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轻轻靠在祝政肩上,他的手轻缓覆住那片伤痕:“那日……我若在便好了,定不会让他们伤你。”
搂着他的双臂忽然加了力道,祝政的声音沉了几分:“那日,你不能在。你若是在,定要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我便愈发愧于定安公。”
他死死搂紧常歌,声音蓦然有些发哑:“定安公那日,是托付于我一件事。”
事已至此,常歌已略感释然,只道:“你不想说,便不说罢。”
“不,我并不是不想说。”祝政道,“只是今日,我方才有底气说。”
他在水下捉住了常歌佩着长命镯的手腕,连着手腕同镯子一道圈紧:“他说的是——”
“‘歌过锐易折,此后余生,尽托于君。’”
第79章 无束 在被子里扑了他满怀。 [一更]
常歌自从十岁被送回长安之后, 同常川是聚少离多,每年寥寥见上几次,父子二人是既熟悉又陌生。
有年常川回京中述职,那次战事吃紧, 他连回家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见完周闵王之后他忽然想见见常歌, 常川转遍太学各个学堂都没寻到他。
常川弃了寻儿子的念头, 打算离开宫城时,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现了常歌。
红彤彤的槭树叶铺满地面, 高大的槭树下, 露出小半个穿着红裳的肩膀,半截束起的袖子还拖在地上,一截嫩藕般的胳膊倒是精神, 正举着一枚火红的三角槭朝一侧挥着。常歌窝在地上,也不知在看着什么笑,眉眼都笑弯了。
常川并未出声唤他,而是绕过高高低低的假山石, 换了个角度望了过去。
原来常歌正在讨人嫌。
太子祝政端正坐在一旁,膝头摊开一卷书,正垂眸认真读着,他身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树叶, 常歌将手中那枚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不理,又轻放在太子肩上。从这个动作来看,太子身上的树叶,八成都是常歌故意放在他身上讨人嫌的。
太子并未理会, 目光仍落在竹简之上,常歌倒愈发胆大, 笑嘻嘻拿树叶往他头上插,常川刚要出声制止,却见祝政温和侧头,轻巧从常歌手上取下这枚三角槭,给常歌别在发上。
常歌从小就烦什么沾花带草的,火寻鸰曾经为了逗他,偏生要给他簪朵红花,气得常歌三天没进娘亲的帅帐,这时候祝政给他别上片红叶,他反倒乖得出奇,只低着眼睛坐着,一点没闹,长卷的睫毛还在他白净的脸上投下一小段阴影。
别好之后,他像是终于尝着块糖,咯咯笑个不停。祝政则把书简立了起来,开始同他念书,还没念上几个字,常歌又张着小嘴打哈欠,不多时便靠着太子睡着了。
常川本以为常歌独自留在长安,过得孤单寂寥,偶然见得如此倒是放了一半的心,可他刚要离开时,却察觉了些异样。
常歌醒时,祝政只看书,此刻常歌睡下,他倒挪不开眼,一直看着常歌的侧脸。常歌的手还有些肉乎,软软搭在自己的膝头,太子垂眸看了一会,竟然掌起小常歌的手,一个小指头一个小指头地揉捏,他动作很轻,仿佛在捏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
常歌伸着脚正睡得香甜,无力甩了甩手,似乎想将这触感甩去,他身子动了动,朝祝政的怀里钻得更深,几乎压住了太子的小半个胸膛。
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常川刚要出声时,却发现太子竟朝常歌那边转了些身子,好让他睡得更舒适一些。
槭树叶一片一片零落而下,常川犹豫再三,刚刚抬脚,祝政却忽然抬眼,直直盯了过来。
常歌浑然不知,仍趴在太子胸口,不知说着什么梦话。
*
常歌靠在祝政颈窝里,同他小声说着话,而祝政一面揽着他,另一只手则在水底,抚摸他戴着手镯的腕子。
“我……有些诧异。”常歌轻声问,“父帅为何会……平素里,他总是对我俩一起玩喊打喊杀的,好像你要害我一般——”他猛然察觉失言,急忙补充,“我没有说你会害我的意思。”
“我明白。”祝政道。
镯子过了温泉,不再如初始那般冰凉,祝政顺着常歌的小臂往上探寻,无数细密的伤痕沿着臂膀排布着,每一道都是常歌曾经受过的苦。
“常歌。”
常歌只从鼻中哼了一声,当做应声。
“你在楼船上接金印的时候曾说过,你要为刀为剑,要我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当时我也想回赠将军一句,只觉无甚资格,今时今日,我终能告知将军。”
常歌反过来捉了他的手,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研究起来,先生的手缘何长得这样巧,每根骨节都修长白润,活像精心雕过一般。
他玩得兴起,祝政在说什么,其实早已跑神大半,没怎么注意听。
他正玩着的手忽然挣脱开来,在水里泡得温暖的手忽然覆上他的脖颈,强迫他看向祝政的眼睛,“常歌,以后无论发生何事,你在我面前,可无拘无束,想如何便如何。”
定是热雾给祝政的眼瞳带上了水汽,若非如此,他黑沉沉的眸中为何如潭水一般波澜闪动。
“你干嘛总是再三说这些。”常歌的脸本就被热气蒸得暖和,此时更是发烫,他把自己缩在祝政颈窝里,“好的好的,知道你想把我脾气惯得再坏些了。”
祝政被他逗出淡笑:“你脾气不坏。”
常歌只摇头:“你去同军士说,看他们打不打你……哦,他们不敢打你。”
祝政莞尔。
常歌猛然坐起身,搅得周围热流涌动,他忽然认真盯住祝政的眼睛:“你说想如何就如何么?什么都可以?可当下起效?”
“当然。”
常歌眼神蓦地一亮:“我要你每日不搂着我睡,你……你实在是太热了!”
祝政面不改色:“这个不行。”
常歌顿时闹腾起来:“你刚才说什么都可以的,这才过去……一炷香都没到吧!”
“不行。”
“君无戏言的!”
“就这个不行。”
常歌把自个脑袋趴在祝政肩膀上生气,左想右想还是气不过,张嘴在他颈上狠狠来了一口。
*
常歌洗去一身的疲倦,更了干净衣裳,一出门便顿住步子,他左右嗅了一番:“烤全羊!”
羊的确烤好了,循着味来的也不少,快到用膳的偏殿时,常歌居然听得些许熟悉的嬉闹声音,他回头望了祝政一眼:“你将她接来的?”
祝政跟在他身后半步处,轻缓点了点头。
常歌将门一推:“棋文!”
棋文长袖都挽至胳膊肘,正踩着凳子同幼清划拳。常歌愣了片刻,险些没认出来,他一回过神,当即厉声道:“幼清!怎么将公主带成这样!你们还喝酒?!公主还不到十四岁!”
幼清赶忙将身子一缩,边跑边喊:“是公主带坏的我!”
“常二哥哥!”棋文振翅的鸟雀般迎了上来,“你别怪幼清,是我要他陪我划拳的,你看!”
棋文将掌心摊开,其上盘着一条青花小蛇,看着才出生不久,仅有指头粗细,它察觉到常歌的目光,高高抬起脖子,极快地吐了次信子。
常歌后颈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棋文却亲昵地摸着小蛇仅有拇指大小的三角头,温柔道:“她在同你打招呼呢,常二哥哥,你看,它脖子后面有个三角形的花纹,是不是特别可爱?”
常歌简直没眼看:“不可爱!拿走拿走。”
现在他不用问也知道,棋文这段消失的日子,被藏在何处。八成是被祝政藏在滇颖王庄盈那里,她那里姑娘倒是多,也没人敢得罪颖王,安全是安全,就是将规规矩矩的公主带得有些偏。
方才被常歌吓跑的幼清没多会又回来了,这回幼清还没进门,咸香味便率先溢了满室,他旋风般拐进来,将铁盘往桌上一撂,表层烤的脆黄的嫩羊羔缀满佐料,肉丝之间的油脂在灯火下闪着澄澈的金光。
常歌抽出左袖中的短匕,熟练片起羊肉,他刚片了三片,幼清已下手撕了一整个羊腿,但那羊腿恰巧是白苏子面前的,二人险些打了一架,坐在一旁的景云默默朝旁边挪了挪,离纷争中心远一些。
有常歌盯着,棋文不敢再撸起袖子行酒令,只能眼巴巴看着常歌祝政分着益州琵琶醉,常歌诈她道:“棋文,你能喝上几杯?”
棋文心思单纯,将头一偏乐滋滋笑道:“我能喝上半斤黄酒哩!颖姐姐说,我半斤下去,脸都不红,天生是喝酒的好手!”
常歌端着的乌木樽咔嚓捏开了个口子,棋文不明所以:“常二哥哥,你这木头酒杯也太脆了些!颖姐姐都用的银樽,至少不会裂缝!”
祝政慌忙夺下乌木樽,又拍拍他的膝头:“消消气。”
“对了,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棋文举着个羊前腿,吃得脸上都是黄澄澄的亮油,她想了想,放下羊腿,在一旁布巾上认真擦了手,面着常歌坐好,“之前政哥哥不是托人来问,我之后的打算,要我自己选是留在楚国还是回大魏么?”
常歌回头望了一眼祝政,长堤决口那日,二人谈及此事,常歌只是随口一言,没想到祝政当真去问了棋文。
“我打算哪里都不去,入夏之后,和颖姐姐一道到南方去。”
常歌不解:“你去南方做什么。”
“她每年都会挑出时候四处巡视,我想跟着颖姐姐历练历练,也学些傍身本领。”
难怪她开始玩蛇。常歌思虑片刻:“滇南阴毒的东西很多,你少学些,要是想去南方,等我空闲了和你政哥哥一道带你去。”
“不要。”棋文的头当下摇得像个拨浪鼓,“总不能一直靠哥哥护着,旁人哄着,还有那位代我嫁予楚王的哥哥,我都没来得及同他道谢。我不想再见着旁人为我如何,我想像颖姐姐那样,自己就很厉害,天下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这样才好。”
“你……你且让我想想。”
日上三竿,旁人开始出门吆喝做买卖的时刻,归心旧居却一片寂静。折腾了漫长一夜,又饱餐了一顿,眼下旧居里所有人都安然睡去。
常歌理好床铺,掀开被子便钻了进去,他听得祝政柔缓揭开一角,轻手轻脚地躺了进来。常歌左等右等,他都没像以往一样深深抱上来,不禁回头望了他一眼。
祝政也温和望着他。
常歌问道:“今日怎么?”
祝政只规矩躺在自己那半边,眼神倒是一直落在常歌身上:“不是将军不许我抱着睡的么?‘君无戏言’。”
常歌瞪他,祝政便佯装不解,二人对着瞪了许久,还是常歌先投降,在被子里扑了他满怀。
第80章 天涯 “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二更]
楚国暂未立新君, 祝政组理政阁,钦点数名官员,暂代国君处理军政大事,理政阁中官员暂定三年重选一次, 选拔过程需经过数轮文试、殿试、子规阁论政, 再以二年为期, 分给不同任务考察理政能力,成绩上佳者方能入理政阁。
下任理政阁初筛名单一出, 楚廷沸然, 世家之中入选的只有小半,多数由祝政一力兴办的子规阁学子构成。
为这件事,楚廷上阴阳怪气议了数日, 至最后祝政直接在殿上放言:“如有不服的,欢迎下朝便至子规阁斗诗论政。子规阁不问出身不问师从,有才者胜。”
那帮子世族老臣瞬间没了声音。
祝政对他们也并不遮掩什么,但凡形成能人志士选拔制度, 朝上尸位素餐的世族只会愈发减少。
能出头爱算计的那部分楚臣,都在宫变那日一锅端了,留下的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只敢找着甘信忠哭, 要求甘老将军出面把持朝政。
甘信忠本就是个只闻军事不问政的人,他耐心观察这些日子,这位司空大人除了独断专权一些,做事沉稳有加,思虑周全, 比年轻时的梅相还更挑不出错处,无怪乎梅相定要将大司马剑传递予他。楚王之位虽然空缺良久, 也确实是无良人为继,既然司空大人并无篡位心思,他便懒得过多置喙。
求甘老将军无用,这帮子楚臣又动了楚王后这块招牌的心思,千方百计拖了宫人带话,要求楚王后收养池家旁支子嗣,立为太子。
“楚王后”莫桑玛卡便拿帕子沾着眼泪,颤声道:“我年方十四,才嫁过来,夫君便薨了,哪里还经得起这等折腾,你们若想收养便自己养去吧!”传完话,命人将里外勾连的那几名宫人一并打死,至此,没人敢再动过楚王后的心思。
楚王大丧,金鳞池盛宴暂停,但商贸之事未停。
诸国使臣未去,仍在驿馆里住着,带来的商贾更是借此机会,互贸互往。
江陵城长街上的万国集市热闹非凡,这段日子丝绸、瓷器、皮毛、金铁等等签下不少大单,新上任的尚书令乐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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