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靠近汉水的北门口,低沉铜号大作,庄重雅乐随之自江上徐徐而来。
汉水被船队推开,轻缓漫过石堤,江中的吃水线,徐徐升了三格之多。
一数十层高的巨船顶着火红绣球开道,甲板上灵鹿、灰鹤顶着红绫逡巡。
巨船之后,跟着数条护卫舰船。
然而先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却不是襄阳罕见的灵鹿、灰鹤,甚至不是为首的大魏巨船。
“娘亲快看,那是什么!”有小孩指着楼船后的庞舟,尖着声音问。
“那是大魏运送巨神像的庞舟。”
大魏仪仗船队末端,五六条庞舟首尾相连,方才构成了一条巨大船只,一眼望不到头。与庞舟的规模相比,颍川公主的巨船根本算不得什么。
大多小孩都坐在大人肩头,视野已高出常人不少,但大魏庞舟驶来之时,他们拼命仰着头,仍看不到庞舟的甲板。庞舟两侧,红木桨分两层而列,单是一根舟楫都有房梁那么大,木桨徐徐摆动之时,整个汉水都随之曳动。
“哇……”
常歌循声瞥了一眼,出声的小孩已完全被眼前庞舟震慑住,张着小嘴,看得满目震惊。
庞舟之上,一层楼宇都没有,而是全部打通,连通成大片平面,上面沉沉载着裹满红绸的巨神像,从岸边看去,宛如一座覆满红绸的小山。
小孩不解:“大魏为何要送我们座山?出城几里,咱们不是有好大一座虎头山么?”
常歌听得童言,不觉浅笑。
为首的大魏巨船渐行渐缓,至汉水码头,稳稳停住。
“公主娘娘,会下船么?”一女童回头问。
“嘘。”她身后的大人慌忙比嘘,“今晚不止要看颍川公主。”
“那还要接什么公主?”
大人没再回话,只让她拿稳手里的莲灯,不要到处乱晃,免得灯油撒泼。
常歌这才发现,岸边围观的民众手里,都捧着火红的莲灯,远远望去,岸上一片火苗烁动,有如星光。
他悄悄以肘撞了撞祝政:“先生,百姓手中的莲灯,是做什么用的?祈福?这颍川公主初来乍到,襄阳百姓见都没见过她,怎么忽然行这么大礼?”
祝政轻轻抿唇:“待会你就知道了。”
此时,十数层高的楼船上翻下一大红舷梯,同襄阳码头相接。
舷梯约三十丈长,落下的瞬间,红绸自顶端翻下,铺满整个舷梯。江岸边聚满了人,本是闹哄哄的,红绸如流水般翻下之时,竟蓦然安静下来。
大家都明白,这是颍川公主要出现了。
笙罄和鸣,雅乐如凤一般,袅袅回天。
众人瞪着眼瞧着,却见舷梯顶端踏上了个黑色靴尖。
这颍川公主,怎么长了个男人的大脚。
那人自梯上下来,原来是一送亲大臣,明明是喜事,这人脸沉得像是送葬一般。
他身后,一列穿着大魏官服的小老头随之而出,沿着舷梯行至花道之前,个个都对着袖子迈着老脸,也不知在跟谁置着气。
祝政只轻轻颔首,维持礼节。
魏国送亲大臣开始走流程,一堆冗长说辞听得常歌昏昏欲睡,正在飘神之际,忽然听得一声:“颍川公主到——”
楼船之上正门徐徐拉开,颍川公主旌旗仪仗先行,分列甲板四周。
巨船正门中,徐徐转出一顶火红华盖,华盖绣满金凤纹样,四周缀满了红纱罩子。
罩内站着一位绝色美人,未着汉服,而是穿纱着曼,行动之间有如红烟飘动。她未梳汉髻,反而满头结着辫子,一副北境女子打扮。
她的额上缀着繁重金红额饰,眉心描着花钿,下半面以金色珠链遮住,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眼神灵动得如荷叶上的莹露一般。
颍川公主巧手一伸,露出腕上精巧的黄金镯子,由女侍搀着,缓步走下舷梯,行走之间脆铃响动,清脆动听。
码头底下乌泱泱的民众顿时沸腾起来,有小女孩尖着嗓子叫道“公主娘娘,是公主娘娘!”
身后的楚国迎亲官员也沸腾期盼地厉害,常歌却悄然皱了眉头。他总觉得这公主看着有些眼熟。
此时,颍川公主被侍女簇拥着,行至跟前,送亲大臣正依着仪制同祝政交接,为首的官员扯着雅音腔子说着吉祥话,那颍川公主眸子却骨碌碌转着,最后落在常歌身上,朝他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
常歌刻意多看了她几眼,颍川公主却挪了目光,未再对视。好在此时仪式已完,大魏雅乐渐熄,楚乐大作。
火红的旌旗仪仗两列排开,灰鹤迈着细长的高脚踱步而行,接着是左右跃动的灵鹿。
据仪礼,当是迎亲队伍先行,祝政忽然侧头,柔声道:“将军这边请。”
而后,他将常歌衣袖一拉,踩着满地的牡丹花瓣,率先踏过花道,登上楼船。
且不说常歌身后还跟着迎亲百官,花廊之下更是站满了万千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祝政蓦然如此唐突,常歌被他惊得心都顿了一顿。
祝政倒是坦然自若,只轻轻拽着他的左腕,率先登船。
颍川公主登船安顿好之后,楚国迎亲官员都进了船舱,船工开始一点点收锚启航。
常歌懒得在舱中凑热闹,只独自站在船尾,怔怔望着汉水江畔。
“天神将军,天神将军!”
岸边传来了些呼喊,常歌好不容易从游神中醒了过来。
仪式已毕,两岸看热闹的民众不仅一个都没离去,岸上乌泱泱的人群,反而比刚才看公主的时候,更多。
幽凉江风抚面,远处江上,忽然燃起点点星火。
紧接着,一盏、两盏……两岸百姓捧着火红莲灯,将这灯火顺流而下——
滔滔江上,莲灯顺流而荡,点点星火延伸至天边尽头,与璀璨星河相映相接,又倒映在常歌剔透的眼瞳中。
“前几日,他们听说你要走,自发要求的。”祝政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低声道,“我顾及颍川公主的迎亲之事,本万般犹豫,但百姓选出的数位代表居然长跪不起,定要送别‘天神将军’,我见他们一腔赤诚,只好应了下来。”
常歌看了他一眼,原来他看到的民众长跪求见祝政,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民众一片心意。你别介意。”
两岸百姓手心都捧着莲灯,依着顺序行至岸边,将点点莲灯送入江水之中,一路跟随常歌所在的楼船。还有些闲不住的小孩,穿着和他一样的火红衣裳,在岸边追着大船跑,口里还喊着“天神将军,天神将军!”
常歌怔怔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向了身后肃穆的襄阳城头——
诚然眼下红灯高挂、繁花似锦,但那烧得焦黑的城头、凝固挂在垛上的铁水,破烂碎裂的角楼,无一不在提醒常歌,这依旧是一座千疮百孔的伤城。
一座伤亡逾十万、城破数次,战场拉扯至数里之外的伤城。
他眸中闪烁,想开口询问,最终却如鲠在喉。
祝政轻轻捏了他的手:“你若觉得承受不起,便接了楚国的武将金印,守这一方故土安宁,权当是回报了。”
常歌抽了抽嘴角,本想挤出个笑,却比哭都不如。
江水推着莲灯,一层层漫开,无数百姓沉默着,以万千阑珊莲灯送别常歌。
沉闷铜号声起。
硕大楼船开始起锚。
汉水依是,滚滚东去。
襄阳仍存,百废待兴。
常歌低下头,将情绪都藏在汉水的夜风里。
*
此时,襄阳官署东厢已经彻底空置下来。常歌一去,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只留更漏声声脆响。
院门上,静静悬着一枚武将金印。
*
莫回头,前路只闻万人哭。
——卷一《襄阳围困》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只有三卷
§ 卷二【荧荧野火,离离乱惑】 §
第40章 棋文 “你怎么不高兴?” [一更]
襄阳至夏口距离不远, 若乘着轻舟顺流之下,一两日便可到达。但楚国仪仗舰队浩荡,还刻意压慢了速度,一边沿途巡游一边前行, 单是自汉水顺流至夏口, 便花了三日。
清晨里下了雾, 润得两岸重峦碧如滴翠,晨日里的空气也柔凉。
汉水如绵玉一般铺展开来, 颍川公主的灵鹿在船头悠悠踱着步子, 常歌逗弄了会儿,见视野陡然开阔,广阔原野之上, 千湖星罗棋布——
这是到了夏口。
夏口处于汉水、大江交界之处,船队将在此转向,一路向西,逆流至楚国都城江陵。
未到正午, 自为首的楼船开始,迎亲船队依次右舵,徐徐摆尾,万千舟舸一齐掉头, 景象着实壮阔。
岸边上围满了来看热闹和看公主的人,还有些见缝插针的小贩,吆喝着卖着炒货。
为首的楼船掉完了头,靠在岸边等着船队全部摆尾完成。
临出发时,水兵点了数次人, 都不见常歌,正焦急如何是好, 常歌晃晃悠悠打岸上来,怀里捧着俩大纸包,一上楼船,给烫得赶紧撂甲板上。
常歌弯腰,将纸袋口一拉,栗子香扑面而来,瞬间溢满整个甲板。
灵鹿循着味,踱步过来,温顺地跪卧在他身侧,歪着头,像是等着尝第一个。
常歌问它:“你能吃么?”
那鹿立即拿头顶他,鹿角又绒又硬。
常歌给它掰了一个,热气裹着蜜糖栗子香冒了出来,灵鹿低头,从他手里衔走栗子,它口鼻的触感毛绒绒热乎乎的,哈得常歌手心发痒。
这时候是没有鲜栗只有老栗的,常歌担忧味道,问那头鹿:“好吃么?”
那鹿装模作样嚼了两下,许是摸着味了,整个鹿头都要往袋子里拱。常歌费老大劲把它赶走,才见着水兵船工个个都瞪着眼瞅着他,眼睛里都恨不得伸出手来了。
他哈哈一笑,道:“瞄什么,来吃啊!”
甲板上的人猴急似的一拥而上,热热闹闹地分栗子,两侧其它船上的水兵见了,羡慕得恨不得跳江游过来。
此时,数声金铃脆响,一遮面女侍款款向常歌而来。灵鹿就在她身边转悠,温存地拿头蹭着这位女侍。
常歌一眼见着她腕上的金玲镯。
这东西是北境孩童佩戴的长命镯,上缀铃铛,至成年方才取下。常歌小时候,腕上也被火寻鸰套过一个银铃镯,他从北境送走时,那镯子就留给了火寻鸰,当个念想。
女侍行礼:“颍川公主闻得栗子香,烦请将军赏几个尝尝。”
颍川公主身份贵重,她虽在船上,但她住的楼层里外数层护卫,连只鸟雀都飞不进去。估计这位公主馋栗子是假,关腻了才是真。
常歌应了一声,道:“等着。”
他上前一步,捞开几个嬉皮笑脸抢栗子的水兵,随手一抓,空的。
满袋子糖炒栗子给分得干净,连个栗子壳都没留下。
“这就没了?”常歌往四周看了一圈,水兵们嘻嘻哈哈,抱着栗子四散而逃。
糖炒栗子败完了,常歌想起自己住着的地方还有些点心,他本想让女侍留在原地,女侍却说要一同去取,跟着他上了楼。
常歌住在楼船最顶层。
顶层视野开阔,本该是留给颍川公主居住的,但顶层也容易被人自屋檐上偷袭,常歌担心颍川公主的安全,便自己要了顶层,公主住在他下一层。
“你在此等候,我拿出来给你挑选。”
常歌撂下一句话,抬脚就进了屋子,他正在里面翻箱倒柜,大门竟被猛地关上了。
他一回头,门口站着的女侍忽然不见了。
接着他的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笑声却从右侧传了过来,他朝右一转,白净女侍已去了面纱,笑弯了眼:“真是常二哥哥。”
她云雀似的绕着常歌转了一圈,小嘴叽叽喳喳:“快让我好好看看。”
“玄哥哥说你没死我还不信,这回真的见到活的了!前几日我就总想着找机会溜出来,可嬷嬷们看得我太紧了,直至今日夏口调转,楼船停了许久,嬷嬷们等乏了,都午憩了我才摸了出来。”
时隔数年不见,常歌认得迟疑:“你是……棋文?”
棋文见着点心,拍手乐道:“是我,是我!大公去世之后,我就被伯祖父封了公主。”
司徒家有北境血统的,只有棋文。
棋文是她的小字,单名一个彧,是楚国已故大司马司徒信的亲孙女,也是当朝魏王司徒镜的侄孙女。
常歌十岁时,常川将他独自送回长安,常家多为将领,留在长安城的族亲寥寥,他每日便多在太学游荡。
那时候司徒镜还没篡权自立大魏,仍是大周太宰,见常歌一人孤独,便带着同司徒家的一帮小孩一道玩。
司徒彧这声“常二哥哥”,也是依着司徒家的年纪排行,生生把常歌横插进去,放在司徒空之后、司徒武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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