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朝前缓行一步,他的袖子却当下被人拉住了。祝政正静静望着他。
“放心。”常歌无声道,轻缓挣了祝政的手。齐物殿着实空旷的厉害,常歌轻轻几步,脚步声居然响彻大殿。
高公公的声音愈发惊慌,他随手抄起一烛台:“谁……究竟是谁!”
他缓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声音来处。
高公公背后立着一大半人高的巨型枝灯,此处纱帘众多,若他再退一步,油枝灯倾倒,一个不慎怕是会燃起大火!
常歌见状,慌忙掀开纱帘:“高公公,是我!”
往日高公公待他不错,久未重逢,常歌也拿不准高公公究竟会作何反应,是会惊慌,还是惊喜?
谁知高公公双目圆睁,而后短促啊了一声,当即后跳一步,油枝灯哐啷一声摔倒在地上,一旁的纱帘瞬间着了火,沿着纱帘便烧至房檐上。
高公公被横倒的枝灯绊倒在地,仓惶爬了几步,尖着声音叫道:“鬼、鬼啊!”
常歌:“……”
高公公连滚带爬,迈着小碎步跌跌撞撞,不知踩了何处的纱帘,险些又朝前摔个嘴啃泥,但他却好端端站住了,是祝政轻手扶住了高公公。
高公公见着来人,尖着嗓子惊叫一声,竟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火光照得殿内红亮,木窗上再度传来敲窗之声:“老祖宗!我似乎听得里面有人惊叫!您可安好!”
高公公已然昏了过去,此情此景,无人能替代高公公同窗外的小太监答话,殿内的火噼啪燃着,已经烧着了小半个大殿。
站在齐物殿里的楚军一时是救火也不是,救人也不是。他们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千里奔袭至长安,不仅一个大魏侍卫都没撞上,反而撞上这滔天大火。
“老祖宗,我这便要进来了——”
常歌只犹豫了片刻,他抬起手,无声同祝政比了个杀头手势。眼下别无他法,若要破门救火,定会被这小太监发现,若不破门救火,楚军和祝政曾经的寝殿便要彻底烧个精光。
两权之下取其轻,虽然不忍,常歌也只能暂且将小太监灭口。
所有的目光俱汇聚在祝政身上,见他微微颔首——
忽然,殿内响起了高公公的声音:“没什么大事,早点回去吧,叫齐物殿外头的全都撤走。”
众人循声,这才发现高公公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支棱着上身朝殿外说话。
“老祖宗,我见着里头火光亮堂——”
“多嘴的东西!”高公公骂道,“让你退下便退下,平白地还来教我当差?”
“是,孙儿有错,孙儿这就带人下去。”
殿外传来些喝令声,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应是小太监们渐行渐远。
殿内的大火已自房梁上蔓延,沾纱就燃,纱帘极轻,风一吹火星便四处乱窜,顷刻间大半个齐物殿给烧得浓烟滚滚,楚军为了不发出声音,皆以袖掩住口鼻,又将身子蹲伏得极低。
烈火熊熊,更灼得整个宫殿又闷又热,但殿内无一人敢作声,听得所有小太监的脚步声皆远去了,高公公忽然挣着起身,转头望了眼常歌,又复而看看祝政,略有混浊的老眼中竟闪出泪花。
他还想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只用力抹了把眼,对着祝政大拜:“恭迎……王上。”
祝政忙将他扶起:“高公公,长话短说,司徒镜现在何处?”
正说着,殿内轰隆一声,某处横梁被烧得焦枯,重重摔在地上,窗外开始隐隐喊着“走水啦!齐物殿走水啦!”
呼喊声距离此处不远,不消多时,救火的宫人便会抵达此处。
高公公慌忙道:“王上,请跟我来。”
齐物殿在宫城正当中,高公公却带了众人走了一条偏门小道,此路僻静无人,且从朝向来看,显著是朝宫外走的路。
常歌只觉奇怪:“高公公,我们是要去寻司徒镜,你为何将我们朝外带?”
不仅行走方向奇怪,沿途常歌就没怎么见到几个宫城侍卫,偌大的宫城,空落落的,竟如一座死城。
按道理说,大魏太子司徒玄再如何从长安借兵,也是先借城外屯兵、然后是城内卫兵,最紧急之时方才是宫城卫兵。可看眼下这荒凉程度,宫城里留守的兵力,不及大周时期的十分之一。
“魏王……”高公公刚说出这二字,慌忙改口,“司徒太宰,他并不住在宫里。”
司徒镜篡权之前,担任的正是大周太宰一职。高公公谨慎打量着祝政神色,却见他颜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小小口误。
常歌问:“不在宫里,那他住在何处?”
高公公摇头道:“太宰府。魏王……”他赶忙轻拍了自己一掌,“他一直住在太宰府!”
第98章 昭武 “我乃大周昭武将军,常歌!” [二更]
高公公道:“那日之后, 司徒太宰虽称魏王,但他从未入主宫城,一直住在开国武王赐给他们司徒家的大宅子里。司徒太宰,同此前一样, 每日卯时上朝议政, 平日便在从前的青宫中理事。一切, 都和大周时期一样。”
青宫乃储君居所,祝政封为皇太子后便移居青宫, 司徒镜作为太宰, 又身为太子太傅,日日亲临青宫,过问祝政学业。此后祝政开始学着理政, 司徒镜去得愈发频繁,常常日未出便至,夜深方才离开。
这段话听得常歌唏嘘,让他想起幼时简单的日子。他悄悄瞥了眼祝政, 祝政神色更是低沉复杂。
高公公行在最前端,继续道:“宫里头的护卫军,反抗司徒太宰的,那日都给杀光了, 剩下的都让司徒太宰遣散了,这么大个宫城,几无守卫,搞不懂……谁都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难怪至此,宫城几近无人。
“高公公。”
侧门口遥遥现出一个身影。此人的身形着装常歌都万般熟悉, 正是从前常川偏将,而后挪至他麾下的刘复盛。
刘复盛前行数步:“大魏的天还没塌呢, 这么快就见风倒了?”
一小队魏国精兵自宫墙上一跃而下,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英武雄壮,一见便是个中好手。
高公公一惊,忙往常歌身后缩了些许。
“原是复盛将军。”
常歌语气听着镇定,实际心中百般不解,刘复盛多次随父帅常川出征,更是看着他一路长大、再成为大周新的定国脊梁,在他印象中,勤恳忠诚的刘复盛,怎么就会甘愿事魏?
祝政稍稍偏头过来,轻声道:“此人与你想象多有不同,他并非心甘情愿屈居于常川将军之下,而后更是多次暗地奏疏参你,我怕你见了伤心,便将他的奏疏统统拦了下来。”
常歌面色一沉。
“还有一事……”祝政思忖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常川将军自冀州班师的最后一碗酒,是他亲手递上的。”
冀州班师之后,常川入了宫城,便将常歌的长命镯托付予祝政,次日清晨,便传来了常川将军身亡的消息。
常歌猛然望了祝政一眼。而后他微微敛下目光:“看来我与这位复盛将军,应当好好叙上一叙。”
趁着刘复盛尚未行军至跟前,常歌回头,对高公公小声说:“高公公,你带王上去擒司徒镜,此处便交给我。”
他朝身后楚军比了个手势,约莫九成的楚国士兵朝祝政那侧靠了靠,楚国将士训练有素,一看便知,常歌可能早就设想到会有此情况,提前同他们交代过。
祝政:“不必,我知道太宰府在何处。高公公,齐物殿失火,还需你多照看些,你就留在此处。还有......”
他附耳交代一番,高公公连连点头:“奴婢定为王上取到此物!”
言毕,高公公一刻没耽误,仓忙朝齐物殿方向走。
魏军业已临近,祝政迎面飞来柄长剑。他抬手接住,剑身冰凉,雕龙盘桓,正是大司马剑。
常歌冲他一笑:“先生快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祝政将剑轻收,缓缓点头,复而转身引着楚国将士离去,先头的楚国将士已然同魏国卫兵战做一团,他们强迫魏国卫兵后退,在宫道上让出条一人宽的通路,祝政便领着剩余楚军鱼贯而过。
待所有人通过之后,祝政回身,隔着纷乱砍杀的将士,遥遥望了一眼,常歌端端站在宫道之上,浅浅含笑望着他。
朱红的宫门彻底阖上。
楚军将士一直跟在他身侧,想询问却又惧于天威不敢多问。
祝政轻轻旋身,“去太宰府。”
*
眼前的士兵拼杀得厉害,宫城本就朱红,此时更溅上一片片鲜血。
血花横飞,常歌如罗刹般挡在楚军之前,脚下早已淌做血海。那群魏国精兵轮番上阵,很快便伤了胳膊又伤了腿,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常歌的刀下,显然留了情。
常歌仅用刀背与魏军对阵,若非如此,宫道上早已尸山横陈。
常歌分给了祝政几乎八九成的兵力,留在他身侧的楚国将士仅有数十人,而魏国精兵却有数百,纵使常歌无人能挡,魏国精兵一边躲着常歌的锋芒,一边缓缓缩小包围圈,常歌与他身后的兵士,渐渐被封入魏军包围圈中。
激烈的拼杀渐渐转做两相僵持的对峙,两边士兵刀剑之上俱是鲜血,刘复盛站在包围圈外,皮笑肉不笑道:“常将军,常大将军,名头响当当的昭武君。你没想过,有一天会败在自己的副将手上吧。”
常歌同楚国士兵背靠背,环做一圈,提防着魏军突然来袭。
常歌的袖高高拉起,白皙的臂膀上,满是泼溅的鲜血。
他冷淡道:“复盛将军,我记得,似乎家父和我,都待你不薄。”
“自是待我不薄。”刘复盛道,“我能预先判出秦岭之处乃疑兵,连夜行军数十里赶回长安,都是以往常将军教导有方。今日我大魏能从此劫中转圜,还需多谢将军平日指点。”
常歌低头,自鼻中轻笑一声。
“笑什么。”刘复盛道,“原本,你尚还有数百精兵,所携兵力与我相差无几,还能相抗一二,你自己将所有兵力尽数交给祝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未说完,眼前寒光一闪,左耳猛然一辣,温热的血顺着脖颈留在肩上。原来是一匕首嗖地擦过包围圈,直接割裂了他的耳朵,又楔入了宫墙之上,匕首的刀身,竟有大半没入墙面!
刘复盛疼得一嘶牙,却见常歌难得沉了脸——常歌向来性格乐天,对待下属更是肝胆相照,除了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几乎从不以官威压人。
常歌面色阴沉:“君父的大名,也是你能随口唤的!”
刘复盛咬牙,将耳侧鲜血一抹:“拿下常歌!”
他带着几乎十倍的兵力,这一句杂着愤怒,喊得极有底气。
魏国精兵应声而动,常歌以足尖自地面随意翘起一把长刀,那刀腾空而起,又被常歌反手握住,他厉声道:“你们是从我,还是从他!”
不知何处的鲜血正挂在刀上,常歌的衣衫亦是润满鲜血,这股血腥,让他周身带着浓重的煞气。
常歌稍进一步,围做一圈的魏国精兵当下后退。
“丁大头,左千秋,还有你,”常歌偏着头盯住某位魏国将士,“康良,我亲手招进来的……”他挨个点着最前一列魏国精兵的名字,从士兵面上震惊惶恐的表情来看,他说的一个不差。
“惊慌什么?现在,他乃楚将,而你们都是魏人!”刘复盛高声道,“我才是你们的将军,大魏的左将军!他早已不是你们的将领,已三年有余!”
“笑话。”常歌冷着脸,“在场,哪有什么楚人魏人,分明都是我大周子民!”
他这声一出,在场的魏国精兵神色复杂,兵刃也握得迟迟疑疑。大周开国上百年,虽分封六雄,但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率土之滨,皆为周民。[1]
更何况,天下苦战久矣,更苦将天下搅得愈发碎烂的大魏久矣。
见魏国精兵动摇,刘复盛愈发急怒,连声道:“拿下常歌,此乃军令!”
常歌径直打断他:“复盛将军,你不忠天下,反忠王权,这便罢了,为何,还要鼓动我大周子民陪你送死!”
刘复盛大笑一声:“笑话。现在是我识破了你的计划,将你十而围之!”他径直抽刀,“听左将军令!今日但凡敢向着常歌违抗军令的,此事过后,有一个,我杀一个!”
军令如山,魏国精兵虽有松动,但也不好径直违抗军令,正左右为难之时,常歌低低笑了一声。
“刘复盛……你真是,白跟了我这么些年。”常歌望着手中的弯刀,“‘十而围之’......你真以为,我会被你逼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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