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同他倒豆子般一股脑说了许多北境的好处,北境的羊肉如何香,酪糖如何甜,北境的马儿如何烈,天空如何低垂,低平的草上都残着奶香,连灰狼都要乖顺些。
说着说着,常歌的声音愈发弱了下来,他撑着脸,连说话的声音都含含糊糊:“……或者你想个什么想做的事,我和先生一定全力……支持。”
他尾音全然黏糊下来,没过多久,居然撑着下颌睡着了。
篝火依旧噼里啪啦地燃着,白苏子木然半日,见素白的衣摆款款走近,停在常歌身侧。
第84章 药王 “药王,您今日竟在药庐!” [三更]
祝政的脚步停在白苏子数步之遥, 白苏子局促地收拢了腿,低头看着地面。
祝政平静道:“他早知你是无正阁的人。”
白苏子身形一滞。
“常歌素来是个极聪明的人,你数次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现场,那么多人明里暗里给他暗示, 他不是不知道。”
常歌撑着侧颊睡得正酣, 整个人都快要朝右歪倒, 祝政在他身侧坐下,引着他枕在自己肩上, 他目光垂落, 一直深深望着常歌。
“他一直没戳穿,一是心中有愧。他曾收养过一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名唤祝如歌。常歌教他读书写字, 教他兵法武艺,回回打仗都要带他,可惜……夭折了。你出现的时间点太巧了,他最开始接受不了你, 有如歌的原因,现在劝你,也是因为有如歌的前车之鉴,才愈发真心实意。”
常歌不知梦到了什么, 轻轻蹭了蹭侧颊,耳边碎发滑落而下,祝政抬手,缓缓帮他别了回去:“寻常人都说他暴戾,其实他待人最为实心实意。从前是, 现在更是。他在军中威望高,他的兵士最为忠诚勇敢, 都是因为常歌,以心换心。”
祝政沉沉看过来,他的目光沉静温和,白苏子却只觉芒刺在背,愈发不敢对视。
他见白苏子久不开口,主动询问:“你若想脱离无正阁,我可以助你。”
白苏子抱着膝盖,双目失神,无力道:“不行的,我……叛不了巨子,更没办法脱离无正阁。”
祝政默然。
无需祝政提醒,白苏子跟在常歌身边的这段日子也是过得最为舒心的。可他这条命是无正阁巨子救回来的,谁都能叛了巨子,惟有他不能。
“先生。”白苏子头一次主动称他先生,“这世上,许多人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若你认为我碍眼,我……会尽快从旧居消失。”
祝政轻叹一声:“这倒不必,方才常歌也说了,这不过是添双碗筷的事情。只是有一点。”他认真盯住白苏子,“你不得伤了常歌,这是底线。”
白苏子点了点头。
祝政低头,在常歌耳畔轻声道:“醒醒,此处睡,明日又全身酸疼。”他声音放得很轻,音调更是劝哄一般,常歌睡得昏沉,也不知想答什么,鼻中只哼出些细碎声音。
他唤了几次,常歌都迷糊着,祝政只好稍稍起身,背着白苏子,将常歌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将他整个人兜起。
身体忽然失衡,常歌蓦然惊醒,眼睛惺忪着睁开些许,一见是祝政,抬手将祝政的肩颈揽得更紧些,似乎还小声含糊了一句“王上”。
“嗯。”祝政柔声应着,顺势轻吻了他的前额,“睡。”
无需他提示,常歌环着他的臂膀稍松,侧颊枕着他的肩头睡着了。他将常歌横抱起来,轻缓放在侧塌上,又找来几件衣物将他搭好。
祝政不知白苏子年龄几何,但看他尚还年幼,故而并未当着白苏子的面躺在常歌身侧,只坐在常歌身旁护着他。
“你也早些休息。”祝政道,“那边有我一件披风,虽近夏日,不至于冻着,夜晚还是搭一件。”
白苏子应着,缓缓低下头。
幽冷的山谷中,惟有草庐存着半寸亲睦暖意。
*
一声惊叫,祝政支着额角的手略微一滑,猛地从梦中惊醒。
地上的篝火早熄灭,天早已大亮。
白苏子跌坐在地上,死死盯着门缝,慌乱地将燃烬的篝火灰踢得四处都是。
一阵低吼传来,这吼声充满威胁进攻意味,为了透风,正门只拉开条缝,此刻缝隙里,露出半张兽口,猛兽正卷起上颚,亮出凶暴的獠牙。
祝政轻瞟一眼:“小白,过来。”
小白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只有眼珠略微转动些许,裤脚更是抖的厉害,他犹豫片刻,木门吱呀一声,那凶兽的皱起的长鼻子率先探了进来,这是一头灰狼。
此地距北境甚远,应是一野生灰狼,祝政急忙攥了常歌的手,想要唤他醒来,那头狼已一步步向内逼近,白苏子则彻底慌神。
“别慌,别慌。”祝政尽量安抚道,“我听常歌说过,狼通人性,你移动以前,定要盯着他的眼睛,断不可仓惶溃逃。”
白苏子干干应了一声。
“你能跑么?”
白苏子连着点头。
祝政镇定道:“我出手时,你趁机躲到我身后来。”
话未落音,白苏子整个人抢了上来,那狼只停了片刻,瞬间朝祝政方向扑来,袖中银丝一闪,那狼却莫名哀嚎了一声,混摔在数尺之外,又当即爬了起来。
祝政的银丝尚未出手,并非他伤了灰狼。
衣袂落定,常歌落在祝政身前,右手反持着尚未出鞘的剑。
他一醒来,恰巧看到灰狼扑来,常歌不及细想,当即出手,一鞘击中灰狼侧肩。狼胥骑驭狼,他对狼一直怀着些特殊情感,这狼身处大山,也算是乡野生灵,故而常歌只用剑鞘,更未下重手。
此时三人已在一处,常歌与祝政二人并列,几乎将白苏子挡得严实,常歌朝后瞥了一眼:“你先在侧塌旁躲躲,灰狼成群,我怕屋外还有狼群,千万不要贸然闯出去。”
听得白苏子藏好,他才朝祝政道:“我看他敌意不重,先生暂时别出手。”
祝政略微侧脸,望他一眼,常歌再度补充:“我会注意安全。”
那狼压低上身,前行数步,常歌亦持着剑柄,同他维持着距离周旋。
二人的距离愈拉愈近,那狼忽然稍稍抬直了身子,仰起头闻嗅两下,而后陡然兴奋起来,左右小幅横跳着,甚至趴下前半身,喉中更是不住呜咽。
常歌回头同祝政对视一眼:“他认识我。”
祝政仍是担忧:“他会不会骗你靠近?”
常歌摇头:“人会耍诈,狼却不会。我靠近他试试。”
祝政当即抢上一步:“我同你一起。”谁知他就进这么小半步,那狼忽然转了性子,龇着牙戒备地朝祝政低吼起来。
常歌的右臂轻轻挡在他身前:“先生留步,他不愿你接近。”言毕,常歌试探着进了一步,那灰狼果然又摇头晃脑,雀跃又兴奋。
常歌每接近些许,都万般警惕地观察灰狼的表情,他同灰狼还有两三步之遥时,那狼腾地跃起,径直将常歌扑在地上,同他滚做一团,祝政只恨他当时并未跟上去,眼下这数步距离,竟犹如天堑一般!
正在此时,常歌居然连声笑了起来,他同那灰狼搂着,在地上打了个滚,笑嘻嘻地抬起脸,扬着手中的一块小铁片:“先生,你猜他是谁!”
祝政的脚步停在原地。
常歌坐在地上,下了些力气抚摸那狼的肩颈,原本凶暴的灰狼竟无比驯服,高兴地四爪乱踢,头颅也在常歌颈间胡乱蹭着。
这狼蹭得兴起,居然试探性张开了口,当即就朝常歌肩上咬去,祝政几乎一步迈至常歌身边,却见常歌笑声连连,原来那灰狼张口咬他,只是同他打闹,并未真的使力。
灰狼原本眼睛都眯了起来,此刻见祝政接近,却陡然警醒,含着常歌的肩头低头呜呜起来。顷刻之间,那狼在常歌怀中一跃而起,还没扑出去,便被常歌整个抱住,直接窝在自己怀里。
常歌低头训他:“闹什么闹?第一回 见就伤了人家,这回还敢?”
那头灰狼惯会享受,直接将下巴搁在常歌肘上,任由常歌在他肚上抚摸。
听至此,祝政瞬间明白了这头灰狼是谁。狼胥骑里,大大小小的灰狼不少,但实打实伤过他的,只有一头。
祝政低声问:“鹰奴?”
常歌回眸一笑:“对!”他拉出灰狼颈上系着的青铜牌给祝政看,上面歪歪斜斜画了两道“符”,正是常歌幼时写的不大规整的西灵字。
“这牌子还是当时我写的那个!”常歌语气都轻快不少,他揉着鹰奴带点圆弧的耳边,鹰奴舒服得将眼睛都眯了起来。
“鹰奴居然还活着,过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他早已没了。啊……”常歌在他身上随意抚摸着,灰杂的毛发中夹了不少白发,常歌叹道,“鹰奴……都有白发了。”
“鹰奴自是有白发了,她的孙儿辈都做狼王了。”
听得这个声音,常歌不自觉松开鹰奴,恭谨站起身子,鹰奴也肃然坐正,低头表示臣服。
常歌底气都没了八分:“舅父。”
那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火寻鸼高大的身躯几乎掩了半个木门,他垂眸扫了常歌一眼,祝政当即上前一步,缓缓将常歌拉至身后。
火寻鸼将二人视作无物,转而对鹰奴厉声道:“还赖着做什么!要你探查,是要你来这里撒娇寻乐的?”
鹰奴眼巴巴看了常歌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转到火寻鸼身后。火寻鸼更是懒得多说一句,折身便要走,只是他仅有一条好腿,走得一拐一瘸的,并不稳当。
常歌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声:“舅父!”
火寻鸼脚步未停,常歌一直追至院中:“舅父,江陵已定,楚国现下太平,舅父在外漂泊数年,不如留在楚国罢。”
火寻鸼沉默片刻,方才沉声道:“那日我说得清楚,你若要重蹈覆辙,大可不必认我这个舅父。”
常歌提着剑鞘的手,略微攥紧。
火寻鸼站在院中:“当年你母亲不听我劝,一意嫁予常川,现在,又轮到你发病。和中原人结交,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屋檐上,一匹灰狼忽然蹿了上来,接着第二匹、第三匹……孱弱的茅草屋顶,居然聚拢了十几头灰狼。
火寻鸼回头,凉凉望了常歌一眼,拱手道:“常大将军,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后会无期。”
他缓缓回身,继续朝院外走着,鹰奴鼻中低低哼着,抬头看看火寻鸼,又回首望望常歌,可他二人是一水的倔脾气,谁都没有半分服软的打算。
正在此时,草庐中传来一句:“火寻将军留步。”
火寻鸼惊诧回头,见白苏子正扶着门框,站在草庐正门口。
正是他出声喊住了火寻鸼。
他慌忙转身,朝白苏子拱手:“药王,您今日竟在药庐!”
*
作者有话要说:
细心的可能发现了,常歌歌视角下,鹰奴是“他”,火寻鸼视角下,鹰奴是“她”。
这些TA都没有用错。
第85章 叛乱 “你哪儿疼么?” [一更]
常歌一时不解:“你方才唤他什么?”
火寻鸼反对他的疑惑不解, 好像常歌是问了什么蠢问题一样,他反问道:“来此处的,不都是寻药王?你们不是?”
常歌看看白苏子,又转而回望火寻鸼, 想问的太多, 竟不知该先问哪一句。他勉强整理思路, 看着白苏子尚还稚嫩的面庞,问道:“小白……看着也不过十四左右, 怎的就是药王?”
火寻鸼奇怪看他:“十数年前我见他时, 他便是这个模样。”
常歌听得冷汗直冒,十数年前他便是如此……昨日夜深,他还同白苏子道, 可以将他视作半个长辈。他干巴巴问白苏子:“你……您……贵庚?”
白苏子恰巧行了出来,听得这话低头一笑:“我也不知,我因无父无母,生辰年岁是真不知晓, 但应当比你二人都大上些许。”
常歌险些被呛到。他还察觉了另一件事,此前白苏子一副天真稚童的模样,坦然承认自己年岁之后,整个人神态气质大变, 无端地沉稳许多。
鹰奴仍跟在火寻鸼身边,对这头大半人高的灰狼,白苏子还是有些发憷,只是他不再惊慌失措,除了脸色略白几分, 无甚异样。火寻鸼稍稍斥退鹰奴,朗声一笑:“药王, 狼通人性,你越是怕他,他便越会欺辱你。”
白苏子只稍稍拭了额上的细汗:“虽然见过你数次,我仍是不大不习惯。”他已走至火寻鸼近前,摸了他的脉象,“将军面色不大好,近期体况如何?”
此时常歌耳畔响起略低的声音,正是祝政俯身下来:“他应当是来找药王拿百灵散。一直有传言说西灵叛乱之后,鬼戎绵诸国将狼胥骑作为战俘拘役起来,以药物控制,百灵散可暂时抵御些许。具体是不是如此,你可以之后问问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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