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驭着缰绳,让他的白马放缓脚步,轻轻贴了过来:“那为何失魂落魄?因为白苏子?”
“不是。”常歌摇头道,“小白的事,惊讶归惊讶,接受了倒罢了。只是你……西灵叛乱之时,你不过也年方十四,怎会一声不响承下这些,而且西灵叛乱之事、闵王对父帅下令,连我母亲死证清白……我……”
他低下头,高束的马尾也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我竟全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祝政的马同他伴着并行片刻,白皙修长的手伸在他眼前,祝政正伸着右手,朝他邀道:“小将军。”
常歌有些心虚地朝前看了一眼,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落后许多,逆着日光,火寻鸼的背影更是渺小地看不清楚,他这才搭上祝政的手,祝政轻巧飞身,飘然坐在他身后,将他整个拢在怀中。
上回共骑,祝政还给了他接受的时间,这回上马,祝政便即刻将他圈紧,拢着他的身子,凑在他耳畔说话:“今日告知了你,你便难受了一上午,我若早早告诉了你,你会不会难受上十数年?”
常歌低声“我……”了一句,便再也说不出来。他只低着头,两手胡乱揉着手里的缰绳。
祝政略微压了些重量在常歌身上,声音更是又低又软:“你心里沉不下这些事情,便不沉。小将军已过得够苦了,少思虑这些,多想想开心之事。比如,鹰奴回来了。”
提到鹰奴,常歌愈发难过起来,“父帅……我还以为,是他如何对不起娘亲,一直同他……”
在今日之前,常歌一直以为火寻鸰是死于混战之中,心底也悄悄怨过常川为何让娘亲冒险,言语上更是能省则省,父子俩自从常歌十岁以来,便日渐离心。后来常川自尽于祠堂,他更是再无机会同常川畅谈,这些旧事郁结已久,早成了块心病。
祝政拢着他,广袖如同流水般坠在常歌臂上,他的手轻缓拍着常歌:“小将军,很多事情你无力改变,当时,我亦是无力改变。大周朝是有许多处不好,周闵王也称不上是什么明君,那时候我只恨年纪尚幼,有许多事情不能左右,以后……以后断不会如此。”
他见常歌仍是郁郁寡欢,拉开一截袖子,将右手腕递予常歌唇边:“你若实在难受,便咬我几口,至少心中舒坦一些。”
祝政的手腕悬空了片刻,接着腕骨略微一疼,常歌不轻不重地咬了上来,祝政一语未发,反将手腕朝他那侧送了一些,常歌却忽然松了口。
他轻声问:“好些了么?”
接着他腕上传来些温温热热的触感,常歌双手捧着他的手腕,软软的舌尖贴在方才咬过的地方,柔缓舐了几下。
心头好像涌起一阵阵温暖热泉,这股暖意自祝政心口开始攀爬,遍布周身,连他的气息都被温得滚烫,顺着常歌的后颈,贴着身溜进常歌的衣襟里。
常歌将他的手缓缓捏入掌心,祝政的骨节修长,手掌更是要大上一圈,没办法全部拢进自己手心。他摩挲着祝政的指节,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先生待我如此好,瞒了我这么多事情,此前我还因鸩酒之事怨过先生……”
他略微朝祝政怀中靠了靠:“……祝郎。”
这声几乎唤得祝政心悸不矣,除了二人亲近之时,常歌几乎从不唤他祝郎,主动亲昵之姿更是少之又少……他连应常歌的声音都低哑了几分。
常歌语气难得温柔:“林子墨说,他曾经对莫说过许多许多错话,自那日起我便一直在想,我……我曾经也说过不少错话。当时……当时也刺得你很疼吧。”
祝政将脸贴在他发上,轻缓摇头:“不疼。”
“对不住……我脾气太冲了,今日当让祝郎咬我。”他拉起自己的手腕,转过身子,递在祝政颊边,“先生咬吧,这都是我该的。”
祝政本笑着摇头,见常歌执拗,之后轻轻低头,常歌的手腕白嫩,此刻内腕翻了过来,腕上淡紫的血管清晰可见,常歌见他迟迟不下口,还催促般晃了晃手腕,祝政方才敛眸,在他手腕上轻轻含了一口。
温暖的热气扑在常歌手腕上,他只用牙齿轻轻含了一下,便一触即放,低声道:“我怎么舍得伤将军。”
“况且,我的将军性子一点也不坏。”祝政的目光沿着他的胸口上移,落在常歌红得绚目的唇上,“我早说过,将军在我面前,可无拘无束,想如何便如何。”
红得如甜果一般的唇正张着丝缝隙,似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喘,那唇复而又轻轻抿紧,饱满的唇尖看着极其柔软。
“将军张扬无束,分外……”话未说完,祝政凑了上去,轻轻咬住了他想念已久的唇。
“……”
火寻鸼见着远处依偎在一处的人影,颇有些无奈:“他们平日里就这样么?”
白苏子为难道:“平日里……平日里不这样的。”
“真没救。”火寻鸼瞥了一眼,摇摇头走开。
*
作者有话要说:
舅父:没眼看
第87章 鬼戎 太阳宛如被纛旗吞没,天地霎时阴沉。 [三更]
常歌同他温存许久, 还拥着小声说了会话。他的腰拧着难受,干脆抓着祝政的胳膊,改了侧坐的姿势,整个人窝在他怀里。
祝政眉如描墨, 眼眸更如横波流淌, 他一面轻轻摩挲着常歌乱发, 一面轻声道:“你心情好些了,我想同你谈谈正事。”
听得怀中人含糊应声, 祝政这才道:“我怀疑舅父被无正阁蒙在鼓里。”
舅父说他此行前来是为取百灵散, 当时白苏子的表情略有僵硬,显然百灵散之事很可能是一借口。此时此刻,火寻将军出现在药王谷, 不可避免会撞上前来寻找药王的常歌,火爆脾气之下,难保火寻将军会说出什么重话。
幸而今日祝政在场,接连道出夏天罗、景云之事, 方才消解此前误会,倘若祝政真的抽不开身,放任常歌自行前来,二人冲突之下, 还不定会结下什么误会,无正阁的目的可能业已达成。
他甚至怀疑,楼船、长堤之时,火寻将军被刻意引入此事,也是为了将十数年前西灵叛乱之事, 再度呈现至常歌眼前。
常歌不解道:“可无正阁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想, 襄阳围困之局,无正阁亦有参与。此前听你所说,襄阳城外那名夺走绢帛的无正阁中人,正是英女公子,无正阁的兰公子也曾亲临襄阳,提供援助,这又是一大佐证。”
“这我就愈发不解了。”常歌坐正身子,神情严肃,“他们既设局围困襄阳,将襄阳军民逼入绝境,又为何派兰公子伸出援手?这不是自相矛盾……白费力气么!”
祝政转而问道:“无正阁的绣球赌坊,将楚廷官场搅和得混乱不堪,英女公子向你我二人驰援,难道无正阁,当真不知?”
常歌摇摇头:“先生说的,我愈发不解了。”
祝政道:“若打从一开始,设置障碍的最终目的便是为了逼你向无正阁求援呢?”
“怎么可能。”常歌笑道,“我一大男人,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一笑倾不了国。”
祝政沉吟片刻,他一时想将巨子乃司徒玄之事全盘托出,终而又隐忍而下。常歌现下的状态最好,无论是无正阁还是巨子司徒玄,在他的心中,皆是微不足道。
常歌身死未有多久,无正阁便自中原起,迅速于各地扩张。常歌生前拥趸众多,又“死”的凄惨,无正阁打着他的旗号,自是一呼百应,发展至今,斥候、客商、私学、工匠众多,俨然一副天下尽在掌握之势。
只是这么好的东西,却未被这位巨子用在好地方。
先是襄阳,后是楚廷,无正阁三番两次,彰显其颠覆天下之势,却不分善恶正邪。无正阁一次次将常歌逼入绝境,又数度伸出援手,一是打乱祝政的全盘计划;二则是逼着常歌走投无路,投奔无正阁;三还能昭示其翻覆天下的实力,一箭三雕。
无正阁来势虽凶,幸而祝政步步为营,尤其江陵宫变之事,反借无正阁的赌坊刀子,切了楚廷一块腐肉下去。
“先生怎么忽然不说话?”
祝政恍然回神。
常歌正笑得绚烂,阳光下,他的额发都被洒上层胡杨金色,眼眸本是没在眉骨留下的阴影中,眼瞳却愈发剔透锐利,美得摄人心魄。
祝政垂眸,他的眼中雾沉沉的:“将军……无需一笑倾国,能动帝王即可。”
常歌耳根一红,先是稍稍低头,而后在他胸口砸了一拳。
“咳咳。”
常歌慌忙坐正。
白苏子手中拿了束油嫩青草,凑至常歌的黑马颊侧,那马已奔劳一上午,这时候伸长脖子够着啃草,一束嫩草顷刻间吃得只剩下草梗。
常歌看得惊奇:“你……好端端地,来喂什么马。”还是喂他的马。
白苏子似在忍笑:“火寻将军说,这马儿可怜,驮着两人,难怪累得走不动,要我来给他喂点吃的。”
常歌的颊上蓦然就烧了起来,舅父这是明着喂马,暗地里说他俩腻歪。他扯扯祝政的袖子,祝政却像没听明白一样,依是搂着他,纹丝不动。
草已喂完,白苏子连眼皮都没敢抬,急声道:“我先行一步。”
祝政点头:“我们随后便至。”
白苏子行远,祝政双腿轻夹,常歌的马虽载着二人,倒依旧轻快,四蹄翻飞着跟上前去,不多时便追了不少路程。
眼见舅父的背影愈来愈近,常歌连催了祝政数次,祝政都宛如没听见一般,只搂着他,驭马上前。
距舅父仅有数丈之时,常歌心急,见他怎么都不松开,竟想着跃马,然而他刚刚在马背上起身,便被身后的祝政死死按入怀中。
“别动。”祝政单臂将他捆紧,“你我二人早结了契,又在一起过了这么久,你接了展从伯的恒山墨翠,定安公也将你托给了我,你我二人光明正大,有何好躲闪的。”
常歌仍有担忧:“可舅父他……他脾气着实……”
“他若还敢拿家长派头压人,我去同他说。”祝政道,“他若还敢拿剑鞘打人,便打我。此事,本就是我先招的你。”
常歌不愿将祝政卷进来,情绪有些低落,更有些愧疚。
他在祝政心口发现了一寸伤口,虽然他百般询问,祝政并未直说,但常歌推断,那伤定是舅父所刺。宫变前夕,冀州公祝展对他何等和蔼,为何到他这边却如此艰难。
“况且,等到了归心旧居,舅父少不了会察觉更多,还不如循序渐进,也让他好接受些。”祝政声音温和下来,“舅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且一直疼爱于你,他只是一时气急,只要花些时间,我们定能劝服他的。”
祝政说得有七八分对,待他二人追上去时,火寻鸼虽是皱着眉头侧目,但终究没开口斥责什么。
山势渐缓,出了大山地界进入绵绵丘陵之地,便距离襄阳不远。离襄阳城外的虎头山营地还有三四座山头的距离时,常歌竟见着山头上燃着狼烟。
若无战事,营地瞭望塔楼,断不会燃着烽烟。常歌当下警惕,以肘撞了撞祝政,将狼烟指给他看。
祝政只朝他温和道:“注意安全。”
此时常歌已飞身上了祝政的马,抬手接过祝政丢来的马刀,冲他一笑:“放心!”
*
襄阳城外十里,滚滚沙尘漫天,瞭望塔远远见了状况,当即拉下火绳,塔楼顶部的烽烟瞬间燃着,大火冲天,狼烟张扬数里。
此处狼烟一起,相邻山头的狼烟渐次而燃,直燃至虎头山大营。
片刻之后,背着进攻军报的令兵,背着令旗自塔下疾驰而出,直朝虎头山方向而去。用以传递军令的皆为汗血宝马,此时令兵低伏,紧紧贴着马背,那马犹如闪电,直劈向远方。
突然,一箭自山侧而出,斜冲向快马,猝不及防射中马的肩部,快马顿时失了前蹄,随着一声哀鸣,马与令兵均在地上滚了数圈,激起漫天沙尘。
丘陵四周战吼陡起,身着胡服背着长弓的鬼戎人自山坡上侵袭而下,犹如军蚁一般,瞬间在谷地集结成阵,不出片刻,已有排山倒海之势。
“风!风!风!”
鬼戎人信仰自由的大风,每每战前必要战吼数声,以获士气。此时身着斜襟长袍的鬼戎士兵已站满谷地,战吼更是乘着长风,直扫荡向襄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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