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之时,常歌轻笑一声,竟主动飞身而下。
他背着手, 凉凉扫视一周,而后踱着步子,挨个摸了摸三口棺材,淡淡道:“宋中书这哭法儿新鲜, 本将军头一回得知,这哭丧还能打包哭呢。”
人群中有人险些笑出声,慌忙掩口捂住。
常歌挨个扫视江盗的脸,最后停在为首的大黑脸身前:“哟, 大黑脸,真是有缘。楼船上我想着这事儿复杂,将你押后再审,没想到这一押,却留了个祸患。”
四围私语起来:“刚宋大人不是说, 此人乃司空大人所抓司空大人所赦么?怎么这人说是他所赦?”
常歌回身,高声道:“带上来。”
听得哎唷一声, 不知哪位将士推了一把,姜怀仁跟丢沙包似的被丢了出来,他揉了揉摔疼的腰,有人蓦然大喊起来:“我认得他!他是……那群江盗的军师!上个月在我这里赊的酒钱都还没结呢!”
姜怀仁只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代我们黑哥先说句对不住,那酒钱我是没了,冤有头债有主,您找饮酒的黑哥去结吧。”
店家和江盗俱啐了他一口。
见有人指认,姜怀仁当即接着竿子就往上爬了:“哎黑哥,你既投奔了宋中书,竟也不拉我一把,真是枉称兄弟,枉称兄弟啊!”
大黑脸气急,“你你”半天,尚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姜怀仁叹了口气,索性赖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我什么我?我本以为能投奔那司空大人,谁知那司空大人居然如此油盐不进!女人女人不要,钱银钱银不要,说着盛宴杀生不详,非要押后再审,还说什么一个都逃不了。早知道宋中书这么好说话,我费力气去讨好那司空大人干嘛!”
宋中书脸上尴尬:“休要胡说!”
常歌唇角勾着丝薄笑:“宋中书,都是空口一张,若他是胡说,你也差不了多少。”他踱至上前一步的素服妇人面前,那妇人当即转脸,稍稍转过身子。
常歌只笑笑:“程夫人方才说,自家夫君帮他人做事,日子过得是清贫简朴,是也不是?”
程夫人只道:“夫君一生清简,确是如此。”
常歌面色一变:“来人,速将程夫人拿下!”
眼见楚军将士即将冲上前来,程夫人惊呼道:“你为何拿我!”
“程夫人守节,着了一身素服,又不着点钗,大眼一看确是朴素。”
常歌绕着她转了一圈,停在程夫人身侧,“夫人身上这套素云锦着实稀罕,在场众人怕是看不出这东西的价值。这云锦只在金陵产出,且工艺复杂,云纹乃错综织锦而成,光线下更可显出不同颜色——”
他旋身夺了身侧楚军的火把,灯火一映,程夫人素衣之上竟如有彩光!
常歌将火把朝地上一摔:“这东西贵重的很,被称为‘寸锦寸金’。”
“你夫君过得清贫简朴,你这身衣裳,还有你身上别着的凤首白玉觽,耳上佩着的东海白濂珠,如何得来,究竟是偷,抑或是抢!”
程夫人被楚国将士押着,瞬间乱了方寸,惊呼道:“我未偷未抢!这都是,这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常歌恰巧掠过程夫人身侧,轻瞥她一眼,极轻地笑了一声:“自己的东西啊。”
程夫人自知失言,只惊恐万分,不敢抬头。
“不过,夫人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妥当。”常歌仰首道,“前几日我听说程大人府上第十七房妾室将贵重细软一卷而空,府里上上下下八十三口人,夫君一死,确实没了着落,难怪需要夫人穿着云锦出面……哭哭穷。”
“……十七房妾室。”
“……八十三口人……”
听得众人私语,无论这位程夫人再开口说些什么,都不会有人再信。
常歌迫近一步,停在程夫人身前:“您夫君为官一十三年,年年修缮长堤水利,且不论他贪没贪修缮款项,一十三年,长堤溃成空腔,竟无一年察觉上报!这是幸亏楼船行至此处,军民将士勠力同心,抢救及时,倘若不及时……长堤下游少说也有百万人口,你夫君已去抵债了,一身云锦的程夫人,你身为朝廷命妇,却瞒而不报,你又有几个脑袋可以抵!”
那命妇惶恐,当即大跪:“妾身冤枉,妾身对此一无所知!”
常歌冷笑:“刚还头头是道,现在,倒是一无所知了。”
程夫人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玉眼见拉出来的证人被逐个击破,仍不死心:“纵使程夫人所说有些许不当之处,这也并不能说明那司空大人就清廉无比!”
他话未落音,听得啪一声脆响,一人猛地冲上前,揪着宋玉的衣领给了他一巴掌。
宋玉当下傻眼:“表……表姊。”
甘英反手又甩了一掌:“此处没有你表姊!”
宋玉捂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了一礼:“见过英女公子。”
甘英正是楚国一品定国大将军甘信忠长女,甘信忠祖上同大周武王一道开国,初代荆州主公敬重甘家,请封雁侯,承袭至甘信忠将军,他无子无法封赏,只能封了甘英为女公子,宋中书品阶低她三四级,见面自是要低头行礼。
常歌见甘英镇住宋中书,便出言引导:“英女公子,你上来所为何事?”
他没料到的是,甘英居然民望甚高,她方才上场,已有人认出了她,大肆谈论英女公子赈灾、扶弱、路见不平等等事迹。
此前常歌已同甘英沟通好,只澄清先生与被劫持女子全无关系即可,绣球赌坊之事仍有其他转圜余地,切不可大庭广众之下公之于众,毕竟甘英同绣球赌坊有脱不开的关系,贸然道出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自己的罪证,无异于自毁。
甘英稍稍回头,望了常歌一眼,而后忽然面对楚国百姓,伏身大跪:“英愧对江陵百姓厚望,深知绣球赌坊荼毒我楚国已久,囿于一己私名,竟迟迟未能上报,终酿成如此大祸……”
常歌上前一步:“甘英,此话不能乱说!”他抓着甘英的肘要将她扶起,甘英却猛然挣开来:“此事同司空大人无半点关系,反倒是司空大人一直在暗中调查,只是此事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这才让司空大人惹了这么大的乱子上身。”
常歌只看得到她的背影,消瘦娇小,然而她音色沉稳有节,宛如戛玉敲金。
甘英:“我曾在绣球赌坊账房管事,账房先生疏漏,只觉我一介女流,分不清楚明账暗账,并未多加遮掩。十数年来,绣球赌坊夜夜笙歌,多名官员握着赈灾款项、修缮款项,在其中滥赌,直至天明!”
民众震惊,万人场合,竟有如无声鸦雀。
“赌坊官员至此,仍不满足,竟拿了参军名册挟持军士遗孀,胁迫逼做庄姬。我发现此事之后,只恨我未能尽早上报,绣球赌坊所挟庄姬合计二百三十八名,眼下生还一百九十七人,个个均可作证,以上桩桩件件我皆详细记录在册,参赌官员、日期、回数更是写得清楚!此赌坊为祸时日已久,同上任仅有半载的司空大人毫无关系,反倒是在场之人......”
她徐徐站起,凉凉扫视四围一圈,那些披麻戴孝做戏的楚国大臣此刻早已抖做一团。
“——个个都逃不脱干系!刘大人,你家妾室因你嗜赌,来赌坊闹过三次,我说的可有错!还有马大人,李大人,你们总爱约在一处,进门之后又佯装不识,暗中勾连使诈,更有张大人……”
她一个接一个地撕开这些人的脸皮,将在地跪伏的楚臣数落得明明白白。围观的楚国民众愈听越发震怒,就这些货色,方才还在梅和察丞相的棺椁之前嚎丧,也不觉得自己丢人跌份。
甘英还未说完,群情激奋,若不是有楚军将士围挡,江陵城民众定要冲上来,将这帮子衣冠禽兽收拾得明明白白。
中书仆射宋玉还要说话,已无人听他多说,百姓只吵嚷不休,他哪想到摆了这么大个场子居然砸了自己的脚,眼见场面已然失控,忙向宫城楼上悄悄打手势。
不出片刻时间,民众侧翼传来些许骚动,闹腾的厉害的当即被抓住,两列卫兵破开民众包围圈,一人走出兵阵,站在中心空地之上,此人正是卫将军程政。
卫将军不问青红皂白,将刀一拔,指向常歌:“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哗变谋反之人!”
他带来的右军将士一拥而上,常歌不避不躲,江陵城左军将士反而拔刀,将常歌层层护住。
程政:“吾乃当今楚王亲封卫将军,奉命统管三军,守江陵安宁!你们若再护着此人,便与他同罪!”
“卫将军。”护着常歌的一人道,“建威将军以身护堤,那日我们皆亲眼所见。”
“前日学子哗变,也是将军镇住局面。”
卫将军震怒:“反了你们!”
右军几乎抢上前阵,常歌身后将士更是瞬间抽剑,两阵剑拔弩张之时,听得一声:“住手!”
重叠的守军被人轻轻拨开,常歌站出阵前:“程政,你作为卫将军,不好好维持宫城秩序,竟纵容他人在宫城门前喧闹,此乃失职。你眼见宋玉满口胡话,不拿他,反倒拿我,此为失德!”
程政不以为然:“吾乃王上亲封卫将军,可贴身护卫王上!失职失德,此话除了王上,无人能议得!”
“是么。看来,斩了纵容此次闹事的右军校尉,你仍是看不清楚。”
右军负责屯守宫门,宫门口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是为失职,常歌上宫城屋脊,正是为了寻得右军校尉,斩之。
“来人——”
卫将军这声只喊出一半,在场众人俱被一寒光晃了眼,只见一道狠戾剑光直劈向卫将军,剑锋锐利,此人头面竟被劈得血肉外翻,本是喧哗嘈杂的现场突生变故,被震得俱是一静。
众人正愣神,听得英女公子大喝一声:“大司马剑在此,见此剑,如见开国武王!”言毕,女公子牵头,拱手大跪。
此剑在楚国威名赫赫,更能号令楚国万军,军士当即敛下兵刃,低头跪拜。民众亦一浪浪相传,当下跪倒一片。那伙子文臣无论心中服不服,面上的恭敬依要守着,转眼间,宫城门口万人跪拜,再无哗变。
纷乱四围霎时静寂。
谁知现场只静了片刻,中书仆射宋玉便抓住这个空隙,爬上第三口空棺,高高举起一张血书:“我有梅相死前血书!”
宋玉高喊道:“梅相死于勘破司空大人身份,他并非武陵白氏山河先生,而是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第75章 昭武 纯黑大纛于江陵宫城缓缓升起。 [一更]
这个消息太过震慑, 一时间,四周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祝政残害忠良,更好战喜功,大周倾覆于他手, 眼下还来祸我大楚!梅相病重, 他为独揽大权, 还诓走了梅相的大司马剑!”
宋玉话未说完,手上血书已被甘英一把夺去, 英女公子自幼被梅和察丞相教习, 对他的笔迹无比熟悉,可她来回仔细通读数次,话语竟哽于喉中, 不知如何开口。
宋玉得意洋洋:“如何,确为梅相真迹吧!”
甘英不知如何作答,只默然不语。
宋玉仍滔滔不绝:“长堤决口那日,司空大人在宫城正门虚晃一招, 反早从宫城后门潜入,也正是那一日,司空大人莫名接了大司马剑,而他走后, 梅和察丞相便身中剧毒,未有多日便已身亡,那祝政便顺理成章地把持朝政!”
“浩浩青天在上,我实不能见着我楚流于他人之手!”宋玉振臂高呼,“今日, 便要活捉祝政,为常将军沉冤, 更为梅丞相报仇!”
下头跪着的文臣眼见宋玉扳回一筹,刚要跟着振臂高呼,当即被附近的民众啐了回去。卫将军程政虽死,他带来的楚国左军却仍然在场,当即便要反扑。
好不容易静寂下来的场面再度鼎沸,长剑短刀相接,楚国左军竟同自己人厮打成一片,宋玉居然趁机一把夺了常歌的剑柄:“这剑得来不正,速速将其归还我楚军!”
他仅为一文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常歌的对手,常歌轻巧一挣,宋玉竟连退数步,而此时一黑影自一侧飞扑而出,衔住宋玉的肩背,将他再度拖上了第三口棺木之上,宋玉万般挣扎,好不容易转过脖子,想要看清究竟是何人如此张狂,不料,却对上了一双莹绿的眼睛。
宋大人一嗓子叫破了天,惊得两边都短暂罢了手,四围民众更是大退三步:“有狼啊!”
那宋玉已在狼口中瑟瑟发抖,脸色也霎时白完,常歌几步踱了过来,低下头仔细欣赏一番他的神情:“宋大人不是要以身血谏么,怎么还被吓成这样,看来这决心,不大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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