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听么?”
白苏子猛然回神,见常歌正一脸疑惑盯着自己,慌忙答道:“是。先生同将军一致,俱有血气离居,阳邪侵体症状,且从脉象紊乱情况来看,先生的内热症状要比将军更盛。”
常歌沉吟片刻,这才告知其中缘由。
冰魂蛊毒毒发时寒气侵体,血气混乱,神志昏迷不清,常歌别无他法,服用内热药物使得遍体生热,来保持神智清明。
是药既有三分毒,何况这内热药物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另一种极其阴狠的毒物,称燧焰蛊毒。
其实燧焰蛊毒,他服用次数不多。
祝政担忧他的身体,多次发作皆是他服下燧焰蛊毒,以体热帮助常歌驱寒。算下来,祝政服用的次数,比常歌服用次数都要多上数倍有余。
常歌掐头去尾,略去了体热驱寒的部分,捡重点和白苏子讲了讲其中缘由,言毕,白苏子拍腿道:“果然如此!难怪先生素日里看不出症状,但一旦发作,内热病症更甚。”
白苏子在窗台上随意抓了把雪,又撕下些纸屑,折了回来。他先是把纸屑埋入雪中,从袖中掏出火石,打了数次,纸屑都没被点燃。
“冰雪和火星,好比将军体内两种蛊毒,冰魂和燧焰。将军此时体况,有如冰雪里的纸屑,燧焰引起的邪气侵体症状虽有,但冰魂蛊毒恰巧与之属性相克,可勉强对抗一二。”
接着他另拿出彻底干燥的纸屑,这次火石刚蹦出火星,纸屑上立即被烫出个焦黑的洞,生起一股轻烟。
白苏子吹了火,接着道:“先生此前应当并未中过冰魂蛊毒,身子便有如干燥纸屑,失了冰魂蛊毒的中和,有一二火星,就能即刻点燃。也就是说,先生平时与常人无异,但体内早已邪气侵体,血气逆流,一点火星便可触发,触发后如星火燎原,形势危急。”
“多亏先生心思沉静,生生压住侵体邪气,否则如此积劳、忧思,换做旁人,早已毒发数次了。”
常歌听得心悸,将背在身后的手稍动一下,想回握住对方,谁知他的手腕刚刚转了些许,祝政陡然加了力气,这次几乎要将他整个手掌都攥紧手心里,再无余地活动。
常歌侧脸看他,祝政并未醒来,全然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轻声问:“这有法子治么?”
“有。”白苏子笃定道,“将军体内寒热两股邪气,还需顺天时行针调理;先生的病症虽重,但只有内热症状,故而治疗更加简单些,只需花些日子服些汤药即可,无需行针调理血脉。只有一点,那燧焰蛊毒,无论将军还是先生,都不能再服用了。”
常歌叹道:“服用燧焰蛊毒,本就是万不得已之法。若不是为了维持神智清明,谁愿意吃那劳什子。”
“昨晚你行针之后,我神智倒真的清晰不少。如果按你的法子,仅行针,能否维持意识清明?”
白苏子思虑片刻,谨慎道:“我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常歌低声重复一遍,他转过脸,看着白苏子,“你之前说,想跟着我做医官?”
白苏子眼睛一亮,当即要行大礼,常歌急忙抬手,制止了他:“收你做医官是可以,只是战事苦累,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苏子连连摇头:“跟着将军不苦。将军在上,请——”
他合手刚要拜,胳膊却被人扶住了。
常歌久经沙场,力气哪里是个小医官能抵抗的,白苏子活跟被捉小鸡一般,被他整个抓了起来。
这一大拜就没拜下去。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很多事情得提前和你说明白,免得到时候面上难看。这第一件事就是,跟着我不要动不动跪动不动磕头,都是爹生娘养的,瞧着头疼。”
一瞬间,白苏子神情十分复杂。
“第二个,我不求你掏心窝子般对我好,也不求你往后几十年都忠心耿耿跟我一人,只求你我二人相随期间,勿要生出背叛举动,将来你若有良主,你我也可好聚好散。”
其实这一条,才是常歌最想说的。
白苏子倒是爽快,即刻答应。
“第三个,你年纪太小,医术究竟如何我也瞧不出来,所以,还得你先辛苦辛苦——赶紧先把先生医好,若能将他调理得妥当,你这医官我便收了。”
白苏子面露喜色,刚要磕头,常歌嗯一声斜了他一眼,他赶忙起身,紧张得捏了把袖袍:“将军……将军的意思是,我若能医好先生,便能留下?”
常歌点点头。
他转而说道:“我这人不讲究,医我你大可随意些,差不多就行。但先生这边,若要有一点纰漏,你这医官也就当场革职了。当然,如果医得好,你也看到了,小到孙太守、大到楚王,楚国哪里都离不了先生,各路赏赐不定能把你这小身板砸晕。”
白苏子噗呲一笑。
“行了,去吧——等等,回来。”常歌思虑片刻,觉得既然已经打算收他做医官了,还是得问清楚,“你这医术,还是得和我交个实底,究竟师从何处,医术到底如何。”
“师从何处……我此前学得过杂,药庐里待过、跟着大夫走街串巷过,还去神农药王谷里帮着药王煎了两个月药,但医术如何,这个我自己的确不知,只能说,万事尽力而为。”
其实这话他是故意问的。白苏子看着年轻,但行针诊脉还算无比老道,而且昨日他早已以身试过,医术如何心中已有七八分底。此时不过言语试探,想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番话答得倒是诚恳,没肆意夸大也没自我轻贱。
常歌稍微放下心,只道:“若有汤药,须我先试过再给先生。你和幼清不对付,缺什么直接找景云,那家伙话少,但还算靠谱。”
白苏子喏喏点头,出门找景云去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昏迷之时依旧恂恂儒雅,其他人瞧见了,一定以为他只是睡熟,顶多是心事入梦——祝政眉尖轻蹙,昏沉中仍是一副忧思模样。
“我打算行一招险棋。”常歌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低声同他说话,“你若是还醒着,定会反对。不,你已反对过了。”
他想起书斋中,祝政那句“万万不可”,祝政素来聪敏,当时一定猜到了常歌所思所想,知道他毒发在身还要铤而走险,故而心焦气躁,一句“万万不可”还未说完,就再度昏沉过去。
“你这时候昏迷也好,省得咱俩又阵前斗气。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白苏子那人……我虽对他半信半疑,但医术应当不错。何况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也会竭尽心力好好医你。”
常歌覆上他的手背,轻声安抚。
他和祝政虽然志同道合,但一些具体如何行事的细节上,常常相左。
旁人上奏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提出意见之前必先歌功颂德一番,只有常歌的奏章简报,想说就说,绝不和他写那些虚词。
大周还在的时候,俩人就经常在公文里斗嘴吵架。
时常是祝政担忧他身体,他则担忧国事不平让祝政忧心。
大周明昭四年,常歌二十一岁。
那一年上庸战役,常歌阵前负伤,祝政连他的回复辩解都等不得,连发数封八百里加急文书,急令他速速班师,先行养伤。
两军列阵,都绷着一口气在,哪能是说撤就撤的。
常歌情真意切洋洋洒洒写了数页规劝,祝政千里加急,只回了两个字“速回”。常歌只得分析利弊,写了封更长的文书。祝政态度不变,依旧勒令休戈。
几相拉扯,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位大周天子就是个牛脾气,压根不是听劝的态度。
于是,他没拿八百里加急快马递送回信,找了头花脸小毛驴,拖了个顺路的农户,摇着铃铛将这文书捎了回去。
这小花驴摇头晃脑,耗费半月有余才到了长安城,临到宫门口,还撂了蹶子。
祝政接到复信的时候,已过了大半个月,此时常歌的大军捷报也随着一齐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回凯旋,祝政是动了真火。
常歌一回长安,手里的茶盏还没暖热,就被“请”进齐物殿禁闭思过,任他怎么求都不行。
足足俩月,他被关得彻底没了脾气,亲手酿了坛青梅酒,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并保证不会再犯,祝政这才龙心大悦,大手一挥,居然赏了那送信的毛驴一身神气锦衣,上书“锦书居士”四个大字。
小花驴顶着这身衣裳在长安城里耀武扬威地走街串巷,全城上下沸沸扬扬,都晓得了这件轶事,闹得常歌是哭笑不得。
“这回我没有小花驴,也没有青梅酒,但愿你醒来时,襄阳围困已解,那时我也好请罪。”
他陪着坐了会儿,见祝政神色有所缓和,才轻轻抽回被他攥着的右手,自暗道出了西厢房。
内间暗道缓缓阖上,在室内掀起一阵细微的凉风。
床前纱帘摆动,祝政如玉般修颀的指尖,蓦然一动。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花驴是上庸战役,常歌二十一岁时的事
常歌说是认错了,但下回还敢。下一年的滇南交州之战,俩人又在文书里吵了个翻天覆地
锦书居士(小花驴):昂!
第21章 火石 在座武将对他天然怀有一种憧憬。
常歌自暗道回了书斋,又从书斋回了东厢房,换了衣物,才来到襄阳守城将军夏天罗所住的地方。
结果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早就让孙太守通知各位都尉过来,怎么他去西厢房折腾了一趟,还在暗道里迷得差点出不来,回了东厢换了衣服才过来,来回耽误了一俩时辰——来之前他还想着自己耽误太久该如何致歉,完了屋子里除了夏天罗,压根没人。
夏天罗躺在侧榻上休息,面色依旧发青,看着病歪歪的。常歌的计划里,还想交给他个颇为关紧的任务,看这样子,夏天罗怕是下床都难。
堂上穿堂风刮得冻人,常歌抬脚迈进屋子:“孙太守他们是等不了先走了,还是压根没来啊?”
夏天罗见他进来,挣扎着起了身子:“将军,请恕无法全礼之罪。”
常歌素来不是个在乎礼节的人,摆手让他放松。侍从上座,常歌将座椅位置朝夏天罗挪得近了些,与他一番耳语,谈完了自己的想法。
夏天罗听完,摇头连叹此计过险,常歌朝他一笑:“我当然知道此计过险,所以此计需要一飞将,将军出山,此计必成,但眼下……”
夏天罗眼神一黯,目光下移,望见了空荡荡的裤腿,苦笑道:“我伤的太不是时候。”
常歌宽慰道:“伤病也非你所愿。谋划既出,不知楚军守将当中,可有能担当此任之士?”
夏天罗侧头沉思:“楚军当中,暂时没有。但——”
他还未说完,外面一阵吵嚷,接着大门哐一声被人踹开,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大跨步走了进来,抬手就将手里的剑撂桌上,咕咕嘟嘟一口闷了好大一盏茶,这才猛拍桌子道:“混账!”
襄阳北部都尉刘肃清紧跟着走了进来。
刘肃清,一看就是军营中最多的那种将士——掐尖子他排不上,说拖后腿他也排不上,平平庸庸得过且过,出风头规劝将领的事情,他更是从来不会做。
于是他进来便立在最末端,距离风暴中心越远越好。
孙太守倒是个不怕麻烦的,还躺在担架上呢,忙不迭安慰陆阵云。一来二去,常歌从他俩对话里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折腾一俩时辰,这时候才赶来,全因为襄阳西部都尉李守义。
他还记着常歌破城、亲兄身亡之仇,说什么也不肯来让常歌部署攻防工作,孙太守劝不动他打不过他,没想到把陆阵云抬出来,都拗不过他。
简直犟得像头驴。
常歌倒是没计较:“不来便不来吧。都聚在此处也不好,是该留个人守大门。李都尉那边,我让幼清去带话。”
他朝门外喊了两声,幼清嗖地从房檐上飞了下来,常歌与他耳语几句,幼清飞速去了。
几个人正合议着,忽然一令兵来报:“不好了!魏军……魏军忽然投石,要……要强行攻城!”
常歌掐着指尖估算了一把,这距离上一战还不足十日的距离,还不够长安援军来驰援。
他还未算完,另一令兵飞身跃了进来,神色大乱:“魏军有援!”
陆阵云当即喝道:“前几日大魏惨败,前锋大将司徒武人头祭旗,有援当然正常,我和这位将军不也来襄阳支援了么!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那令兵没敢抬头,只着急答:“魏军……魏军援军来了数万!人数众多,队伍拖延数里不绝,属下在瞭望塔楼上看了一眼……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全数到达城前了!”
“什么!”孙太守大喊一声,险些从担架上摔下去。
这下,连能躺着绝对不出头的刘肃清神色都凝重起来,拱手请求出战。他一带头,襄阳来了的几个小武将也跟着请战,个个慷慨激昂,定要以身固城。
孙太守感动至极,握着几个年轻武将的手,泪珠子都要滚下来了。
“不可。”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军中慕强,战时更是以绝对实力说话。常歌此前单人破阵之景仍历历在目,在座武将对他天然怀有一种崇敬。
恰如此时,方才武将太守泪眼婆娑,闹得跟最后诀别一般,常歌只说了两个字,道别之声猛然收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常歌一人独坐在鬼戎高椅上,手里还端着盏茶,是个极其放松的姿势。
他以指尖挑起茶盏盖,轻缓抿了一口,这才目光凉凉地扫了一圈武将:“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可最没用的也是死人,诸位如此,是想去排队送死么?”
陆阵云试探道:“请将军示下。”
“魏军有援,且来势汹汹,数量又过于悬殊,这时候冲上去,那是拿脑袋给魏军当蹴鞠踢。”常歌连眼皮都懒得抬,“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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