙头草?”
“我知道他和文冠木绝对不是一路人就足够了。还不去写作业?我让兮城给你单独补补课啊?”
郭南星摸出钥匙打开家门,没有听见妻子炒菜时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也没有看见小儿子摇摇晃晃跑出来叫爸爸。他心里忽然一阵恐慌,韩金死后他一直担心有人报复,但是无论警察如何全城搜捕,他附近永远是风平浪静,静得蹊跷。
他不是个持枪杀人的主,韩金的死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知道动手的是方海桐,文冠木越过他直接插手这件事情,到底是因为担心节外生枝,还是对他的不信任?
林隋分明看见沈桀跳窗而逃,凭借他和警局的特殊关系,可以算得上铁证如山,张石川不会空手而归没抓到人。莫非他们联手了?有人说张石川和沈家是近亲,也许为了共同的利益……
他一路走到书房一路快速思索,大衣放到衣架上的时候碰到了书桌上的一个小包裹,纸盒子应声落地打断他的思绪。
他没见过这个被油纸包住的盒子。
凑近了听没有任何声音,闻着也只有廉价油纸的腥臭味。郭南星将包装拆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盘录音带。他在东昇帮负责记录存档的,家里富余一台录音机,便从床底下拿出来,扫了扫灰尘,将录音带放进去听。
磁带唰唰转了半分钟才出来一声音响,嗤嗤啦啦不是很清楚,但郭南星认出那是方海桐的声音:“他死了,郭南星派到警局做包打听的林隋目睹了全过程。他举报的沈桀,但是也看到了我下楼。”
林隋在杀人现场看见了方海桐!郭南星后背瞬间冒了冷汗。
录音带里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文冠木一贯的土财主语气:“不放心就了结了他,东昇帮的‘仁义’规矩不是给小喽啰用的。”
“若是他告诉了郭南星?”
“郭儿最近和陈家那边有来往吗?两颗墙头草,一个他,一个张远志。”
“我明白了。”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方海桐明白了什么?文冠木是打算像了结林隋一样杀了自己?不不不,郭南星攥紧了手里的耳机,铁线硌得他生疼,文冠木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他也解释过投票的时候所虑颇多,怎么会因为这个痛下杀手。
莫非是到时候了?东昇帮想要拆伙,不到一个月,陈君诺被设计进了牢狱,紧接着栽赃沈桀杀人,现在又要除掉他和张远志,如此一来,东昇帮稳稳落在文冠木手里。
可是,师叔怎么会对自己人动手……郭南星忽然想到,他师父陈道年死后,沈桀曾一度怀疑其病逝是另有隐情,如果这个隐情……郭南星不敢再想。
也许方海桐的意思是再观察观察呢,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他必须要去一表忠心,现在文冠木是他唯一的后盾了,这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站在裂缝两边,现在一边塌了,他半只脚踏在悬崖上。
他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驻足——这盘录音带是谁寄来的?他的目的是什么?
想到这心更慌了,郭南星本是一个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日子的人,他期待着拿死工资过日子,师父和师叔和和睦睦,从没想过争斗,现在脑子完全转不过来了。录音是偷偷录的,肯定不是文冠木,会不会是沈桀?
门外传出窸窣响动,郭南星下意识躲到走廊后面,听到儿子欢快的笑声之后才走出来,望过去是妻子带着五岁的小儿子从菜市场回来,菜篮子里是丰盛的蔬菜水果,还有一条牛里脊。
“爸爸!”小孩跑过来抱住他,“今天遇上了一个好看的小哥哥,他送给我们一块肉呢!”
“小哥哥?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郭南星一连串的发问把孩子吓住了,看到儿子忽然变了脸要哭出来一般才意识到失态,急忙放缓了语气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郭夫人将蔬菜放到厨房,挽起袖子来:“说是你同事,说话油腔滑调的,问你最近忙不忙,是不是经常和人聚会,怎么总是约不到你。”
“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话,你这人脾气怪,哪来的朋友,天天在家待着。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最近不要到处去了,不太平,不太平。”
张石川和沈濯并排坐在沈家祖宅垂花门下面,倚靠着紧锁的红漆木门。张石川叼了一根英国拉斐尔牌的滤嘴烟,淡淡的云雾围绕着他周身,沈濯心里犯瘾,但是答应了齐修远戒烟就要说到做到。
方才父亲是真的慌了,一向好面子的沈牧威竟然对张石川用了“请您”二字。沈濯本以为父亲不喜欢江湖出身的儿媳妇,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进了沈家的门就是沈家的人,怎么会看着陈君诺受苦。
再说,是面子问题。
张石川再三保证早日抓到真凶,沈牧威还是不放心,嘴上说着出去散散心,其实沈濯猜得到,父亲是要去找他平日里交好的朋友,放下一身的骄傲,去求人。父亲变了很多,也许是年纪大了……
“你怎么想的?”张石川将烟踩灭了,皮鞋捻两下。
沈濯胳膊搭在膝盖上,托着腮,望向窗外的杨树,新的枝丫顺着墙头长到沈家里面来,春风送来的花粉落在枝头,彼此交融,孕育着夏天的繁华——一个好似太平盛世的虚假繁华。
“东昇帮在前清就严令禁烟,曾在泺城码头学林则徐虎门销烟。若真的不能证明清白,怕是要沦为百姓唾弃的恶人了。二嫂定是要气急败坏……往坏了想,坐实了走私罪证不过是三年牢狱之灾,她出来后不得打死我……不行,我得让我阿姐写几篇文章引导舆论……”
“有没有人说过你挺欠揍的?”
“那你得排号了,”沈濯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这几天过得很不好,几乎没怎么睡觉,眼圈下面有些青紫,胡茬也没刮干净,“省里那位专员对韩金的死怎么看?”
“一韩金知道真相,你杀人灭口;二韩金是棋子,你弃车保帅。我被陶岷从调查组踢出去了,你不是不清楚。”
沈濯瞥了他一眼:“怪得了谁?你非得挑这个时候去翻陈年的案子。不过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不得正式谢谢我?咱俩这也算是患难与共、冰释前嫌,以后联手合作直面共同的敌人,行不行好哥哥?”
“我们是彼此利用的关系,你要是犯事我一样把你钉死在青露桥监狱,”张石川推开他凑近的脑袋,“傻弟弟。”
那是关政治犯的。沈濯到底没敢说出口。
“师叔,这个月夜总会的账目,利润比之前少了大概两成,”郭南星将账本放到文冠木的桌上,被对方手里的金怀表晃了下眼睛,屈起食指揉了揉,紧接着开始表忠心,“师叔,小师妹最近的事情惹得东昇帮名誉受损,全凭您力挽狂澜——”
他谄媚的话还没说完,文冠木抬起手打断他:“没什么事就回去吧,等我看完了账本给你打电话。”郭南星一愣神没有回答,文冠木咂咂嘴,不耐烦的表情挂在脸上。
他本来就是个粗人,现如今没有傅川芎明里暗里的帮衬,更是泛滥着江湖气息,都快和城外徒骇寨的土匪有一拼。但是和徒骇寨寨主徐钟不同的是,文冠木并不是一个真正讲义气、说到做到的人。
只要旁人不知晓,就当没做过。
郭南星害怕自己成了乱坟岗的无名尸。
“师叔……”
“你啊,”文冠木把怀表放回去,从抽屉的犄角旮旯里摸出两个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这个给你,这几天停工,老实在家呆着。”
郭南星只得接过来道谢,往外走。文玩核桃是什么意思?他一向喜欢收藏,知道这种叫做鸡心,纹理还算是细腻,边缘薄,两边的半突连到尖儿上。文冠木送他个鸡心核桃是何用意,莫非说他鸡贼有二心?
鸡心在四大名核里面属于比较阴柔的一款,可能是在提点他左右逢源没得好下场,必须要果断选个主子?
2.交涉
最后还是没有听文冠木的话,郭南星按照他日常的安排回到夜总会的时候,却发现背后多了一些怪异的眼神,还有不少窃窃私语。他拦住正带着一帮小弟往外走的马蔺问道:“小师弟,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撒开撒开,把你爪子拿开,”马蔺一蹦三米远,“滚一边玩去。”
马蔺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西式的旋转门之外。工人正在试新装的彩灯,一亮一灭,红黄蓝绿的灯光闪得郭南星有些眩晕。他额头冒了些虚汗出来,录音带里面的声音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处理掉……
他是有几天没见到林隋了,那个有点小聪明但是没什么城府的外门弟子,该不会真的因为目睹了方海桐杀人而被灭口了吧?
郭南星走出夜总会的时候双腿有些打颤,一出门带着凉意的春风吹过额头上的冷汗又是一个激灵。他感觉到身后有眼睛,不是方才那些员工瞧热闹看着他的眼睛,而是有人在紧紧盯着猎物。
他抄了小路回家,反锁了门窗拉上窗帘,拿过电话迟疑了片刻,开始转动拨盘。半晌对面接通了:“您是?”
听声音是他要找的人,他便直截了当:“是不是你给我送的录音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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