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洛兰垓站在鬼戎大营沙盘前,盘算着该从何处夺些粮草来。
“大王!”
帘帐猛地一掀,参军大阔步走了进来:“那襄阳守军又来献礼了!这次有鱼有牛,还有上好的襄阳黄酒!”
几个鬼戎勇士抬了几坛粗泥罐的襄阳黄酒,进帐便置于地上。
这段时间,襄阳守军时不时便呈上鱼肉美酒,表明罢戈和平共处之意,先后送了七八次,鬼戎这边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参军上前几步,大略说了个数,乌洛兰垓听得一惊:“这回送了这么多?!”
“送来的时候,襄阳人敲敲打打,引得众人围观,不少勇士都看到了送来的鱼肉美酒,将士们奔袭数千里,已不知多久没大口吃肉大口饮酒,前几次退回送来的东西,下面已经颇有微词,连说大王不够勇猛,连汉人的吃食都不敢抢来,这次……”参军谨慎问道,“这次,还退回么?”
“又送?”
乌洛兰垓快步走至营帐前,撩帘遥望,襄阳城虎头山大营上,常歌的纯黑大纛高高飘扬。
他站在帐口,回首问:“近日襄阳守军有动向么?”
参军答还和往日一样,晨昏出营训练,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乌洛兰垓低笑道:“收拾收拾,今晚……也许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参军颇感不解。
乌洛兰垓回身,右手遥遥指着常歌的大纛,“你觉得常歌,在不在此处?”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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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物彻 此人当是当今大魏太子司徒玄。 [二更]
参军道:“纛随帅走, 主帅大纛在此,没理由主帅不在此处。”
乌洛兰垓爽朗一笑,坐至鹿皮大椅上,卸下腰间的弯刀开始擦拭:“你这样想, 襄阳军更会这样想。”
参军不解。
乌洛兰垓将刀竖立, 刀锋上流转着凶戾的冷光, 他望着锋刃道:“你没同常歌打过交道。他这人,难以捉摸。大纛与常歌, 仅有一个便可威慑众人, 大纛在此,常歌——定不在此。”
“可上月进攻之时,虎头山大营树了常歌大纛, 常歌本人也在此处。”
乌洛兰垓:“正因上一回我鬼戎勇士俱是亲眼所见,常歌纛在人在,故而这一次,纛在, 常歌才断然不在。常歌不在,此时此刻,襄阳军这鱼肉,送得可就更有深意了。”
今日正是乌洛兰垓启程前往新城郡五国相王之日, 首领一走,军营将士再大鱼大肉,定然松懈,如果此时襄阳军再行偷袭之事,胜率便大大提升。
“大王可要取消新城相王的打算?”
乌洛兰垓缓缓摇头:“战场上要做最无畏的勇士, 朝堂上更要做聪明的智者。你不知此次相王深意,明面上是互认君主王位, 实际目的如何,却不好说。”
那参军当即以拳抵心:“我鬼戎幅员千里,大王不必冒险,去受汉人的闲气!”
“你不明白。”乌洛兰垓抬眼盯住他,“连襄阳守军都明白,我这次是非去不可。若我此次不去新城相王,这数千里的奔袭才是打鹰的石头,什么都捞不着。所以我不仅得去,还得风风光光地去,最好能在场上镇住其余的王,此后分楚才有说头,这次出征才算没白费力气。”
乌洛兰垓绕着地上的美酒行了一圈:“所以我才说,襄阳的守军聪明。”
“他们一定是知道我今日启程,刻意送了美酒鱼肉过来,要我们麻痹大意,说不定,这其中还有迷药。我前脚带着精骑护卫刚走,后脚也许襄阳守军就立马围住大营,杀了过来。”
他的手在酒坛上的大红粗布上转了一圈,乌洛兰垓嗅了嗅指上沾染的酒香气,道:“可惜中原人聪明如驼鹿,我鬼戎勇士却明智如鹰隼。”
参军试探道:“大王要晚出发一日?”
“不,相王之事不可耽误。我照旧出发。”乌洛兰垓道,“他们送来大鱼大肉,献上佳酿美酒,我们便顺了襄阳人的心意,该吃吃该喝喝。传我命令,鱼肉美酒试毒之后,当下给勇士们分发下去。”
“另外……”乌洛兰垓压低声音,凑在他耳畔,交待一番。
*
入夜,襄阳城虎头山密林中,低低蹲伏着一帮勇士,他们满头花辫,斜穿长褂,身背长弓,皆是鬼戎人打扮。
从山上俯瞰,鬼戎主营一览无余。
乌洛兰垓的车队已离去两个时辰,至少行出数十里之外,断然再无回头可能。
主将一走,鬼戎大营霎时松懈,在营地里烧起了高高的篝火,劳顿数月的勇士聚在营中空地之上,饮酒吃肉,摔角射箭取乐。
欢闹声传得四处都是,此时,一小队军士自虎头山潜伏而出,沿着鬼戎大营绕行一圈,合围之后,竟如勒住鬼戎人脖颈的套索一般。
“襄阳守军已至,现下已围满营地,打算偷袭!”
“大王果然英明!”
一声鹧鸪叫声,这显著是某种暗号。
已合围的襄阳守军忽然燃起火把,点着了鬼戎大营的木制栅栏,火箭如同大雨一般在鬼戎大营上空落下。
大火腾地在营地中燃起。
某个勇士回头问:“我们现在该如何?难道看着我们的大营被整个烧掉么!”
“不。汉人如此,大王早已料到,你们都跟我来。”带头的参军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密林中,半腰深的茅草一阵颤动。他猫下身子,并未朝山下着火的大营前去,而是往山顶虎头山大营的方向行进。
他身后,鬼戎勇士渐次而出,人数不计其数,密林中厚厚的落叶层几被踏平。
鬼戎与襄阳两军对峙多时,营地四周地形早已摸得清楚,不消多时,鬼戎士兵已穿过树林,来到虎头山大营外,隐匿在茂密的层林之中。
此时营地安宁,大门瞭望塔上,站着四五个卫兵。参军轻一扬手,几只乌龙铁脊箭近无声息地射出,瞭望塔上的卫兵应声而落。
没了瞭望塔威胁,鬼戎士兵几乎同时跃出密林,如浪潮般径直冲往虎头山大营。
今晚,乌洛兰垓假装并未识破他们送美酒鱼肉的用意,直接将计就计,鬼戎大营中只留了极少部分懒惰兵士,任由他们大鱼大肉寻着开心,造成鬼戎士兵贪图享乐的假象,实际上,鬼戎主力军早已挪往密林当中,只等着襄阳守军全军出动、偷袭鬼戎大营之时,一举夺下空虚的襄阳军虎头山大营,生擒襄阳守将。
襄阳军虎头山大营果然已空,兵士居住的小帐全部黑着,襄阳守军几乎倾巢而出,不留数人。
鬼戎军队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不消片刻,鬼戎参军业已杀至主将营帐之前,为首的鬼戎勇士一刀劈开了主将大帐,白色帐帘嘶一声裂做两半,主将大帐霎时显露在眼前。
主帐内里,空无一人。
鬼戎参军猛然抬头,他赫然发现,营地栅栏一角,襄阳大将陆阵云站在高高的瞭望楼上,无声挥手。
“……糟糕!这是……圈套!”
鬼戎士兵犹豫片刻,四周乱箭犹如雨下,顷刻间伤亡大半。其余的鬼戎勇士溃不成军,蜂拥般朝大营口逃去。
忽然,大营入口处一声大喝,虎头山大营口火光熊熊,乔泽生推着燃火的战车,径直冲向营地中的鬼戎大军。
*
秦岭某处。
即将走入暗海一般的密林前,祝政蓦然止步,朝着林海望了一眼。
夜风扫过密密的林尖,青山绵亘,一望无际。
“怎么,担心襄阳那边?”他的肩头被人拍了拍,一回头,恰是常歌的笑脸,“交给陆阵云和乔泽生吧,我都安排好了,没问题的。”
朝鬼戎军中赠送鱼肉酒水,乃常歌刻意安排。
鬼戎行军甚远,所带粮草必定不多,屯兵数月后,将士必定疲累,此时再给予鱼肉酒水,一般的将领都会怀疑这酒肉来者不善,定是疑兵。
鬼戎人以为他们摸准了襄阳守军的计谋,其实围了鬼戎军营的襄阳守军不足十分之一,火烧鬼戎大营更是佯攻,为的就是勾出鬼戎反扑襄阳虎头山大营这一举。
鬼戎将士一进大营,先下箭雨杀灭众多将士,溃逃之时,再以火战车封住出口,一举歼灭。
虎头山大营,便是鬼戎远征军的坟墓,无人再能逃脱。
“将军安排妥当,我并非担心襄阳。”祝政轻声道,“我只是在想,这个时辰……五国相王盛宴,应是开始了。”
他眼前只有林海,一眼更望不穿长林,祝政轻轻揽住常歌的肩,“走吧。”
二人一道入了山林之中。
*
新城郡,丝竹乐声袅袅。
五国相王盛宴,确实已经开席。
此处原是益州地界,新任益州公上任后,为彰显加入五国连横的诚意,将新城郡献予魏国。
新城这地方,和益州的上庸郡紧紧相邻、和鬼戎月氏屯兵的襄阳郡唇齿相依,又远离大魏都城长安,处于几大势力相错中心,处境微妙,不过新城的地理位置越是微妙,越是显得魏国大度相让,方能让来此相王的王侯放心。
虽是五国相王,但豫州世子年幼,又早早被大魏挟持,故而殿内入席的仅有月氏族长、益州主公刘图南和鬼戎绵诸国国王乌洛兰垓。
杯中美酒无端颤出个涟漪,鬼戎绵诸国国王乌洛兰垓坐在筵席左首第一列,盯着这涟漪冒头,片刻间,涟漪又化在酒水当中。
他心中忽然乱得慌,只觉得坐立难安。杯中之酒被一饮而尽后,酒盅轻轻笃在矮几之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原本虚假寒暄着的宴会,霎时冷了下来。
乌洛兰垓因有军务在身,吴国相王宴饮开始前两个时辰方才动身,正卡在约定的时辰来的新城郡,谁知还有人比他更晚,宴饮已过三巡,魏王迟迟未入。
他总觉今日略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何处有异。此时其余诸侯定定看过来,乌洛兰垓干脆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打仗的关紧时候,中原人总爱搞这些啰嗦事情,还迟迟未至!这杯饮尽,若魏王再不现身,便是你们中原人言而无信,与我鬼戎绵诸无关!”
月氏族长素来被鬼戎欺负惯了,否则也不会自河西被一路驱赶至益州北部,听得乌洛兰垓发火,只沉默不语。
此次五国相王,是刘图南接任益州主公后首次现身。他审时度势,随口劝了几句:“长安至此,山道艰难,不比垓大王自襄阳城外直上新城,魏王迟到片刻,情有可原。”
乌洛兰垓没再接话,却打定主意这杯之后,当即离开。
“罪过,罪过!”
此人人未到声先至,话未落音,一阵强烈的馥郁桂香袭来,乌洛兰垓当即皱了皱眉。
紫色锦衣跨过门槛,衣上缀满银色重工纹绣,庭燎灯火之下,熠熠闪光。这人衣着本就极其华贵,人又生得精致秀美,他登上殿堂,侍酒的随从竟全数盯着他看。
这人感知到这些探寻的目光,竟然大方回头,冲着打量他的随从一笑,反倒将侍酒羞红了脸。
他几步走至大殿顶端的三重席旁:“诚如益州公所言,长安距此虽然不远,但多为崎岖山路,魏王身体要紧,相王之宴便由我替代大父出席。”
他既称魏王大父,此人当是当今大魏太子司徒玄。
司徒玄拿眼梢瞟了侍酒的女子,女子温恭上前满酒。他轻轻端起,先朝侍酒遥祝,轻声道谢,那声音温和儒雅,婉婉有仪。
侍酒退下,司徒玄方才笑道:“今日来迟,物彻有过,先自罚三杯。”
物彻,正是他的字。
司徒玄言毕,以锦袖遮面,一举饮尽。
三杯罚毕,司徒玄就势要在主位入席,乌洛兰垓身后跟着的鬼戎人嚷嚷起来:“大殿正当中的位置,应当坐国土正当中的大王,我鬼戎绵诸有世上最好的草原,当中这位置,当由我家大王来坐。”
乌洛兰垓爽朗一笑:“草原上的人,都是这样,心里想什么,口里便说什么,和草原上的居延泽一样,透彻敞亮!”
司徒玄拈袖,只悠悠为自己满酒:“诸位以为,今日齐聚于此,是为了在五位王侯之中,争出一位大王么?”
他面上温和笑着,言语也万般柔软,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冰寒。
司徒玄款款起身,靡丽的大袖垂坠而下,他举樽款款而行:“诸位大可放松些,此处的酒乃益州天下闻名的琵琶醉,喝上几杯,不会如何。您说是不是,乌洛兰大王?”
他停在乌洛兰垓面前:“庭院外,您埋伏的草原勇士,大可让他们退下了。”
一旁的月氏族长脸色一愠,当即瞥了乌洛兰垓一眼。
司徒玄眉眼含笑,目下的泪痣有如闪着点点斑光,他软声劝道:“鬼戎人直来直往,占了庭院。月氏倒是喜爱山林,众往房檐上躲。”
“诸位何必如此。反正——”他朝主人席位上走着,右手倾斜,杯中的酒洒满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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