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陈君诺抱着胳膊,波澜不惊“最好是快点,别耽误了吉时。”
第二天直到十一点半沈濯才回来,穿的还是昨天的西装,脸色有些憔悴。沈牧威让人带他去洗漱穿衣服,总算没耽误了拜堂的步骤。
今日来了不少宾客,一半以上沈濯不认识,但是父亲喜欢浩大声势,只能随他,毕竟是沈家长子娶妻。不仅有泺城的达官显贵,还有外地来的叔伯兄弟,牧字辈的叔叔、元字辈的兄弟,景字辈的侄子,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姨奶奶、舅爷爷,除了分遗产都没见过这么多人。
沈濯没有给齐修远送去请柬,但他还是来了,月白色的长衫,送了一对琉璃盏,抬手奉上礼物的时候,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似是流弹划伤。宾客太多沈濯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只能接了礼物说声谢谢,转头去应唤了许久的远房二大爷。
正午时分,仪式开始。婚礼是中式的,少了繁文缛节,多了些西方的浪漫主义。
沈濯牵着蒙着盖头的二嫂走过摆满桌椅宴席的前院,来到中堂间,面对沈牧威和刘云娅跪下磕头。三拜礼成。
下面有小辈起哄,让亲一个,沈濯憋红了脸没说话。沈牧威扶着拐杖,今日长子大婚难得露出笑容,说道:“都是夫妻两口子,怕什么。”
沈濯掀起陈君诺头顶的红布凑过去,然后迅速撤回来,周围响起一片叫好的声音。
酒席是八菜一汤,如此丰盛的待遇堵住了那些看好戏的小辈们的嘴。沈濯带着陈君诺挨个去敬酒,即便每次都只是抿一口,这些亲戚朋友走下来耳尖也开始蹿红,眼中几分湿润。
不多时就有人醉得不省人事,沈濯帮忙安排他们到外院的厢房暂且休息。齐修远趁着机会拦住刚刚从厢房走出来的沈濯,低声问他能否借用两分钟。沈濯瞧了眼手表,同样低声回应:“现在不太方便。”
齐修远怔了一下,大约半秒之后不动声色地点头离开。陈君诺瞧见了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走到沈濯身边问方才发生了什么,后者摇摇头并不答话,将所有的小心思隐藏在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里。陈君诺有一瞬间背后发凉,她面前的男人也许真的不是那么轻易能够看透的。
大约三四点的光景,最后一道点心才伺候完,一共没见过几面的所谓亲戚朋友们吃回了本钱也都纷纷离去,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一桌子的剩菜剩饭,满地的花瓣纸屑,老秦和冯姨一起打扫着。
沈濯在垂花门朝陈君诺招招手,一副极其清醒没有半分醉意的模样,终于露出了往日那般俏皮的神色,但一看便知道没安好心。他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齐修远不知何时喜欢上了泺城的护城河。泺城多是泉眼,地下水涌上地面之后总需要地方流走,因此历朝历代修了不少水利,泺城的护城河和那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桥记载了上下千年的历史更迭。齐修远能在一座三孔桥上看到文人墨客微醺后刻下的一句残诗,也能在河岸边的岩石上找到船夫日积月累留下的道道划痕。
他在“沈桀”的婚礼上出来之后,漫无目的走到了一座桥边,左右是两旁人家的后墙,寂静无人。他忽然意识到曾经来过这里,那次算是跟踪沈濯。后来沈濯在转角处阴暗的地方踮起脚尖吻住他。
“兮城。”沈濯在他身后唤他,齐修远很早听到了脚步声,但是专注于河里游过的一条鲤鱼,因此没有回头。也因为他知道是谁。
“城哥哥呀,”沈濯见他不回复,故意放软了声音撒娇,齐修远在香港的时候,但凡他服个软,总能哄好,“你是不是躲着不想见我?”
齐修远回过身来,看不清他的表情,语音语调也是平平:“最近公务缠身,没有时间。昨日收到陈小姐差人送来的请柬,也正巧有时间。不知道沈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
沈濯撇撇嘴,齐修远只在刚刚遇到及已他扮成二哥的时候,喊过他几次沈先生。他向前一步,见齐修远没后撤,快步向前一跃,伸手搂住齐修远的腰,将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说道:“兮城,我想过了,你不会放弃你的理想,我也不会放弃你。”
“什么意思?”
“我舍不得把你一个人放进那些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和不知道什么面孔的角色厮杀。我愿陪着你,我也想要一个祥和安宁的太平盛世,就算是为过去犯的错积点阴德。兮城,”沈濯降头抬起来,眼角微微泛红,那副笃定的神色不像是往日随随便便演出来的那般,十二分真实,“我从你走的那天就开始认认真真戒烟戒酒,现在正是难受的时候。”
“你今天还喝了。”齐修远想要拍拍他的后背,但是不能给这个小骗子甜头。
沈濯踮起脚,凑近了:“你闻闻,哪有酒味。”
他像一只讨好卖乖的小狗崽子,想到这齐修远再忍不住笑意,捧着沈濯的后脑勺吻住小孩的嘴唇。果真是一点麦芽的味道都没有,也没有烟草呛人的气息。
沈濯从没想过齐教授能这么主动,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去迎合他。但是亲着亲着,沈濯发现有些不对劲,齐修远不仅是在拥抱他的胸口,更像是要紧紧勒住他,手臂越发缩紧,直到沈濯喘不上气闷声喊疼才松开。
“兮城,我听说警察局前几天剿匪,在洞口放火……”
齐修远因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有些愧疚,小幅度点点头,轻声说道:“那是前清时候留下的武器库,我本想着带游击队把火药分拣出来造子弹。警察局来得太快,我们被堵在洞里,徒骇寨的山民说要让‘精锐部队’撤退,自愿让出了掩体。我们在掩体后面躲了一天一夜才敢出来。”
“你……”沈濯意识到,如果当时出了一点点的纰漏,他就再也见不到齐修远。他突然想问齐修远,经历生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但他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静静望着齐修远的眼睛。
第十一章 (下)无罪证明
4.依偎
他不用问,齐修远已经回答了:“元熙,我也舍不得你。”我沦陷了,齐修远想到当初加入组织宣誓的时候,和同伴们调侃说不能堕入爱河,有了牵挂就不敢上刀山,不敢下火海。可他还是掉进去了,对方是个比他小五岁的男孩子,看着不经世事,实际上满身的伤痕,更重要的,还是个从未被抓到过的诈骗犯。
最开始他只是以为沈濯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科毕业生,是个想找个清闲工作的纨绔子弟,阴差阳错答应了对方的表白,随后他试图去改善沈濯身上的小毛病,没能成功,直到最近才发现,那些毛病都是因为他隐瞒的特殊工作。
后来他想帮助这个曾经走上歧路的青年,帮助越多,沈濯融入他生活便越多,阿婉是他喂胖的,窗外挂的柿饼是他买回来的,期末卷子简答题是他出的,就连游击队需要的文件都是沈濯伪造的。他离不开沈濯,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
齐修远谈过恋爱,在伦敦的大学里和异国的姑娘聊一聊未来,最后分手。可是他最近忍不住开始想象有沈濯的往后余生,他有些惶恐,怕耽误这个无辜的孩子,直到今天沈濯告诉他,他愿意陪着自己一起走下去。
沈濯看着纯良,但他知道冷暖,知道前路凶恶,说出这番话定是经过无数次深思熟虑。他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齐修远还记得在山洞里孤立无援的时候,外面是熊熊烈火和让人窒息的黑烟。他几度快要晕厥过去,掩体后面的缝隙里,透过来的新鲜空气带着春日泥土的清新,充满希望的味道在他脑海里和沈濯的笑容融为一体。他想那个小孩子了,想得心疼,他舍不得把沈濯一个人都在这乱世里。
“兮城,那什么,你没生气吧?”沈濯看齐修远许久不说话,突然有点没由来的紧张,悄悄抓紧齐修远衣服的一角,“是我爹逼着要二嫂进我们家门的,二嫂也说了,只要过了这阵,就制造一起意外,这样她能拿二哥的股份,我能做回我自己。”
“我知道不是真的。”齐修远握住沈濯的手腕,他戴的是一款黑色的帝陀表,齐修远在英国的时候买的,后来当礼物送给他了——今天婚礼的时候,沈濯戴的就是这只表,但是扣在了倒数第四个孔眼。“还不回去吗?”
“这时候舍得我走啦?”
“回去吧,过几天来帮我批作业,最近攒了不少。”
沈濯哪有时间去给齐修远批改作业。不仅仅是“新婚燕尔”来访的客人数不胜数,还要防着文冠木最近的小动作。他在为东昇帮拆伙做准备,陈君诺查到他正在悄悄转移夜总会和赌场名下的部分资产,做空账目。
他想留给陈君诺一个空壳子,陈君诺也不是好惹的。这时候就需要靠沈桀留下的几个茶楼、酒馆等情报地点传消息,有些想要和文冠木联手的商人闻风暂缓了交易,文冠木措手不及的几天里,陈君诺扯回来不少。
反正餐桌、书桌、茶几上那些账本、合同沈濯一个字也看不明白,他对经商没兴趣,看着二嫂忙到焦头烂额自己无所事事也不好,于是就主动承担了各种社交任务,什么招商会、慈善晚宴、竣工仪式都是他代表出席,让二嫂有空闲想辙对付文冠木。
文冠木那边也不轻松,律师郑宛童忙得不可开交,偏偏还因为是女人被要求干一些端茶倒水整理文件的活计。沈濯在教堂的小眼线们说,郑宛童来祷告的次数越来越多,听说家里还有矛盾,他父亲一心盼着女儿嫁给钻石王老五,而心仪的对象只把他女儿当工具使唤。
怕到头来两败俱伤,便宜了城东、城南那些虎视眈眈的帮派。
偶尔没有宴会沈濯也不能闲着,盯着文冠木的林场许久总算有点进展,有人说曾经见过他二哥贴在墙上的那个陌生人,一会儿说是工头,一会儿说是乞丐,一会儿说还活着,一会儿说早就死了。
道听途说的消息不知真假,沈濯定了早上去天津的火车,陈君诺不放心喊了刀枪剑戟四个保镖一起去,沈濯被膀大腰圆的大汉围在中间的时候真有点帮派大佬的感觉。只是大佬提着的箱子上还有一个粉嫩粉嫩的小护身符,大姐担心他出远门求来的。女士皮箱也不是他的,是刘云娅要他带给刘云峭的衣服首饰。
之前怎么脑子出问题了以为刘姨是个好人。
天津卫九国租界,沈濯曾经来过两次,歌舞升平的街景丝毫看不出来有多少罪恶发生。他记得上次来是一个德国的军火商想要走私些所谓的小玩意,沈濯替安德接了单子,化名来天津跟德国佬碰面,后来喝酒,吐了一晚上。
老癫在天津英租界找了栋房子暂时安顿下来,也是他打听到了照片上的那个人。
“他叫什么?”沈濯抖了抖薄如蝉翼的一张纸,泛黄的边缘显示它有些年头了,“这笔迹还能再乱点吗?”
老癫从厨房给他端了一杯据说是南美咖啡豆泡的咖啡,他在香港的时候过惯了纸醉金迷的生活,现在依靠仿古陶瓷骗骗外国佬的钱,生活质量比沈濯要强不少。“赵平,泺城人,一年前来的天津,暂住在南开大学附近,大概就去年五月之后没消息了。”
“为什么来天津知道吗?”
“我能找到这个人就不错了,”老癫自知之前算是欠了沈濯人情,今天还上以后状态也有点不同往常了,“我听说安德已经跑到墨西哥去了,真的假的?”
沈濯将那张纸叠了叠收进胸前的口袋,随后摇摇头:“没打听。”
“那群人没继续找你麻烦?”
“找过一次,我说我是我哥,他们信了。”
老癫眯起眼睛,他最近吃的好脸上多了不少肉:“侨仔,你跟着安德在美国欧洲的时候耀武扬威,怎么被一群日本佬抄了窝之后,他突然就销声匿迹了?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你见过安德,他是个怎样聪明的人你也清楚,狡兔三窟的道理不会不明白吧?怎么,还幻想着回香港跟着他骗吃骗喝?”
“安德的一个买卖抵得上我现在干一年,你说呢?”老癫翘起腿端详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侨仔啊,要我说,天津卫没多少竞争对手,你干脆也过来,咱们招揽几个能人异士,不也得重现辉煌?”
沈濯拍了拍左胸,说道:“我有别的事情,更好玩。”
老癫一次说服未果,刚想利诱忽然听见电话铃响,起身去接:“是,是我,你谁啊怎么有我家电话?你他奶奶的还敢骂人!沈濯,谁是沈——”老癫余光瞥到突然起身的客人,才回想起来沈濯是侨仔的真名:“真的假的?你别挂电话!”
“什么事情?”
“一个男的,说你嫂子被警察抓了,罪名是卖鸦片,”老癫还没说完,沈濯已经抓起外衣冲到门口,留下他继续高声问道,“唉你别走,你把我家电话留给谁了?孙子你站住!”
沈濯刚下火车就被陈氏酒业的财务主任江锦拽到车上,他从没见过这个小姑娘这样焦头烂额。还不等他说话,江锦将一张满是数字的报表递给他:“经理,现在情况不乐观,很多人因为董事长的事情要跟我们终止合作,两间仓库被查封,修建码头的工人罢工——”
“等等,”沈濯不是他二哥,面前的纸张只能看懂三成,现在只是强装镇定,摸出钢笔签字,“公司的事情你看着处理,先保证原料不缺,给诺马牌的订单赶出来,贴别人的标签不耽误他们卖。”
“诺马牌那边的英国人现在也,”江锦抿了下嘴唇,她知道沈经理现在最关心的是人,而不是公司,“生意上的事情我尽力。”
“鸦片是真的假的?”
前排开车的阿强看了一眼倒车镜:“在码头仓库发现了一整箱,封条是酒厂的,鸦片袋子上还有警察局查获的编号。”
八成是被人陷害。有人想要做出一副警察局和东昇帮暗通款曲,查获来的鸦片暗地里倒卖,官商勾结的假象。物证有了,人证他们随便编,再加上张石川那想要灭掉东昇帮的劲头,这次若真的坐实了,怕是翻不了身了。
“还有件事,”阿强将车停在了陈氏酒业的楼下,江锦火速下了车之后他才开口,“三少爷,文冠木那边没受影响。”
“嗯,猜得出来,”沈濯闭上眼睛想了片刻,文冠木确有动机陷害二嫂,但是酒厂的人员安排一向是陈派负责,他如何将一整箱违禁品放入仓库,“那批酒入库之前,有没有来新人?”
阿强皱了皱眉头,半晌说道:“我也不记得,但是人事记录都存在东昇帮的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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