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答常歌的问题,反而温言道:“日上三竿了,小将军。”
常歌立即坐起:“怎么会!”
他素有晨练习惯,日日晨兢夕厉,未敢有一丝松懈,每日无论歇得再晚,卯时也定会准时醒来晨练。
祝政唇角轻弯,眉眼中也有隐隐笑意。
果然,外面的天还麻乎,显然还未大亮。
常歌将身上压着的被褥一股脑掀开:“好啊,先生又诓我。”
他每次气恼,总是剑眉轻扬,眸光闪闪,倒比嬉笑时更俊上三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祝政总爱刻意逗他生气。
常歌气短,心思单纯,一逗就上钩,嗔怒的模样更是万般惹人怜爱。
祝政佯做云淡风轻提起:“小将军昨日可是梦着什么心上人?”
没想到他刚问出口,常歌本已打算起床,身形却显著一滞。
那个“达鲁”,肯定有问题。祝政想。
常歌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确实梦见了心上人,还赠了心上人一块老宝贝的酪糖,连他接没接都没看到就醒了。
见常歌眉眼躲闪,祝政反而越发认真盯他的眼睛:“将军不肯看我,便是说中了。”
常歌活跟证明似的,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瞪完却又心虚低了头。
常歌心情看起来不错。
平日祝政若敢如此顽笑,早被怒目警告了。祝政趁他心情好,再进一步:“梦里可有什么非礼之举?”
常歌竟被问住,一时愣神,眉尖轻皱,真的开始思索昨日梦里有无不妥之处。
他先是梦着舅父帐里的甜酒,还有娘亲带着去打大鹰,以及狼王达鲁……难道他拿先生当娘亲,胡言乱语了?
想来也是够害臊的,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能梦见缠着娘亲的稚气之事。
常歌把自己想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更让祝政觉得这个达鲁是真有问题。这名字听着不像汉名,说不定是常歌在北境时遇见的什么人……
他忽然有些庆幸常歌在北境没待上几年就回长安入了太学,此后日日常伴身边,管他什么达鲁格鲁皮鲁,此后常歌也没见过。
常歌思来索去,最终还是红着耳朵坦诚:“我梦到西灵的大鹰。”
达鲁是大鹰?
祝政打算回头问问景云,他也是西灵人,会些西灵话。
常歌声音低了下去:“今年冬天可真冷啊,草原上一定更冷吧,说不定矮草间已经结上了冰碴,连羊群都不爱吃了。”
“……我梦到北境,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梦到我们一同在舅父帐里暖和,梦到你来的那天冬天,冀州公千里迢迢送来的苏尼特羊,可真是好吃,几里地外都蹿着香……”[1]
祝政被他逗出浅笑。
“现在记着香了。不知道谁,要杀时抱着羊哭了好几场,死都不撒手。”
常歌耳朵有些发烧,假装没听到。
“你若是想回去,抽空我们一起去一趟西灵。”
“西灵……”提到这两个字,常歌忽而黯然笑了,“算了吧,我也只是一提。又冷又苦的日子,我还念它做什么呢。”
他转开了脸,被下探出几缕鸦羽,他心中烦躁,便逆着鸦羽抚摸,而后又顺着方向理端正,反复多次,反而越理心思越乱。
祝政离开了几步,很快又折返回来:“常歌,过来。”
常歌回身,见他手中捏着檀木梳,笑道:“怎么,先生还会这手艺?我没有那么讲究的,随便一拢,发带一系就好。”
说完他信手扯散发带,也不知怎么随便拢了几下,又胡乱绑上去了。前后都落了许多凌乱碎发,居然不显颓唐,反而有些洒脱不羁之感。
“他人青丝,不会便罢了,为将军束发,必须要会。”
祝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对而坐,拆开他的发带,温言道:“痛了告诉我。”
祝政这人前半辈子生在帝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来被人照顾惯了,哪里会照顾他人,常歌做好了会被扯得生疼的准备,还等着一扯疼,他就毫不留情地笑他连头都不会梳,必须得笑上个三年五年的。
结果祝政轻手轻脚,有任何小结都一根根挑开,不仅一点没扯疼,反而每一梳都格外怜惜郑重,倒把他梳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以前他真是随手一绑出门去浪的类型,娘亲火寻鸰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没有人这样精心帮他理过三千青丝。
祝政指尖干燥温热,梳理时若有似无地掠过他耳廓,常歌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这点接触活跟烫着他一样,这个青丝理得他度日如年。
祝政帮他彻底梳顺后又拢了拢耳发,这才仔细将发丝拢起,帮他束在脑后,轻手系上发带。
“好了。”祝政放下檀木梳,淡淡训道,“以后不许倒头就睡,头发都睡结了。”
常歌回头幽怨看他一眼。这人真是,每次刚觉得他有些温和……又立即冷冰冰变脸给人看。
不过,这一看他才发现,祝政的发尾和以往略有不同。
祝政的发丝总是垂坠柔顺,摸上去凉如静水,今日虽然大体还是顺而纤长的,但末端略微有些凌乱,像是沐浴后未多注意,随意睡乱的发尾。
祝政平时连说话都滴水不漏,衣衫更是六尘不染,从头到尾都端雅克制。
发尾末端略微打卷,这种纰漏,在先生身上已经是“不衫不履”的程度了。
常歌当即抓着这点大做文章,摇着他的发尾,含笑望他:“先生讲究人,怎么今日如此毛糙,发尾都打了卷。”
祝政垂眸,一脸不快地夺了他手中的一小截发丝。
“怎么,被我抓着了,先生恼了。”
祝政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轻声道:“将军只在用兵上聪明。”
这答句前后不通,常歌怎么都没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拐着弯说他笨倒是听出来了。
他有些不平:“先生怎么骂人?”
祝政只幽幽看了他一眼。
洗漱毕,幼清送了早餐,祝政干脆一道用完早膳再走。
襄阳早已断粮,多日无米无粟,只一份清淡小菜,看着像没时间等它长大便被人急急采了,份量也不多,将将两三口。
此时能勉强匀出口吃的已是万分艰难,常歌并无怨言,只觉得苦了先生。他刚要动筷,却见祝政玉箸搁置,竟不打算动筷。
常歌只道“先生若要如此,我便也不吃了”,祝政这才挑拣着动筷,只是自己食的少,多数仍留给了常歌。
用餐时常歌又谈及此次襄阳围困之时,提到此次围困襄阳的前锋大将,正是司徒武。
司徒武比常歌小上三岁,还有位亲弟名司徒玟。
大周立官办太学,司徒武、司徒玟两兄弟入学时,常歌亦在太学,故而认识。
“司徒武居然变成这样!他竟将百姓头颅串成数丈长的串,挂在瞭望塔楼上,当做巫幡耀武扬威。都说北境鬼戎人野蛮,可鬼戎人也未见如此极端残忍之事!”
常歌颇有些不忿:“更不用说,再早四年,大周还在,虽然六雄割据近百年,但名义上无论诸侯国民还是近畿居民,都同属大周子民,不说是同气连枝,至少当怀有些许同理之心。”[1]
祝政自小恪守食不言,只一味动筷帮他挑拣爱吃的,并不答话。
见常歌提及此事气血上涌,生怕影响身体,才淡淡劝道:“勿多动气。昨夜摸了脉象,身子似乎又弱了些。”
常歌动作一滞,眼神忽而有些飘忽,不再多说,干脆闷头吃饭。
两人俱是满腹心事,一个百般琢磨着达鲁究竟是谁,另一个想着如何将话题从脉象上引开,倒是幼清给两人解了围,在门外敲门道:“将军,无正阁兰公子来访。”
常歌一时不解,他记忆中,好像不认识什么无正阁兰公子。于是随口搪塞道:“我不管事,让他找襄阳那位哆嗦太守去罢。”
“太守也一并跟过来了,还对着他点头哈腰的。”
常歌停滞片刻,而后眼神忽然落在对面坐着的祝政身上,笑道:“先生在官署,让他们至西厢找先生。”
祝政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会使唤人。
幼清脚步声远去了,未有几句话的时间,他又折返回来:“将军,兰公子定要见你,且只见你。”
“……这兰公子究竟……”
幼清似是听门外交待,急匆匆又补了一句:“他说,他有你最需要的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1]冀州公:冀州主公祝展,祝氏公族,二公三伯之一
[2]近畿地区:都城附近地区
感谢 W.Y.、天天开心、seem 给楚军赞助辎重~
感谢 怀桑 的军火地雷~
第16章 泽兰 将军绚烂,胜过万千阑珊火。
“我最需要的东西。”
常歌闻言,低头一笑。他手中摸索着一凉润白玉茶盏,轻声问道:“先生怎么看?”
祝政面色无波,平静答:“粮草。”
常歌轻笑道:“与君同。”
他转而疑道:“只是这无正阁,我是从未听过,不知为何忽然出手助我?”
祝政垂眸,晨光里,他长睫低垂,颤动翩跹,格外好看。
祝政:“此前将军为益州所救,助益州守上庸三年,其余各国之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无正阁,原是一滇南小门小派,三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出手阔绰,声名大噪。虽名为‘无正’,做了不少坏事,但也做了些好事。战事颠沛之处,无正阁多有出没,但具体起到什么作用,尚不明确。”
常歌抿茶,细细思索。
“无正阁首领称‘巨子’,不过巨子甚少露面,据传无正阁实际上由白、兰二位公子掌事。今日所访之人,既然称兰公子,想来应是掌事公子之一,泽兰。这位兰公子现开府养士,府邸在益州锦官城内,文士之中多有赞扬之词。”
祝政言毕,抬眸看他,温和劝道:“不过,想不想见,都由你。襄阳之事、粮草之事,切莫过于劳心,苦闷压抑。我已做好后手准备,修书至大魏长安议和……将军,万般事务都不及你身体要紧。”
常歌闻言,抬头看他,只觉数日未见,祝政像是清减了不少,面色也苍白许多,看着并不康健,反像是强撑着精神。
常歌装作开玩笑:“我应了先生守住襄阳,既然我还有口气在,先生大可躲躲懒,少劳心些——我,你还不放心?”
祝政垂眸沉默片刻,方才轻叹一声,那叹息细得如冰雪落花。
他这才缓缓抬眼,满目都映着常歌带笑的影子:“我最怕你这句话。”
转一圈又绕回来了。
常歌转开目光,刚想随口搪塞应声,听得门上三声轻响,幼清小声催促道:“将军,兰公子还候着……见么?”
见不见事小,再坐下去他怕扛不住祝政的目光,把毒发的事情给招了,一招,祝政定不会让他再插手襄阳事宜。
泽兰来访,正巧是个开溜的由头,常歌忙答:“见。带他进来。”
“喏!”
“等等。”
祝政平静道:“让兰公子至书斋会面。”
“这……”
木门打开条缝,幼清探了小半个头进来,确认道:“究竟是叫进来还是去书斋?”
祝政抬眼看他:“你听谁的?”
祝政还是周文王时,幼清便是他的影卫,此番无需多论,当然是听他的。幼清立即应声出去。
常歌低头,只觉食不知味,终而撂筷不吃了。
饭后,祝政告知常歌会在内间倾听,自暗道往书斋去了。常歌则由府兵引路,自正门进了前院书斋。
刚入书斋前院,一位绛紫锦袍公子背手而立。
泽兰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屋内安静等着,而是颇有些出神地看着院中枯黄草木,叹道:“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1]
常歌当即感叹文人真是厉害,对着盆要死不活的兰草,都能掰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倒并不是不喜欢文人,祝政温润柔和的时候,也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如兰模样,硬要说的话,他不仅不排斥,还对文人天然有些亲切感。
只是亲切是亲切,有些文人雅士繁文缛节太多,他虽不排斥,但不代表他不头疼。
于是常歌在冬日里站了会儿,打算等这位兰公子的九曲愁肠绕完,再出声。
没想到泽兰这句咏完,竟也不往下了。这时院外听得一声喜庆声响:“兰公子!茶来了!”
常歌回头,恰巧看着孙太守躺着进来了,他躺在竹担架上,竭力抬着脖子,指挥身边的小厮端着茶托:“上好的滇南红茶……哟!将军也来了!”
抛开无能这点,孙太守还真是个好太守,比如一顿板子下去,他连坐都困难了,全靠侍从七手八脚抬着,却还依旧事事躬亲到处乱窜,连给泽兰倒杯茶都得亲自盯着。
他这一嗓子一嚎,直接把泽兰给喊回头了,于是泽兰一眼望见身后的这位红衣将军。
在此之前,他从未近距离看过常歌,甚至他无需向他人确认,就能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常歌。
自第一眼开始,他体悟到巨子所说的“一瞥惊鸿”。
昨日大雪,此时满目皑皑冰雪,眼前一抹烈红,如霜天火云,蓦然亮眼。
常歌站姿挺拔,腰间玉带一束,有一种长期征战洗练出的精神气。粗看轮廓是英挺潇洒的,然而锐而上挑的眉眼、以及澈如朱丹的红唇,却平添几分邪艳。
此前他见过数位将军、数位权臣,无一不在经年累月的争斗算计中面露疲态,神色黯然。
惟有常歌,明明前半生颠沛凄苦,为权谋争斗左右,但他的眼瞳依旧一片澄澈清明,甚至有些不染俗事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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