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球赌坊一事终有着落,江盗问斩,其余勾连官员该坐牢的坐牢该充军的充军,九天阁中抄出了不少珍奇珠宝,程政程邦两兄弟更是富可敌国,抄家那日,常歌趴在九凤楼上看热闹,粗略估了估数量,这钱银打四个大魏都足够。
英女公子虽然镇压哗变立功,但她此前效力于绣球赌坊,又险些将长堤决口,不得不罚。甘英死罪可逃,活罪难免,依楚例律,发配崖州。
甘英离开江陵那日,常歌亲去送别。
她堂堂一位女公子,着一身素服青衣,除了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裹,只带了一柄马刀。
马刀刀刃磨损异常,看着很有些年头,常歌出言要与她换一把新的,却被甘英拒绝了。
她左手抚着刀柄,笑道:“这是我夫君江荣节的马刀。说起来,这柄马刀伴着他的时候,比我伴着他的时候都长。”
常歌急忙致歉。
“不必。将军无心之举,英并非促狭气量之人。”甘英稍稍低头,“我只恨……未能早识将军,若是如此,有些不该走的路,或许就不会再走了。可人生亦只有一次,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常歌同他行男子平礼:“英女公子巾帼不让须眉,常歌识得女公子,亦深感荣幸。崖州远去千里,女公子一路定要顾好自己。”
甘英温和抚着所携马刀,神思却仿佛飘至远方:“崖州虽远,但据说终年和煦如春夏,未尝不是个好地方。荣节终年在外服役,我二人结亲以来便是聚少离多,我与他,也算是终于能长相厮守了。将军……”甘英抬眼,再一次仔细看了一遍江陵城,郑重道,“英先行一步,楚国……不,这天下,便托给你了。”
她朝常歌行男子礼拜别:“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发配之人,终生不得返还,哪里称得上后会有期。
这四个字一出,常歌险些没绷住,幸而他还是勉强抑住,只是声音有些发哽:“女公子,后会有期。”
甘英正要转身,忽然补了一句:“无正阁无孔不入,各诸侯国更是多有渗透,连我都曾做过大魏斥候。将军,你须提防身边人。”
言毕,她回身跟上发配队伍,常歌一直望着甘英的身影没入人群中,方才转身。
白苏子正恭谨站在身后等他。
*
江陵城只有送别甘英那日是晴好的,此后连着下了十几日的大雨。
阴冷潮湿,江陵城莫名发了疫病,这疫病也生的奇异,只在东城区发,西城区却安好无事。
大江里的游鱼都察觉了异常,拼命自下游朝东城区游,大江之上,群鱼连跃,竟覆满江面,可惜众多游鱼未能游入东城那侧,便翻了肚皮,死在江里。
疫病最初几日,起开始发作之人,乱喊乱叫,有如恶鬼上身,这东西也不知从何而起,一传十十传百,才过几日,整个东城区尽数沦陷,街头四处皆是萎靡不振之人。
民众当中只说是邪祟上身,巫蛊迷信之事又开始横行。
“……既然滇南收到此密信,那么他国也定收到了,看来金鳞池盛宴戛然而止,诸国使臣皆不退去,依旧聚集于此,并不单单是要做商贸的关系。”
听着是滇南颖王的声音。
常歌路过正堂,怕扰了他们议事,正欲回身,却听屋内传来一句:“小将军。”
他这才不情不愿推了门。
门缝递进一缕亮光,映亮了祝政半面,他本支着额角泰然坐着,见门一开,便循着亮缓缓抬眼,清浅溢起一个笑容——常歌正踩着亮光走了进来。
屋内还有旁人,常歌只坐在圆桌最靠门之处,祝政一语未发,一味同他递着眼神,常歌这才起身,坐至他身侧。
“啧啧。”滇颖王眉眼含笑,别有所指,“雨是下的久了,连屋子里都下的腻歪起来。”
常歌知她打趣,懒得理会,只道:“棋文近期如何?”
“好得很。”庄盈答,“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抓了七八条蛇儿,不仅不怕,还笑嘻嘻的,你非不让她练蛊,真是可惜了。”
常歌:“……”
棋文之事,祝政托人至大魏询问方知,棋文家中父母早亡,虽然魏王司徒镜多有照拂,但他毕竟太过忙碌,总有疏漏的时候,总体来说,她在大魏过得并不舒畅。
何况棋文若是留在楚国或是大魏,总归是有为人察觉的风险,上佳之法还是暂时隐姓埋名避避风头,常歌便将棋文暂时托给滇南颖王——至少,她那处都是女子,比棋文留在满是男子的归心旧居要便利许多。
只是常歌立下两条规矩,一不许她饮酒,二不许她习蛊毒。
桌上置了四只白瓷缶,两只装着澄澈的净水,两只装着腥腻的血水。常歌朝庄盈问道:“这又是什么滇南蛊术?”
“常将军再如此,我可真要恼了。”庄盈声音甜悦,语气更是无辜,“天下阴毒并非我一家,譬如那淬花毒、软筋散,这些坑人的东西,便都不是我滇南蛊宗所有。”
这话倒也不假,常歌无言以对,只研究桌上四个小缶。
祝政温和道:“将军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常歌摇头。
正在此时,门缝中人影一闪,白苏子侧身而入,先行拱手作揖:“先生,您找我。”
祝政轻轻颔首:“你来看看,这四只小缶有什么门道。”
白苏子赶忙上前,打开医箱,他先是目视一番,而后以木篾刮闻之,他还没看出什么门道,滇颖王倒是起身背手,绕着白苏子转了好几圈。
屋子里叮当作响。颖王一身苗夷装扮,头上身上缀满银饰,腕上更戴着无数银镯,略行几步,银饰碰撞,满屋子都是银铃脆响。她绕着白苏子转了数圈,几是贴着白苏子左侧站定:“有意思。常将军这是从哪儿揪出来的小娃儿?名字也取得可巧,白苏子。”
白苏子只斜瞥她一眼,并不答话。
颖王猛然出手,一把捉了白苏子的手腕,白苏子连挣数下,竟不是颖王敌手,他被颖王扼着号完了脉,而后滇颖王指尖上移,至肘间尺肤穴处,继续号之。
这种古怪号脉法,此前常歌只见一人使过,便是白苏子。白苏子在襄阳书斋为祝政诊脉之时,手法正是如此。
“姑娘……”白苏子拗她不过,只得低声提醒,“男女授受不亲。”
滇颖王一串脆铃笑声,反攥得更紧了些:“小娃儿就是小娃儿,稚得可爱。我今日若向将军讨了你,你可就跟了我了,到时候看你还说什么亲不亲。”
言毕,她竟然在白苏子侧颊拧了一把,白苏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常歌当即开口制止:“庄盈,小白年纪尚幼,你莫要欺负他。你讨是讨,我是不会将他交给你的。”
“明白明白。”
当头一盆冷水,庄盈一门子新奇却分毫未灭,她暂时放过白苏子,却不忘往常歌身上引一把火:“先生,小将军可当着你的面护起了旁人,你管是不管。”
祝政面上从容自若,淡淡道:“我不会计较这些琐碎之事。”
常歌蓦地吭了一声。
祝政佯做不知,面上关切不已:“将军,是何处不适?”
常歌只气得磨牙。面上装模作样说着不计较,真不知谁在桌子底下死死攥他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崖州:今海南
第81章 白鹤仙 “那串花朵都软倒了,他还一直捧在手心里。”
滇颖王双手托腮, 笑嘻嘻地看着热闹,常歌拼死抽回了手,绷着脸面抱住双臂,决定今晚定不让祝政上床。
这段喧闹被白苏子打断, 他终于比对完四个小缶, 答道:“回禀先生, 右侧缶中的水和血皆有异样,但此物闻起来成份过于复杂, 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祝政正色道:“可有法解?”
白苏子面露难色, 颖王当即甜声道:“这小娃子不顶用,还不如将他赠了我,姐姐不要你解毒, 只要乖乖听姐姐话就行。”
白苏子一副未经世事的模样,只闷闷道:“姑娘勿要捉弄于我。”
“你将这两只小缶带回去,这几日看看能否明白其中的成分。”祝政道,“屋内并无你的事了, 且先下去吧。”
白苏子如释重负,慌忙端起两只小缶,逃窜似地出了门。
滇南颖王原是满含笑意,白苏子前脚刚出木门,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们托我寻的淬花毒、软筋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常歌急道:“什么意思?”
庄盈压低声音:“这小子好生厉害,体内,竟有十七八种狠毒并行!”
常歌顿时一愣。
听庄盈细细解释, 常歌方知庄盈面上插科打诨,实际上捏了他的脉象探明底细, 白苏子也习医术,一开始便明白她的意图,故而百般推辞。
她只随意一号,白苏子的脉象紊乱浮沉,大略一估,包括淬花毒在内,体内至少有十八种极端狠毒,但他面色只如与常人无异,定有压制之法。
颖王只关切压制之法,常歌却愈发愧疚起来,他同白苏子相处这么久,平日里更是呼来唤去,没想到小白竟日日受着如此折磨。
庄盈拖长着声音道:“这小娃儿如此厉害,无怪乎能将那林子墨起死回生。”
九天阁解救林子墨之后,白苏子为照料方便,暂时将他安置在归心旧居。林子墨虽身中一刀,但好在救治及时,眼下也日渐好了起来。
常歌刚想含糊推脱过去,却见庄盈笑道:“将军别误会,我来此可不是讨人的。我既然答应了莫桑玛卡,将他纵了出去,哪里又再把他抓回来扰人心烦的道理。何况……”她脸色居然一沉,“我瞧着他,心就烦。”
她礼都未行,伴着丁零当啷的银铃脆响,背着手离了归心旧居。
待她走后,常歌同祝政商讨,方知疫病之事已愈发严重,东城区沦陷大半,若再不加以管束,怕是整个都城都要沦丧。
常歌进门时听到颖王说的“密信”,其实是大魏派发给各诸侯国的。他们一面同楚魏联着姻,一面竟暗中同其余诸侯国通着款曲,信上道,现下楚国内乱刚过,暂无新君,且突发疫病,正是联合分楚的大好时机。
常歌看得拍案而起,祝政却拉着他的手要他坐下:“疫病之事来得蹊跷,我请庄盈过来,也是让她看看有什么门道。可连她都看不出,我真不知这天下,还能找谁解决此事。”
常歌思虑片刻,迟疑道:“我倒有一办法。”
*
当时救林子墨,除了看在莫桑玛卡的面子上,常歌还有些细小心思,便是那藏着药王谷所在地的银锁。这银锁,现在正在林子墨手上。
常歌引着祝政推门之时,却见屋内早已收拾的整齐,一旁书案上打着个小包裹,而林子墨正抬手,以床钩撩起窗帘,床上更是收拾得齐整,眼见着是要离去。
常歌道:“你这是,打算要走?”
林子墨一回身,拱手行礼,而后看到了站在常歌身侧的祝政,询道:“这是……那日无正阁要我刺的礼官。”
常歌当即挡在他身前:“林子墨,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这是我家先生。”
“不会。”他摇头道,“死过一回,什么事都看淡了。我只感谢那日将军不计龃龉,施救于我。”
常歌这才稍稍放松:“我们来,是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林子墨道:“是莫的银锁吧。”
常歌点头,低声道:“外臣不得入后宫,前几日楚王丧礼,我探了他一次,他过得不错。这段时日楚国无君,无论他有没有实际起到左右,当下楚国都需要他这个‘楚王后’坐镇,等过段时日,楚国平稳一些,也许他能再复了自由。”
林子墨略有黯然。他默然片刻,忽然开口道:“将军,可想听故事?”
莫桑玛卡这人,看不透更猜不透,常歌一直怀着几分同情,几分好奇,可惜他素来说话虚虚实实,问也问不出个结果,眼见着遇到一个知晓他过去之人,常歌欣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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