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忍俊不禁。
湖下若有药王谷,药王本人可能只有虾子那么大。
他刚要拉常歌起来,却见常歌稍稍蹲了下去:“先生……这是……”他从湖水中摸出一小片玉片般的东西,祝政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便掰下一些,尝了一口。
祝政:“……”
几乎同时,常歌眉眼一皱,连看摆了几下头:“盐津!”他朝四周看了看,全是不过脚背的清浅湖水,全靠看这层盐津反射,才呈现出镜湖一般的效果。
赤脚踩在盐津之上有种独特的触感,常歌越走越深,连祝政唤他都没多在意,日光太低,映得湖面全是亮光,什么都看不清楚,常歌脚下忽然一空,滑入湖中。
祝政瞬间慌了神,将手中衣物随手一摔,慌忙踩看冷水走上前去,冰凉的湖水没过衣摆,此处每一步都比陆上行得更难,未出五六步,常歌忽然在湖中心破水而出:“先生,我没猜错!”
原来此湖乃一广口漏斗结构,湖的正中心有一泉眼,泉眼深且细,水域面积却清浅宽薄,再加上类盐津一般的结晶反射,给人一种浩浩大湖之感。
这回祝政没放他一人胡闹,跟看潜了进去。
浅湖正中央是一二人宽的深潭,越往下潜,光线越发幽暗,他二人原是一前一后,后来祝政深怕二人冲散,死死攥看常歌的手,第一回 初探,二人并未发现异样,那潭水越收越窄,最后竟不足一人宽,若地下有建筑,显然不在这里。
祝政拽看常歌,浮至水面换了口气,复而又潜入进来。
这次祝政从入口处开始,抚看深潭壁,大约在潭口五六尺的地方,潭壁上忽然出现一个空缺,祝政拍拍常歌的肩,拉看他自这个岔口潜了进去。
方才的深潭往下,这个岔口却越潜越往上,没出多久,便能见看光亮,出水之后乃一山石洞穴,内里光线幽微,祝政尚未看全洞穴全貌,左肩居然传来些微触感,好似蜘蛛顺看肩膀缓缓往上爬……
祝政无奈叹气:“别闹。”
常歌自他身后探出,含笑道:“先生怎么猜到的。”
祝政只摇头苦笑。
常歌不情不愿,万分不舍地将手里的小螃蟹送回池水。
第83章 白苏子 常歌笑得眼弯,篝火都被收在他眼瞳里。 [二更]
山洞里几乎无光, 常歌摸出袖中的火折子,刚拉出打火匣,内里便涌出一汪冷水。
用是没办法用了,常歌无奈片刻, 此时祝政却从袖中掏出一青铜筒, 筒内套着一乌木火折子, 外侧涂满桐油用以防水。他将打火匣一抽,内里的干草绒顿时燃着, 荧荧的火立即燃了起来。
还是先生想得周全, 他刚想夸上一两句,火却忽然熄灭了。
常歌本是面着洞口站的,他刚没入黑暗中, 肩膀被人带着一转,凉悠悠的风迎面吹来,他应当被祝政带着转了个角度,背着洞口站。
“先生忽然这是怎么了?”
祝政没吭声, 他背后传来一声衣料撕裂之声,而后眉眼上覆上柔软的布料,祝政将蒙着他眉眼的布料在常歌脑后结好,稍稍低头道:“你不要看。”
他越这么说, 常歌反倒越发好奇,刚抬手要拉眼上的柔布,祝政却跟早有预料一般捉住了他的手腕:“此事听我的。”
见常歌仍有些不解,他退让一步:“我复述于你听。你抓好我。”
透过纯白的布料,他的视野被金光点亮, 这应当是祝政重新燃起了火折子。他的右手被祝政攥住,引着他朝前走。
常歌视野不明, 每一步都走得迟疑,只觉得蒙上眼睛比不蒙还要让人不安,山洞里,二人的脚步声撞出数道回音,越往里走,药材气息愈发浓郁。
常歌同祝政打商量:“先生,要不我还是摘下来吧,没什么能吓着我的。”
祝政的气息清晰可闻,他似是轻叹一声,温和道:“我不是担心你怕。”
常歌的手被更用力地回握着,为了照顾他的步子,连祝政的脚步都放缓几分,他边以灯四处探寻,边轻声道:“这里面的东西……我见着都难受,何况是你……这东西,你真的不能看。”
常歌试探问道:“是什么……是……折腾人的东西么?”
祝政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是。”
祝政带着他停在什么地方。
这里八面来风,灌得整个山洞呜呜作响,连火折子都烁动不已。他轻声道:“这里……我不知是不是药王谷,我们进来的地方是入口,正中心像是个药庐,四围皆是通天药柜,除了各式制药煎药器械,仅有一书案。这是……”祝政听着像是低下身子,“可能是一味药材,白色坚硬的,洒满了整个药庐桌子,药材上都是血。”
他二人都不熟悉药材,祝政带了些装在身上,打算带去给白苏子看看。
祝政接着道:“药庐周围有八个耳室,恰合八卦方位。每个耳室……都有人。”
“有人?”常歌险些要摘了眼罩,他的手当下被捉住,祝政的手冰凉,连手心都布满细密的汗,常歌记忆里,甚少见到祝政如此紧绷。
“……不是活人。已死去许久,此处风大,如此潮湿竟未腐烂,而是成了……干尸。这些人大的不过十几岁身形,小的仅有几岁,当是男女都有,都被铁链楔住肩骨锁在墙壁之上,有些竭力想挣脱开,肩骨碎裂却没逃出几步,匍匐在地上,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常歌的手瞬间松了劲,难怪先生不让他看。单是听他转述,常歌心中已无比难受。攥着他的手忽然脱开了,接着他肩上一温,祝政转而环着他的肩膀,安抚般抚了抚他的头:“别去想,别把自己的感受浸润进去,这些既已发生,别再用它来折磨自己。”
常歌幼时便是如此,路上见着只兔子尸体都能难受一阵子,鹰奴的前爪指甲翻了,像是比鹰奴还疼,狼胥营里伤病不断,他单是看着伤员都能无比揪心。但这种事情轮到他自己头上,巨箭穿肩也好、箭镞裂心也好,他反倒像没事人一样。
祝政让他靠在自己颈窝上,陪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略微安抚过来。
见他缓和,祝政复而牵起他的手,将他朝外带:“出去吧,这里确实没什么东西。”
听得湖水声渐近时,祝政牵着他的手骤然一紧,常歌忙问:“怎么了?”
入口处还有一尸体,其状惨不忍睹,他们进来时,恰巧背对着它故而没看到,祝政漠然扫了一眼,吹了火折子,淡声道:“……无事。”
蒙着常歌眼睛的布料刚一解下,常歌便回头,想看上一眼,黝黑的洞穴只在他眼前出现片刻,视野便被温热的手掌遮住了,祝政就势带着他朝前走,示意他离开这里。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深潭,常歌钻出水面,太阳已近落山,没了日光,湖水的镜面感被削弱不少。他朝岸边瞟了一眼,白苏子正呆愣愣站在湖边。
“小白!”常歌同他招手,“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
白苏子双目死死锁着湖面,脸色更是煞白,常歌踩着水走至湖边,扑腾得水花四溅,他都浑然无觉。
常歌提着下摆,双手拧着衣摆上的水,笑他道:“中了哪里的邪?”
白苏子这邪直到晚上都没好。
常歌他们从湖里出来不多久,天便黑沉了,三人只得暂时在草庐落脚。
大山里凉气重,常歌又下过水,不多时便冻得有些发哆嗦。这段日子白苏子虽然以银针遏住寒毒发作,但寒毒未解,祝政仍担忧他的身体,四处搜罗着枯枝生了堆小火。
篝火一燃,顿觉周身暖和不少,祝政又摸出些甜口宫饼,常歌本就又冷又累,心情更是疲乏,见着甜饼当即眼睛一亮,只觉这一日的劳顿都被甜饼慰劳下去。
他用了些饼,想起祝政还没吃,唤了几声见没人应,回头才发现,他靠在侧塌扶手上,轻轻阖着眼睛睡着了。
祝政这段日子着实太过劳顿,这地方虽条件差上许多,但好在能暂时逃开江陵城的琐碎事宜。常歌没打算唤他醒来。
常歌下水前脱了外衣,算是眼下唯一一件干衣,他自一旁取出这件干衣,轻手轻脚帮他盖上。火光在祝政脸上跳动,染得眉睫暖融融的,常歌只觉得这火恼人,生怕它将先生扰醒。
他刚坐回去,便对上了白苏子的目光,常歌笑道:“看什么呢,今日一直呆愣愣的,幼清要见了,定要抓住机会好好欺负你。”
白苏子抱着膝弯坐着,有一瞬间只显得又小又瘦弱。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人惦记着,真好。”
“我也惦记你们啊。”常歌朝他那侧挪了挪,又分了个宫饼递给白苏子,“喏,多吃点,你……还在长个子吧。”
白苏子接过宫饼,极古怪地卷了卷唇边,看着像是想笑一笑,只是这笑太过于惨淡。
“怎么?”常歌悄声道,“之前在药王谷帮工,过得不好啊?”
白苏子摇头:“也不是。”
“早知道我便不叫你来了。”常歌随手捞了个枯枝戳着篝火玩,“今日我们下那深潭里去,发现了不少……唔,我还是不说给你听了,你还太小,听着怕。总之这地方也是有点邪门的,明日若还无收获,我们就早些回去,江陵城那边,再寻寻别的法子吧。”
白苏子像在跑神,又像在认真听。
“对了。”常歌忽然一顿,悄悄从祝政袖中摸了些东西,复而返回白苏子身旁,将掌心摊开,“你帮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药材?这是先生在湖底药庐的书案上捡的,还沾了不少血。我见着像西域的一种果子,白壳的,不知你吃过那果子没有。”
白苏子原本哭丧着脸,听他又拐到吃上去,一时间哭笑不得。他轻瞟一眼,眼神一沉:“这是白苏子。”
常歌先是一顿,而后居然略感新奇,他将掌心的药材拖至眼前:“这就是白苏子啊,又小又硬,还真挺像你。”他将这几颗沾了血的白苏子攥紧手心,“你爹娘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白苏子低头:“我……没有爹娘。”
常歌一愣,慌忙道歉,而后他声音一沉:“也是……我该想到的,你那么小便走南闯北,四处历练。”
白苏子不语。
“你比我那时候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在宫城太学里日日闯祸,远不及你坚强。”常歌难得有机会同他促膝长谈,转而道,“你没父母,我和先生虽称不上什么楷模,但好歹也比你大上些许,若不嫌弃,大可将我和先生当做你的半个长辈,这段日子棋文也在嚷嚷着要自己出去历练,你若是有什么烦忧之事,抑或是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不必一个人担着,可以多同我们谈一谈。”
白苏子眼神晃了一下:“之后……我……可能,之后还是走走江湖,行行医吧。”
“撒谎。”
常歌点点他的鼻子,笑得眼弯,篝火都被收在他眼瞳里,“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喜欢行医。”
白苏子本低头抱着膝盖坐着,闻至此,缓缓抬头望了常歌一眼。
“我还是见过几个医痴的,言谈三句,定不离医道,不是你这种。军营里的军医也见得多,有潜心钻研的,也有只当个职守的,总之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行针摸脉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若是不爱行医,便不行了吧,你年纪这么小,如果还想留在旧居便留着,无非是多双碗筷的事情。”
白苏子将大半脸都埋入膝中,拼命摇头。
“我之前也做的不大对。”常歌戳着火,“只觉得你来路不明,说话又虚虚实实的,总是提防着你,平日也过问的少些。想来你应是在江湖上历练的早,做事防三分,这倒没什么不妥。前几日听颖王说我才知道,你身上有十数种剧毒,是么?”
常歌望他:“你平素可难受?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白苏子的声音哽得古怪:“不……不必。”
常歌低叹一声:“可惜江陵现在遭了大难,先生捆在这里,我也走不开。等这段时日过去了,我抽空带你往各处名医那里看看。”他抬手拍拍白苏子的膝头,“中毒得病,身不由己,得了便得了,苦丧着是一日,好好过也是一日,什么时候咱们都闲了,让先生带着,景云拉马车,我们一起去北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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