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秦岭之上,远远传来一声狼嚎。
“一小队楚军自秦岭南侧入川,你便以为是我的疑兵,你怎么就不多想想,或许,我是刻意要你发现,诱你带兵前来长安城?”
此言一出,魏国精兵愈发犹疑,有些将士甚至缓缓放下刀刃。
宫城殿上传来细微的踏步之声,黑夜中数十双幽莹绿光疾驰而来,不出片刻,宫道四围,竟被数十头大大小小的灰狼围满。
被如此凶兽居高临下地俯瞰,压迫感数倍增加,魏国精兵已不再将刀剑向着常歌,反而掉转身子,警惕着身后凶兽来袭。
“狼胥骑?”刘复盛低声道,“此处怎会有狼胥骑?明明当年……”
他赶忙掐了话头,却见常歌警惕扫视过来。
“听好了,刘复盛。”常歌道,“狼胥骑,只是第一道后手。冀州军前日已过平阳,不待日出便能压境;吴国军队业已北渡,盟国豫州家中也着了火;还有你们布在秦岭的主力军——”
若常歌所言为真,不知不觉中,大魏竟然被合围!刘复盛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堪,说至秦岭主力军之时,他脸色猛地一白。
常歌低头,笑着摇头:“是如何蠢笨,才会将所有将士散于秦岭沃野之中。”
刘复盛哑声道:“你……难道你要放火烧林?!”
常歌轻缓摇头。
“八百里沃野,付之一炬,那我常歌便是伤财害民的千古罪人!刘复盛,你现在快马加鞭,强令撤军,还来得及。否则,我切入秦川的那队精兵,饶你有百万大军,也定是苦不堪言!”
刘复盛声音已干涩异常:“秦岭的那支小队……并不是你的疑兵!你……早已猜到我军主力所在何处!”
“当然。”常歌唇角勾出一个笑容,“那队‘疑兵’,是特意为秦川挑选过的,最适合山林作战的,滇南蛊宗锐士。”
大周平交州战乱时,曾与滇南交过手,当时飞鸟走兽,蛊蛇毒虫,遍地都是,大周险些吃了大亏,在场不少所谓“魏国精兵”都经历过那场战役,闻言都想起了那日那时之景,心中俱是一寒。
“现在,我再问一遍。”常歌背着手,缓声道,“在场将士,你们是从我,还是从他!”
一阵哐啷脆响,魏国精兵手中的兵戈,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狼群则低吼着,缓缓迫近刘复盛。
“我还有最后一句,刘复盛,你仔细听清楚了。”常歌高声道。“我从不是什么楚将!”
“我乃大周昭武将军,常歌!”
灰狼自宫城墙头一跃而下。
*
作者有话要说:
[1]原句出自《诗经·北山》
第99章 太宰 “——王乃公器,当狠而无心。”
长安城宫城外, 太宰府。
司徒家数代辅政,太宰府修得高门大院,格外气派。只是偌大一府邸,黑灯瞎火, 竟无半点活气。
“魏王大人, 您的安息香。”
一位侍官躬身, 双手捧着香台,得了允之后方才无声入了主人寝殿。近身的侍官素来都是最明白主人脾性的, 只低头垂眼, 哪里也不乱看。
魏王心神不宁,时常惊梦,大魏太子司徒玄便特意让药王配了万般宁神的香料, 日日燃好了,差人送来。
香台轻轻搁在厅堂中央,侍官垂手而退。
珠帘流水般被掀开,魏王司徒镜穿着一套古怪对襟华服走出, 这衣服褐底白襟,缀着无数祥纹,但式样制式,像足了寿衣。
司徒镜手中端着一茶盏, 行至香台之前,冷着脸,将手一侧,茶水劈头泼上半燃的凝香。
香台熄灭,升起一股袅袅白烟, 司徒镜一直肃穆立着,直到白烟彻底散去, 这才返身回了珠帘内。
珠帘内几无任何装饰,正当中挂着一牌匾,曰“自胜者强”。
屋内无床榻桌椅,正中心陈放着一厚重棺椁,外层乃一掌宽的乌木,镂满回纹。
司徒镜缓缓行至棺椁前,双手颤巍巍扶住棺身。他已年迈,靠着三级台阶,方才爬上高高的棺椁。
棺材内铺着层锦色软缎,司徒镜费力爬入,在棺木中躺好,抬手将棺盖拉至下颌位置,轻轻阖眼,打算和往日一样,躺在棺木之中休息。
整个太宰府,静得落针可闻。
“来了便出来吧,尊师重道,可是你这个尊法么。”司徒镜缓声道。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停在棺木旁侧,司徒镜缓缓睁开眼睛,见祝政面沉如水,鸦色长发垂坠而落,正轻轻躬身望着他。祝政的眼神说不上来的复杂,但其中唯一缺的,是恨意。
祝政朝他颔首:“老师。”
司徒镜有许多称呼,从最初的司徒太宰,到后来的太国丈,司徒太傅,有些格外尊敬他的,会称上一句“辅良公”,唯有祝政,称他为老师。
祝政幼时便交予他手,识字授课,悉心教引,自鬼戎绵诸国出质归来后,更是如此。
司徒镜见他并不惊讶,反而闭目安神:“你出现在此处,长安……怕是陷了吧。”
祝政定然道:“是。”
“花了四年,比我想象中,久上太多。”司徒镜道,“——你,倒是不恨我。为君者,不为一己私仇左右,这点,你倒是无情得妥当。”
祝政单手轻放于棺木边缘,面容平静:“若老师对我有半分杀心,宫变那日,老师派来来追索我的人,便不会是司徒空。”
司徒空,乃大周朝护卫祝政安全的卫将军。
司徒空自幼伴护祝政左右,且为人敦实正直,无论是出于私下交情,或是出于正直品性,他都做不出为权力利益伤害他人之事。
司徒镜道:“你聪慧,确乃天成王器,可越是如此,一点两点的瑕疵,便尤显可恨。”
祝政只不愠不火,温良望着他。
一只苍老的手扒上棺木边沿,司徒镜捏着棺木,竭力从中坐起,他衰老得厉害,头发已近全白,花白的眉毛几乎垂至侧颊。
司徒镜以肘撑着棺沿,缓缓坐定,问:“这一次,拿稳这天下,你有几分把握?”
祝政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吴交重商,民间商贸繁荣更昌经济,现楚国同两诸侯国往来密切,金鳞池盛宴后,商路更远拓乌孙、大宛等地。楚国立子规阁,同世族所办頖宫对立,不问出身不问师从,依治才品德列序。楚廷世子派系尽数瓦解,现日常事务交由理政阁处理,理政阁又同监御史相互制衡……”
祝政将楚廷之上,农桑经济、治才选拔等变革一五一十详述予司徒镜,最后提到滇南之事:“滇南废羁縻,废贡制,预计同其余各地一样设行省制,官学私学并进,力求开化。滇南丽金开采经营分权下放,分三方合作经营……以上数款,滇南颖王皆已同意。”
“当今天下,吴国、交州、滇南基本收入囊中,吴国军队业已北渡,配合楚国大将吴御风围取豫州。滇南颖王亲自带队,扼魏国主力于秦岭山川。楚国大将甘信忠带兵东出建平,封死益州出蜀道路。冀州南下,同滇南一道南北夹击,再佐以我这一队人马,直取长安。”
“五路共同出兵,大魏的命数,走到头了。”
司徒镜面色一凝:“这道兵策,出自常歌。”
祝政点头:“是。”
司徒镜莫名冷笑一声。他低声道:“国玺未动,仍在你的齐物殿里,旁的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该我偿的,便当由我这条老命来偿。要杀要剐,放马过来!”
“我只问老师一件事。”祝政道,“我同父兄弟姊妹,宫变那日被斩得干净,我从不信此举乃老师所为,他们,究竟为谁所伤?”
“我不恨你们祝家人。”司徒镜没头没尾道,“你们自己家的事情,自己处理便罢。”
祝政眸中眼神一黯:“……明白了。”
其实他心中早有猜想,不过存着最后一丝妄念,想证实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谁知这么一句,反将他最后的希冀打得粉碎。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司徒镜望向前方,混浊的眼球几乎失神放空:“请。”
祝政只定然站在原地,并未抽剑。
“……大司马剑。”司徒镜叹息一声,“上次见这把剑,还是我夺权之后,我那愚忠的亲弟,提着这把剑,要斩杀于我……他口中嚷嚷的厉害,真到下手之时,他却没那个魄力,压根下不去手。”
司徒镜亲弟,正是楚国前任大司马司徒信,大魏篡权之后,司徒信当日便从江陵勒马北上,而后一去不返,葬身长安。
司徒镜低着头,神色复杂阴郁:“可我为了天下,却对他下得去手。今日你为了天下,也当下得去手。”
他见祝政不为所动,指节在棺木上轻叩三声,“政儿,周闵王驾崩时,如何训导你的。”
此事乃祝政心结,数年来,祝政极抗拒提起此事。
周闵王驾崩,龙榻黄绸断裂,寓意“王死有疑”,史官更是毫不避讳,径直写道“太子政争权于榻前,闵王崩”。
司徒镜忽然抬手,猛地一把揪住祝政的衣袖:“他告诉过你,他拿命告诉过你——王乃公器,当狠而无心。”
祝政道:“老师稳天下三年,供我韬光养晦,眼下老师七十有七,且长安皆控我手,无需再取老师性命。”
“哼!”司徒镜猛地松手,祝政小退半步。
他厉声道:“为学子,你是该尊我,可为天子,你当杀我!”
司徒镜撑着棺木,颤巍巍站起:“如你所说,我这一生只为天下安稳。旁人暗中乱国,你不听劝解,大权旁落,不如我掀了这朝廷,为天下先——你也知道我今年七十有七,半截入土之人,既然敢做此事,断然不会惜命!今日,大周天子不仅应杀我,还当大诏天下,魏王祸乱朝廷,已被正法,现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咬牙道:“不仅我死,你的展从伯,楚国大将甘信忠,益州主公刘图南,吴国少主华悦贤,滇南颖王庄盈,还有大搞无正阁的阿玄,他们,个个都得死。”
司徒镜曳身,唰一声抽了祝政腰间的长剑,“不仅他们得死,六雄收归一统之后,最先该死的,当乃常歌!”
那长剑被司徒镜持着,抵在祝政胸口:“政儿,四年前我便告诉过你,若为天下计……人人皆可舍!如此,方成王者!”
祝政屏息片刻,短暂闭了闭眼,而后开口道:“四年前,我便告知过老师,您错了。”
司徒镜佝偻着身子,他面容虽衰老得可怕,但眼神却在灼灼闪光:“若你依旧不听我的,我便当下斩你于三步之内,这口乌木棺,今晚便让给你用!这天下,我便再稳数年!”
祝政略微颔首,流畅的眉眼下敛,虽无怒意,自有三分威严。他定然道:“正如四年前一样,我若说不,老师也舍不得杀我。”
司徒镜冷笑一声。
祝政的两指夹着司徒镜的剑锋,强迫剑锋缓缓向上,引至颈前,长剑反出一道骇人的寒光,将他的下颌线照得愈发利落。
他轻掀眼帘,盯住司徒镜,两指与一剑细微相抗,看不见的暗潮在二人四围涌动,长剑被祝政的力道逼迫,轻轻颤动起来,几乎要弯折成几要折断的弧度,此时,听得咔嚓一声,那剑断然碎在司徒镜眼前。
祝政则将二指轻轻一挥,夹在指尖的寒剑清脆摔至地上。
哐啷一声,司徒镜也摔了手中的断剑。
“老师舍不得杀我,并非怜我惜我,不过是一心为公,知道天下成王者,舍我其谁罢了。”
祝政有礼有节,背手点头:“多谢老师青眼相加。”
司徒镜拿着柄断剑,面上阴云不定。
他稍退一步,微微提高声音:“来人,将司徒太宰带下去。”
纸窗外,灯火蓦然亮起,大门被人一推,温暖的火光瞬间照亮整个屋子,楚国将士抢先奔入数人,抬眼便是一厚重的棺木置于堂中,无端被吓得一愣。
司徒镜此时已经缓身下了棺木,刻意高声嚷嚷道:“今日若不杀我,来日,我必将血洗长安!”他四下里搜寻,眼见一楚军兵士的刀尚未还鞘,踉跄着便要朝那刀锋奔去,即将撞刀之时,一柄断剑噌地横飞过来,将士兵腰间的长刀击得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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