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文满嘴里塞满了点心,黏黏糊糊道:“还是二哥哥这里点心好吃!眼下我也来楚国了,以后咱又在一处了!在大魏当公主,一点都不好玩,可烦死人了,成日里关在封地里,这不让去那不让去,没法骑马更不能打大鹰,但凡出门就有一大串人跟着,赐的宅子只有玄哥哥常来……”
她官话不太熟,说的快了还夹几句西灵话,后来干脆全改了西灵话,一张巧嘴快得跟剥豆一样。
常歌笑道:“大姑娘了,还想着玩呢。”
棋文的眼睛弯得像月亮:“正好快四月了,二哥哥,带我去打黄麂子吧!”
“江陵没有黄麂子,也没有草原和山,只有大江和湖泽。”[1]
棋文拍手:“那也成,长这么大我还没来楚国玩过呢。之前大公在楚国做大司马,几年几年都不回来一次,我闹着要看大公,都说到处都在打仗,太危险了。不过现在可好,我来了,二哥哥也在这里。而且,嬷嬷还同我说,嫁给楚王,就再也不打仗了。”
她一脸喜乐,常歌倒是眼神一黯,只问:“你……真要嫁楚王?”
棋文一口塞了个仙豆烧,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黏糊着说:“二哥哥,你说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常歌苦笑。
楚王昏庸偏听,刚愎自用,还是世子之时便爱大摆威风,上下车从不用桂蹬,而是踩着侍从的背。
棋文还是豆蔻之龄,怎么就要嫁给这种人。
“二哥哥,你怎么不高兴?”棋文眨着眼睛看他,举起仙豆烧,直着胳膊递给他,“给,别不高兴啦。”
常歌默然接了下来。
仙豆烧外头裹着烧焦的蜜,里头包着白莲蓉,本该甜的发腻,可他倒是尝出了些苦。
常歌问:“迎亲时,你见着扶胥哥哥了吧,他认出你就是颍川公主了么?”
棋文双手捧着个仙豆烧,眼珠滴溜转了一圈,摇摇头:“我不知道。”
常歌有些飘神。
他倒是想救棋文,可眼下楚魏联姻,大楚开金鳞池盛会,诸国之间闹得是沸沸扬扬,棋文已经被两国架在炭火架上,骑虎难下。
不知先生有没有办法助她。
二人又叙了些幼时闲话,棋文怕嬷嬷发现,没敢待太久,慌张着要走。
临走时,常歌给她装了一大包点心,她两个袖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半点公主样都没有,就是个馋嘴小姑娘。
*
过了夏口,便入了大江。
江平野阔,楚天舒朗。
一到晚上,大风扫得芦苇瑟瑟做响,冰寒的月亮像被山崖啃了一口似的,泻下来的月光又碎又凉。
越往上游走,鬼鬼神神的事情居然多了起来。
楼船之上雅乐袅袅,一雾之隔,却总有女子哭泣之声伴随两侧。
一个两个人听到还能说是幻听,但听见的人多了,谣言自然成了气候。
再后来探路护航的楚军水师来报,说先锋船听得哭声既远又近,顺着歌声穿雾过去,却渺无人烟,怕是有他国斥候隐匿于迷雾之中,希望后面船队提高警惕。
最后,值夜的船工听了大半宿女鬼泣音,连滚带爬地来砸常歌的门,祝政沉着脸把门一拉,那人被吓破了胆,丝毫没顾上奇怪,只哭哭啼啼说见着鬼船了,鬼船船头还有一青衣女子飘立江头,还信誓旦旦地说值夜水兵都可以作证。
常歌听得古怪,但他真的披了外衫,和祝政一道来到甲板上时,什么鬼船什么女子,却跟躲着他俩一般,全不见了。
他没责怪船工,只当是船工辛劳,夜里睡得迷糊,看花了眼。
常歌懒得管谣言,谣言却愈演愈烈。
至第二日,鬼船言论已经编得有声有色的,说是什么河伯发怒,求娶新娘,大江上已经丢了不少渔家女儿,连江陵城里的女子都有遇难的,这回河伯跟着船队,是看中了颍川公主,要抢她去做新娘!
常歌听得直翻白眼,楚军水师干啥啥不行,编故事可真行。
下夜的时候,船上的氛围显著紧绷了起来,船工水师三五成群挤在一处,活像是冬日里挤暖和的兔子,瞪着眼听着江水里的动静。
水师里,有一两个不信邪胆子大的楚国水兵,见大家伙这样害怕,更是吓唬得起劲。一位水兵正蹲在甲板正中央的大木桶上,说得是眉飞色舞地:“……新娘久久不献上,那河伯大怒,江上但凡有的船只全给砸了个碎烂,还召了雨师发山洪,生生冲垮了九九八十一座山……”
围着听故事的水兵竟给吓得双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故事的黑脸笑道:“至于么,你们居然给吓成这样。”
接着,他也察觉到了异样,顿时僵在了当场——
他的肩膀被一只冰凉的手拍了两下,可他分明没有听到任何接近的脚步声!
那手又拍了他一下,黑脸嗷一声直接从桶上跌了下去,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直接翻甲板下头去了。
常歌被逗得哭笑不得:“出息!我还以为他多大胆呢。”
他看向剩余乖得如鹌鹑一样的水师船工,在他们跟前来回踱着步子,临近某一个时,突然迫近,把那水兵惊得一激灵。
常歌笑道:“怎么,我比那女鬼还吓人么?”
水兵哆哆嗦嗦:“是。”
常歌眉头一挑:“是?”
水兵慌慌张张:“不不不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1]黄麂子:一种鹿,珍爱生命,远离野生动物
[2]大公:外公。魏王司徒镜没有直系孙女,棋文是他弟弟司徒信的孙女。
这俩兄弟,曾经司徒镜辅大周、司徒信定荆州(当时楚国称荆州),并称二贤,后来司徒镜篡权大周,他弟弟司徒信第一个不同意,勒马北上,最后死于亲兄剑下。
司徒镜立大魏之后,亲赴荆州,将亲弟司徒信的骨灰,洒遍大江。
司徒信的孙子孙女,魏王视如己出,多有加封,颍川公主司徒彧就是示例。
棋文虚岁十四,年方豆蔻。常歌印象中的她,不过六七岁。
这……别人结婚,搞得跟你俩成亲似的
嗨……
第41章 图旦 “……楚国都哪儿找的糊涂蛋。” [二更]
常歌这才满意, 随意倚在身后的桅杆之上,抱着双臂:“都几十岁的人了,被鬼神之说吓唬成这样。去,绕甲板五十圈。再有乱传谣言者, 加倍。”
围成圈听故事的水兵委委屈屈去跑圈, 一旁站岗的楚国水兵则迟疑着, 仔细观察常歌的神色。
“看什么看?”常歌斜瞥他们一眼,“你们没听故事么?”
为首的水兵会意, 赶忙排成一溜, 开始绕着甲板跑圈。
常歌瞄着那一串水兵的背影,给楼顶蹲着的景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其中某一个。
水兵列着队跑远了, 甲板上蓦然安静下来。
这几日夜雾大,遮蔽得什么都看不清,常歌晃晃悠悠刚想转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些隐约的歌声。
“红绣球, 红绣球。新妇帐中忧……”
常歌回头,无尽的江雾笼着江面,一片漆黑。
*
常歌回屋的时候,幼清和白苏子等在顶层门外, 没贸然进屋。
幼清显然是被近来的鬼神传说唬住了,缩着肩膀,站都站不直,要不是旁边是他最反感的白苏子,他早攀人身上去了。
“害怕你就别值夜了。反正也没人能拿得了我。”
常歌瞄幼清一眼, 抬手推了门,一股子凉风扑面而来, 却听着幼清在他身后大喊:“将将将将军!”
常歌闻言回头,笑着看他:“什么喊法儿?”
恰在此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摸上了他的肩膀,细长细长的,像骨节,又像蜘蛛腿。
常歌蓦然转身,先是看着了几尺长的头发,这头发完全遮住了脸面,一身青衣,和传言里的女鬼一模一样!
这女鬼本该是背对着常歌的,可他的两只胳膊却是正着的,正伸着细长的指甲,朝常歌前襟撩。
幼清啊地一声闭上眼睛,飞镖顿时乱飞,白苏子险些被他丢中门面,气得够呛:“你看清了再丢!!”
幼清哪儿敢睁开眼看,要不是还记着要保护常歌,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他不睁眼,他的飞镖更没长眼,常歌没被女鬼怎么样,倒是全力在截幼清的飞镖,最后还是白苏子拧着他的后颈子送到“女鬼”面前,吼道:“看清楚!”
幼清一停,常歌这才缓过一口气,直接给了女鬼一肘。
幼清给吓得直瞪眼:“将军,那可是女鬼!”
常歌只骂那女鬼:“装神弄鬼。”
女鬼抚开遮脸的头发,朝着幼清抛了个媚眼,这“女鬼”居然是莫桑玛卡。他本是个男人,头发全垂下来,一马平川,还让人误以为是背着站的女鬼。
幼清顿时要踹死他,白苏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扯住,连骂他“自己是个望月砂,还怪人家!”
幼清停了停:“什么望月砂?”[1]
莫桑玛卡友好解惑:“他骂你是干兔子粑粑!”
幼清当下掉头和白苏子算账,俩人一路打上飞檐,踹得瓦片乱飞。
常歌懒得拉架,只问莫桑玛卡:“原来传言里的女鬼是你啊。”
莫桑玛卡摇头:“不是我。我没下过船。今天也是听着传言才心血来潮,头一回扮上。”
不是他?
常歌疑了一秒,而后自己消了疑窦,转而问道:“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月光越过门口,斜斜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莫桑玛卡像是避着光站一样,整个人都待在黑暗之中,他又是个青衣宽袍的女鬼打扮,看着更阴森了。
莫桑玛卡:“之前说的帮我的事情,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们药王谷的线索,将军可还记得?”
“记得。”
“将军可想好了?”
常歌摇了摇头:“药王谷,我们自行找到了。况且,我也不打算同你做交易。”
“是么。”莫桑玛卡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不过,”常歌笑道,“作为朋友,我可以帮你一把。”
莫桑玛卡没在黑暗里,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低声笑了一下:“你人明明不错,怎么会传出些凶残嗜血的恶名。”
常歌白他一眼:“少腻歪我,说正事。”
“你们寻到的药王谷,当是假的。”莫桑玛卡道,“是不是谷内空空,只留着一张字条说云游去了,但谷里积灰甚厚,看着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了。”
常歌点头:“是。”
“这便是了。药王谷的关窍,除了药宗中人,无人知晓。我将它藏在随身的银锁里,银锁上以藤蔓雕了一个‘墨’字。这锁在颖王手里,你问她要即可——只是千万别告知她,银锁里含着药王谷的下落。”
“我要,她并不会给吧。”常歌思忖道,“颖王那副性子,谁要她如何,她偏不如何。”
“是。”莫桑玛卡点头,“不过这天底下,也只有你能索得这银锁。”
见常歌不解,莫桑玛卡道:“她对你有愧。来襄阳之前,我并不知她喟叹缘由,来此地之后,我才明白,她一时妒恨,给你下了冰魂蛊毒,那之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狠辣成性的颖王,居然悔了。你大可问她索要试试看,她若不给,就是抢来也没什么。反正原本就不是她的东西。”
常歌哭笑不得,这还唆使他抢东西起来了。
他转而问道:“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事?”
莫桑玛卡神色凝重起来:“金鳞池盛宴,滇颖王庄盈会到江陵,你只需要同她带句话,说我该做的已经做到,要她兑现诺言。她若是同意,带了话便走,若是不同意,就……杀了颖王。”
“杀了颖王?!”
常歌倒不是怀疑自己的身手,只是颖王一死,好不容易定下来的滇南,势必大乱。
莫桑玛卡极轻地叹了一声:“……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自己舒坦些。我是怨恨她,但她是死是活,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分别了。”
莫桑玛卡忽然上前一步,站的远还不觉得,站得近了,只觉好大一副森白鬼脸,看得常歌头皮发麻。
他郑重看着常歌:“将军,我知你与周天子所谋何事,前路漫漫,万事小心。”
常歌擂他一拳:“你做什么,怎么说得跟诀别一样。”
“女鬼”莫桑玛卡忽然站进了月光里,轻缓笑了。他眼周画满了浓黑的油墨,此刻不知为何,溢了两道墨痕在脸颊上,让这个笑变得阴森而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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