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英被这消息吓得一滞:“今日,可是楚王大婚!”她很快反问,“刺楚王是巨子令么?为何我从未听巨子说起过?”
林子墨苍然一笑:“这不是巨子令,不过……是我自己想杀他。可惜,可惜我没能杀成,还被他反捅了一刀!”
常歌被这消息冲击得瞬间失神。
楚王被刺,婚礼、盛宴肯定当下大乱,先生苦心经营的一切,竟被此人砸得粉碎!他猛然揪起这人领口,那人却同软泥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甘英瞬间嚷嚷起来:“你做什么,他都伤成这样了!”
常歌按着最后的火气:“盛宴如何?百姓如何?司空大人如何!”
林子墨冷笑一声:“一团乱麻。”
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他被打得脑袋一偏,口鼻处更是涌血不止。
常歌揪着他的衣襟:“你知不知道此事牵涉多少人,又筹备了多久!即使那楚王再恶毒再可恨,你为何要挑在今天!百姓惶恐,黎民何辜!”
“我没多想!我本是,本是要刺杀那位礼官,可我看到莫他……”
礼官,自是祝政。
一股怒火噌地腾起:“混账!”
林子墨被一拳打在了地上,此时常歌什么都顾不上,猛地推门而出,这一推,听得“哎唷”一声,姜怀仁揉着脑门在门口转成了个陀螺,却被常歌猛地掀开:“让开!”
姜怀仁朝他背影扯着嗓门嚷:“将军可是要去寻先生,待我一起!”他慌慌张张将白苏子推进屋内,朝甘英比了个手势,二人一道追了上去。
*
此处距清灵台和宫城门尚远,街上称不上是一团乱麻,反倒空寂的可怕。
眼下常歌顾不上去看热闹,听林子墨所说刺杀之事,他满心挂念祝政,只急着要找到他。
常歌在屋檐上数个起落,远远地将姜怀仁甩在身后,很快便回了归心旧居,只是里面空空荡荡,先生并未归家。
他来回找了许多圈,确认没有遗漏之处后,这才自前门出发,打算到喧哗处一探究竟。
常歌刚阖上大门,回头就见着一玄色马车停在身后。
一只素白的手打起帘子,缝隙间露出祝政清俊的面庞,他稍稍朝常歌伸手:“小将军,快来。”
第72章 从伯 一吻将军忘语。[二更]
常歌行至车前, 祝政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拉了上来,一阵入夜的凉气随着车帘掀动挟裹进来。
祝政只道“五月间了,去了何处, 手这样冰。”边紧紧攥住他的手。
祝政个头高大, 所乘车马需均为定制, 比寻常车厢大上些许方能施展开来。眼下这个眼生车厢只寻常大小,祝政只能勉强躬身, 一个人便将车内视野遮挡得严实。
“在江边上待了会, 先不提这个……你还好——”常歌这话还未说完,直接哽在喉中。祝政稍稍退开些,露出了身后坐着的人。
冀州公祝展满目慈祥, 只笑看着常歌。
原被攥住的手猛地抽开了,常歌莫名心虚,干巴巴道:“见、见过冀州公。”
难怪这玄色车马常歌看着眼熟,原来是冀州公祝展的。此人乃祝氏公族, 封地冀州,人称冀州公。他实际上是周闵王同祖堂兄弟,算起来,祝政当称他一句“从伯”。
“坐, 先坐。”
常歌小心翼翼坐好,两手更是端正置于膝上。祝政见惯他无法无天的样子,忽然见他如此,倒被逗得好笑。
车内铺着上好的软垫,表层还是蜀锦制的, 常歌却如坐针毡,一面想乱动几分, 一面却僵着身子处在个泰然的坐姿,他正局促,却听冀州公道:“你方才,唤的不对吧。”
常歌整个脊背都针扎一般,愈发恭敬行了一礼:“属下常歌,见过冀州公展。”言毕,便要抚袍行大礼,冀州公赶忙将他臂膀扶住,他手上略微施力,将常歌扶坐回去。
常歌愈发不得其解,绷在行礼的姿势没敢收手,他手上却忽然一温,是祝政不由分说握了他的手,强压在他膝上。祝政凑在他耳边,耳发便滑在他肩上:“叫展从伯。”
长辈在上,祝政忽然是要闹些什么,即使他忘了舅父那顿剑鞘,常歌背上可还疼着呢。
常歌不动声色地抽了数次手,祝政却更将他双手紧紧裹住,攥得更紧了些。
冀州公朝他笑笑:“你们的事情,政儿已同我说了。”他声音忽然柔了些许,“这世道太难,当初又那么大的事情。幸好你二人都活了下来,还能在一处扶持,也算是好事。”
常歌本暗中使劲的手忽然就松弛下来。
“可惜政儿说得突然,我身上也没什么贵重东西。他若是提前说些,我定备上数车大礼——”
冀州公忽然想起什么,自腰间解下一玄色玉佩,摊在手心。
“我们老祝家的人都有几分傲气,都觉着自家祖先是玄鸟,玄鸟子孙跟着大禹治水,因为有功,大禹赏了他一块玄玉燕。故而我们老祝家尚黑、尚玄鸟纹。这块玉是恒山墨翠,虽然比不上大禹赏的玄玉燕,但也算我们老祝家的一点心意。你接着吧,政儿说你们去年冬日里结的亲,就当我这个做伯伯的一份来迟的贺礼。”
这块黑玉掌心大小,古朴无泽,色沉如墨,被雕做一燕子形制,正欲振翅。
“你接。”祝政温和劝道,“这是从伯的心意。”
常歌压根没料到冀州公会坐在车中,更没想到祝政已将此事事先告知了冀州公,冀州公这恒山墨翠一拿,常歌更是骑虎难下,他指尖稍稍动了动,声音却有气无力:“谢过冀州公。”
那玉佩忽然一收:“还叫冀州公?”冀州公顽笑道,“政儿,你这是还没抓稳实。”
常歌视线低垂,这才改口唤了一声展从伯。
冀州公美美应了一声,将那块恒山墨翠塞进常歌手里,“你们年轻人叙话,我便不多叨扰了。我从冀州带了几只苏尼特羊,过几日挑只好的送你们府上,我记得,常歌小时候就爱吃!”
单是听到苏尼特羊四个字,常歌好像已经闻到满帐暖和又馋人的咸香,连送别都送得心不在焉,二人在车帘口送走冀州公,复而相邻而坐,常歌只急道:“楚王如何?”
祝政没搭理他,低头将那块恒山墨翠在常歌腰间坠好。
常歌看得心急:“先生怎么如此定然,楚王被刺,外头已然大乱!”
祝政这才抬首,他凤眸微敛,长眉如晕开的墨尾一般,似愁似怨:“知道。将军莫心急,好戏,自是唱热闹了才好登场。”
常歌仔细琢磨他这句话:“你早知他们——”
“嘘。”
祝政以指封住常歌的唇,离了软榻,在他身前稍稍矮身。他足足比常歌高上三寸,即使常歌坐着,他握着常歌的双手矮在他身侧,也只比常歌低上些许。
玄色礼服柔缎般在祝政身侧铺开,他稍稍仰脸,盯着常歌:“将军不问我,却先问楚王。”
“将军刚才还收了我从伯的玄玉。”
常歌被他哽住半天,方才结巴解释:“我只是怕盛宴出事,百姓恐慌,楚王怎么样,我并不关心的。”
如风过芙蓉一般,祝政温和低头,冰霜似的面上只融出一丝暖笑:“我逗你的,还真同我解释起来。”
常歌打算捶他,手腕却被祝政捉住。祝政稍稍歪头,乌润的眼珠直盯着他:“小将军,愈爱犯上了。”
比力道,常歌还没惧过谁,他腕上当下使力,俩人势均力敌,便在空中僵持起来。
祝政不高不低地矮身,常歌却是稳稳坐着,重心稳当。常歌渐渐占优,眼见要挣脱开祝政的禁锢,却见祝政被他拉得身形不稳,险些歪倒,顿时松了自己的力道。
没想到正在此时,祝政忽然抿唇一笑,手上猛然使力,将他整个拉在自己身上,坐了满怀。
方才的身形不稳显然是装的,常歌羞愤气极,在他身上胡乱挣扎起来,祝政自知自己耍诈,只笑着将他揽紧,一下也没躲。
这车厢本就不大,俩人在车厢内折腾,整个车厢都被摧残得摇摇欲坠,闹腾了好一会儿,常歌估计翻腾累了,刚安定片刻,拢着他腰背的胳膊却在此时一收,祝政迫着他俯身,吻了下来。
亲了好一会儿,祝政才放开他,这才故意道:“谢将军关心,我没受伤。”
闹了半天,依是在生他没问安的气。
常歌怒道:“这么有精神,果然是没受伤。”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开。
祝政瞬间搂住他的腰背,礼服袖子层叠而宽大,将常歌小半个人都掩了进去:“刚接了祝家的恒山墨翠,当下就要跑?”
这话说得正中关窍,常歌坐在他身上,一时间是起来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僵在这么个尴尬的姿势。
祝政倒是坦然,只懒懒倚着身后的软榻,乌黑的长发流水般铺开来,车内光线黯淡,祝政的面容却如散着微光一般,清俊秀丽。
他以掌环上常歌的脖颈,温热的拇指沿着他的颈上突突跳动的血脉游移:“腐肉烂得深了,干脆让他们烂得再透些,等所有人都见着的时候,一刀剜去,才最痛快。”
谈及公事,常歌又焦虑起来:“先生不能亲自去。先生若去,便是降了身价,这件事情亦变了性质。”
祝政只沉沉嗯了一声,这声和脖颈上温和轻柔的触感绞在一起,竟让常歌心中灼痒起来。祝政的拇指已滑过他的喉结,仍要往下,常歌当即捉住他的手指,警告般瞪了一眼,祝政的手便温和停在他颈间,未再向下。
常歌竭力平静道:“先生若去了,这事即使先生在理,在百姓看来,也演变成了朝堂党争,反而失了正气。可先生若不去,他们闹得越大、便越不占理。”
常歌脾气急,说话更是快。祝政只支着额角,沉而温和地盯着他。
他因个高,掌心本就生得宽大,常歌白颀的脖颈在他手中几乎不足一握。
脖颈这等关紧地方,本是不能随意暴露的,常歌对他的动作显然不大习惯,连身子都僵硬了几分,但他仍旧从了祝政的癖性,由着他掌着脆弱的脖颈。
常歌问:“先生也正是因此,才要我去寻甘英的吧。甘英,便是抢走各家女子的‘江公子’,也是策了长堤决口的人。”
祝政低声道:“我知。”
车厢内狭窄阴暗,常歌一面说,喉结便轻轻颤着,连带着祝政的指尖也酥麻颤动。
常歌问:“先生是从何时知道甘英之事的?还是……先生打从一开始便知道是她。”
此次姜怀仁和常歌同去九天阁,戏演得太过逼真,反而失了真。他回想一番,自从姜怀仁当街拦马车开始,便只抛问题,面上装疯卖傻,实际上一直在暗中引导常歌解谜。
能如此布局之人,只有一位,正是他眼前的楚国司空大人。
祝政眸中有一丝笑意,他轻缓摇头,乌润的发丝便流缎般随之倾泻:“调查绣球赌坊的时候,她也在列。起先只怀疑过她,但她又是新娘又是女鬼,还站在船头往来,折腾这么多花样,让人不注意都不行。决堤那日她也在侧,她本是杀气腾腾,见你对将士民众爱护有加,竟然多次按捺,我方才起了些合作心思。姜怀仁钻入酒桶确实是我吩咐的,为的也正是投石问路、一探究竟。”
常歌瞪他一眼:“合着先生同我出考题呢?”
祝政只软声认错:“甘英是甘信忠将军长女,又是烈士遗孀,心高气傲,又归属于无正阁。若这世上有一人能劝动她,那便只有你。我若事先与你沟通,说不定反生龃龉。何况——”
祝政柔缓帮他拢拢耳发:“我的将军心性纯直,定能打动有识之士。”
常歌只骂他:“花言巧语,倘有下次,我便不谅你了。”
“那由不得你。”祝政握了他的手,“谁让今晚上天助我,知道将军要动大气,便先要你见过我从伯,还接了我祝家的玉。”
常歌将手一摔便要起身,又被拉住一通好哄才消气。
外围闹声渐大,更有无数杂乱脚步声掠过车厢。常歌低声道:“他们都在何处喧闹。”
祝政道:“江陵城,宫门口。”
“这便更有意思了。”常歌轻声道,“不止是这闹腾的节点,还有这闹腾的地方。”
祝政点头:“将军聪明。”
“此事便交给我,先生只等我好消息,记着我方才所说,千万不要出面。”
祝政面上平静,只淡然道:“我将阿西达也带来了,你若想用,便带上她。”
常歌轻轻嗯了一声,撑着软榻打算起身,却听祝政轻声道:“将军忘了件事。”
常歌被问得一愣,正在冥思苦想之时,整个人却被温和翻倒在地,柔凉的布料瞬间盖了他一头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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