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地上一个令兵:“你赶紧去西南角门找你们李守义都尉,给他带话,就说‘李守义提起来还没二两重,难怪扛不住这襄阳西大门’。”
那令兵迟迟疑疑:“这……这……李都尉平时脾气……”
常歌轻笑一声:“就说我说的,怪不到你身上。”
见那令兵还有犹豫,他脸色蓦然一沉:“还不快去!”
这下令兵一刻不敢耽搁,赶忙去了。
“你。”常歌朝着刘肃清招招手,“你不是第一个要冲锋陷阵么,过来,我给你机会。”
刘肃清听令上前,常歌与他耳语一番,接了命令也出去了。他又如法安排了几个武将,到最后居然连正三品大臣陆阵云都跟着一起指派了。
最令人诧异的是,陆阵云居然挣都没挣扎,直接恭敬领命出去了。
屋里稀稀拉拉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刚才常歌让传话的令兵已经回来了。
“我让你带的话,你可给李守义带到了?”
“禀将军。”那令兵一低头,“带到了。”
常歌一笑:“他可有生气。”
令兵有些尴尬:“李都尉他……他勃然大怒,刀剑铁甲摔了一地。当下就要提刀来……来……”
来杀将军这四个字,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说不出来。
常歌听着倒不生气,反而眉眼弯弯,笑眯眯地:“哦,那他提刀出门了么?”
“没……没有。”令兵小声应道:“李都尉刚一出门,马上就折身回来,一屁股坐在城门楼上,说谁说他抗不住这西大门,他偏要抗给旁人看看。”
“旁人”常歌这下笑眯了眼睛,连连点头:“行了,你下去吧。”
“将军着实厉害。”
一直在旁看完常歌分派部署的夏天罗终于感叹一句,“将军初来乍到,已识得各人性格,沉稳之人如陆阵云用在刀刃上,几位武将部署也极为妥帖,连平庸如刘肃清都能见缝插针派些任务,更不用提不从管理的李守义都尉,将军一番激将,用得着实漂亮。”
他低头道:“老将在襄阳十数年,自第三年起,方才明白各人脾性,将军之道,老将自愧不如。”
“这不算得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要解襄阳之围……”常歌看着眼前沙盘,似在自语:“襄阳这个北大门,缺了一角,自是守不住……”
他抬眼看夏天罗:“方才所说飞将,夏将军负伤不能出征,可有其他人选?”
*
与此同时,襄阳西城楼上。
冬日里水边冷,此刻化雪,更冷。
然而有一人不仅丝毫不冷,还怒火中烧。
李守义刚打发走来布置任务的幼清,传话的令兵就奔了进来,大着嗓门说他提起来还没得二两重,难怪守不住这西大门,气得他当下要拔刀。
令兵走还没多久,城门外魏军又开始叫骂,什么南楚蛮夷、九头野鸟、荒蛮之地等等连人带地喷了个体无完肤,李守手都要掐出血了,才忍住不去应战。
刚才他托人打听了一番常歌的部署,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究竟是个什么将军,魏军的戈矛都要舞到脸上来了,居然拨了小半兵士偷偷从角门溜到城外虎头山上捡柴火?
这是捡柴火的时候么?
另一探子来报,他更是气得要吐血。
不仅有队捡柴火的,他居然还拨了批精兵下汉水摸鱼?!
他抬眼看了看城外情形。
魏军大军已至,正在腾挪布阵,黑压压一片直通云端,一望无际,粗略估算,至少有十万人之众。
可襄阳城里,抛开捡柴火的、下河摸鱼的,竟没剩下多少。而他手下,当前守着西城门的兵士,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千人。
这仗没法打。
李守义走至城垛上,往城内看了一眼。断粮太久,几个老翁正拿着刀,一个地砖一个地砖地翻找野菜,他们翻找得认真,连刚冒头,还没有指甲盖大的绿苹都不放过。
前几日西南角楼大破,城外无辜百姓尸骨堆积,人数太多,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全都堆在西门外。汉水,更是活生生被血水染得变了色。
如若现下城破,魏军大举侵入,襄阳百姓怕是比那日更加凄惨。
襄阳城门必定死守,他知道,那位红衣将军也知道。
他故意派人传话,说什么李守义提起来还没二两重,为的就是激他坚守城门,寸土不让。
李守义摩挲一圈挂着的剑柄,烟尘漫起,他脚下忽然一震。
西门一侧忽然传来惊呼之声,李守义慌忙回头,只见烧红了的巨大火石迎面而来,竟像是数十个燃着的太阳,被抛至天上。
“注意——!”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只听得数声天地崩裂之音,几十颗硕大火石如流星坠地,轰地砸在城门楼上,一时间碎石四溅,火光冲天,一下燃着了一片守城的弓箭手。
襄阳守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这还不算完,城楼上落下的火石猛地出现了异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醒了醒了,别催了,会和常歌歌一起手撕魏军的
第22章 迷阵 如此豪壮之景中,看到了祝政。
火石撞上城墙,陡然开裂。
普通的火石碎了便碎了,本就是泥土石头烧就的东西,撞裂开了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然而这个火石一裂,当即有一片人惊呼起来!
火石之中,居然流下了炽红色的粘稠怪水,那怪水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扩张,但却极其骇人——沾上兵士,兵士整个自焚燃烧;沾上弓|弩,弓|弩整个烧成焦炭,不过二三火石破裂,西门之上居然是一片烈烈火海!
不少士兵反应灵敏,急忙喊着走水啦朝着失火之处泼水,然而一个火石便能点燃偌大一片,一桶桶水淋下去,竟是杯水车薪,不仅灭不了火,赶来救火的兵士反被烧得一片哀嚎。
“李都尉!李都尉!”
一个士兵脸被烟火燎得漆黑,左袖竟被活生生烧没了,露出大片大片灼得虬起的血肉:“魏军……魏军竟挖空火石,在其中注入铁水,这……这没办法抗啊!”
李守义咬牙,他朝后看了一眼,城下百姓似乎感觉到了城门楼上的撼动,方才萧瑟寂寥的街道眨眼之间沾满了人,城墙过高,城下百姓不明所以,全如受惊的兔群一般站立着,警惕地看向城门方向。
城门后,便是数十万襄阳百姓。
他一步也不能退。
李守义拔刀:“弟兄们!城门断不能破!死守襄阳!”
*
“将军!”
官署内,一令兵飞快突入,头盔上的璎穗都被燎得焦糊,他连礼都顾不得行,慌忙朝着夏天罗汇报:“西城门……西城门!”
常歌当即站起:“西城门如何!”
“西城门告急!敌军,敌军在火石里搁了铁水,西城门伤亡惨重,已是一片火海!”
“什么!”
夏天罗立即挣扎着要起身,被常歌急急扶了按住:“夏将军不必多虑,此处有我。”
官署连着城墙后门,他随着令兵,沿着城墙朝西门朝西门方向走,路途尚未过半,远远已见着黑烟腾腾,西门方向一片冲天火光。
漫天落石宛如巨豆,乌泱泱洒落,每砸一次,城墙便地震山摇,阵阵火星热浪冲天,黑烟遮天蔽日。
这东西常歌太过熟悉了。
这是大周明昭四年,他至北境平定鬼戎之乱,破防鬼戎绵诸国大都之时,发明出来的流火玉碎。
流火玉碎,说到底就是劣质点的矿石,称阳起石,质韧且脆,将它磨成球状内里掏空,上投石车之前,在最顶部掏空口注入烧红的铁水,再在外侧涂满火油维持温度,抛出攻城。
这石头脆得厉害,铁水注入之时就得百般小心,撞上城墙又会如同玉碎一般开裂、铁水四溅,再经火油一燃,崩碎的玉石与炽热的烈火翻飞,攻城场面既壮烈又令人胆寒。
常歌据此,将它命名为流火玉碎。
当时他就是靠着这东西,直逼得鬼戎大都上的守卫溃不成军,城墙又是火又是裂痕,根本毫无抵抗能力,战后更是足足修复了数年才重筑城门。
也正因为这东西过于残暴,他只用了一次便永久封存。
谁知数年后,居然能在魏军攻城战上看到——这群诸侯表面上不齿他的行为,对他喊打喊杀,背地里,他的东西倒是学得很快。
越迫近西门,空中烟尘弥漫、硝烟气息渐重,常歌随手撕了衣袖掩住口鼻,赶到西门之时,西门城楼大半竟已被烧成空架。
他在城垛旁抓了个守城的弓箭手:“你们李都尉在哪里?”
此时轰一声,一枚斗大的火石就炸在十步之内,一城垛被冲力炸得粉碎,四处碎石迸溅,地面瞬间着了大火。
常歌下意识抬起胳膊,护了把问话的士兵,那士兵被烟尘呛了两声,竭力道:“李都尉……李都尉出城去了!”
“出城?!”
他刚要再问,之间那弓箭手不住咳血,身下也洇出大片鲜血,估计五脏六腑早已震出内伤,眼下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哪儿还能回话。
常歌赶紧将他交给一旁的令兵,让他把这位伤员拉至后方,看还有没有法子医治,他自己则提戟,轻身上了城垛,迅速朝西门靠近。
自城墙大道上行走,以两侧城垛为掩护,固然更安全,但眼下火石翻飞,城墙上竟被火石打得四处是溢开的铁水坑和火圈,行走已然困难许多。
在垛上行走,虽铤而走险,且有被火石击中的危险,但却是目前最为快捷的方法。
常歌灵活,在垛上几个起落避开了数个攻城火石,距离西城楼还有一两个城垛距离的时候,恰巧到斜阳西沉。
日光掠过城楼飞檐,刺得人睁不开眼,就这么一瞬间的晃神,咫尺之处忽然一声巨响,常歌自强光中恢复视觉时,眼前赫然出现一流火玉碎,居然离他不到数丈距离!
他四下扫视一圈,四周居然一片火海,毫无落脚之处。不过即使有落脚之处,这个距离他已来不及躲开,刹那之间火球几乎近在眼前,他甚至能从开裂的缝隙中,看到烧得暗红的铁水在其中涌动翻腾——
“将军!”
常歌腰上一软,似有什么东西绕了上来,接着他被一股巧劲一带,他顺势朝着这力道的方向起落,纵身跃起之时,那火石哐一声砸在他方才所站的城垛之上,顿时,火光迸溅、铁水四射。
常歌再度站稳之时,脚下的城墙犹如恸哭般颤动。
“将军,你没事吧!”
常歌这才看清楚出手助他之人。
幼清正收回手上的掣电鞭,方才一时情急,常歌来不及跃开,他更来不及飞身扑救,只得以软鞭绕上常歌腰部,巧力一带,将他整个卷了过来。
幼清急着要说话,常歌却轻声制止,带着他躲至城楼侧后方,这里有城楼主体做遮蔽,勉强还算安全,常歌警惕着四周,快速道:“这里太危险,言简意赅。”
于是幼清将这边的情况挑重点说了个清楚。
他本是奉常歌命,告知李守义固守城门一个时辰,之后常歌会按计划出阵,吸引魏军中军注意力。没想到他传完令没多久,魏军忽然开始投流火玉碎攻城。
至此李守义仍在固守城门,还拨了小部分士兵疏散城门和城墙附近的百姓,谁知魏军见襄阳城守卫军阵脚大乱,开始击鼓喊话,想逼迫李守义弃城投降。
对方百般巧言,百般辱骂,李守义当然明白这是擒贼先擒王之计,想要诱他出城,于是充耳不闻、闭门不出。
“直到对方高喊,如若他一人出城,当下便停了这流火玉碎的攻势……”
常歌闻言,当即侧脸叹气:“糊涂!”
“是……李将军以为魏军是信义之人,以为一人牺牲,可以换得襄阳百姓安宁,于是单枪匹马出城迎战,流火玉碎也确实停了一阵,但当李都尉出了城门,敌军以多欺少,摆了个古怪大阵,李都尉居然被那阵迷得毫无方向——之后,那火石车就又开始投火石攻城了!我一看形势不妙,赶忙折返回去想通知将军,没想到恰巧碰上了将军!”
“迷阵?”
幼清朝城外一指:“便是那个大阵,我数了数,约莫有十万大军。”
常歌揉了揉眉心,只觉头疼欲裂。
这之后不用幼清说,他也能猜测到,守城大将入阵,要么人头祭旗、要么上柱要挟,要么二者都来一遭,总之凶多吉少。
常歌道:“你将我的黑马牵来,我去前线看看。”
“将军难道要去救那李都尉?!”幼清惊呼:“当前城门已毁大半,守城将士不足千人,将军此时再孤军深入,岂不是中了敌方圈套!将军要李都尉固守不出,他阵前抗命,没了便没了,可现下,不能再没了将军!”
常歌冷冷看他一眼,幼清自觉闭了嘴。
常歌:“他军前抗令是军前抗令,抛弃袍泽是抛弃袍泽。他就是蠢到丢城失地,那也得拉回来再行论罪。何况现在,魏军兵临城下,你以为,救的是他一个李守义么?现在出城应战,拖住大魏中军,抢的是时间,救的,是整个襄阳城!”
幼清小声咕哝:“……襄阳城,襄阳城都要被火石砸成筛子了……我看还不如……”
他没敢在常歌面前说出撤退或者弃城。
他们靠着的城楼被撼动得可怕,烈火已经啃完了城墙的骨架,好似下一刻,整个城门楼就要轰塌。
常歌微微后仰,靠在阴影里,他难得肩背松弛了些许,眼神飘向城内。
城内,跑满了拖家带口的人,但更多的人早已弃了逃跑,搂着妻儿家小缩在院内、墙下,城中本是哭声喊声连天,万民之声却被流火玉碎攻城之声吃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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