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复盛自地图之上抬头:“可有情况?”
进山洞之人合手复命:“已有小队楚国精兵自上庸入秦川,一路未走任何古道,皆翻山越岭,隐匿行军。”
刘复盛轻微皱眉。
泽兰唤传令之人上前,在地图上指出精兵进入的方位和方向。传令之人画毕,刘复盛眉头依旧紧锁不解。
泽兰开口道:“一切皆如巨子所料,复盛将军缘何忧虑?”
五国相王,但此举着实冒险,这点司徒玄心中自是如明镜一般。但他若赌成了,却能一箭三雕。
这第一只雕,便是白苏子。
白苏子近几个月同他联络愈发减少,前些日子提前埋下的疫病种子发了,这位向来懒得顺手救人之人居然彻夜不眠,悉心救治,这么一来,司徒玄亦怀疑他是否叛出,刻意要他至新城郡,护航五国相王之事。
而第二只雕,则是挟诸王侯,以令天下。
最重要的目的,则是擒拿常歌——为此,他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便是白苏子于行军前,将常歌拿下。若白苏子失败,他在秦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常歌上钩。
他算准了,常歌定会借道秦岭,直取长安。
明面上看,如果大魏想要对五国相王宴会动手,势必会调动军队,而距离此地较近的襄阳、樊城皆属楚国,西部的上庸、汉中又属益州,魏国南阳等地虽有屯兵,但地势低平,毫无遮挡,倘若大规模行军,必然会引起注意,因此,魏国唯有自秦川以北调兵。
秦川以北,兵力最充足之处,便是大魏都城长安。
常歌惯爱声东击西、屡出奇兵,若常歌布阵此局,定会趁着长安城空虚,使一精兵小队,飞越中原脊梁秦岭,天降都城长安。
因此,司徒玄稍稍动了动谋略,五国相王以软筋散巧取,而大魏的主要兵力,则隐匿在八百里浩荡秦川之中,准备生擒常歌。
大魏左将军刘复盛反反复复地看面前这张行军图,一切皆按部就班,常歌的楚国精兵如他们所料,借到秦岭,直奔都城,可他心中莫名惶恐,总觉得一切似有何处不对。
他摇摇头:“我觉此事有蹊跷。”
泽兰温和一笑:“复盛将军谨慎,这是多虑了。”
“不。”刘复盛抬手制止,“……你未同常歌共同征战过,并不了解常歌。我曾是常歌之父常川麾下大将,常川此人便深谙兵者诡道之理,次次战役,无人能揣度出他心中所思,布阵更是留下数道后手。”
刘复盛双目出神:“而常歌,青出于蓝,比之更甚。”他摇头道,“精兵越秦岭之事,我怕……是个圈套。”
大魏几十万大军皆匿在浩浩秦川当中,此事重大,决不能出半点纰漏,泽兰进一步问道:“复盛将军此言可有根据?”
刘复盛眉头深锁,叹息一声,吐出二字:“直觉。”
泽兰笑道:“常歌再用兵如神,也不可能事事先知先觉,何况已经出现翻越秦岭的小股精兵,不正是印证巨子和复盛将军的猜想正确么?我也尊崇常将军,但敬佩的,乃其毅力与胆气。请恕泽兰直言,当今在世的诸位将军,尤其是大魏当下的这些将领,似乎对常歌的兵法……有些过于惧怕,乃至神化了。”
刘复盛缄默不语。
从戎之人对常歌多有尊崇,正是因为术业有专攻,真正调兵遣将之人,方能明白常歌的诡没难懂。
眼下魏国将领兵士大半是大周朝遗留下来的编制,要么跟着常歌出征过,要么听着常川常歌征伐的故事一路成长,正因熟知,却愈发惧怕。
常歌,正是大周最锐利的尖刀。
泽兰见他仍旧郁结,只得宽慰道:“退一万步讲,纵使常将军天降奇才,我等凡人琢磨不到他的心思,那巨子与复盛将军二人一道,当能与常歌相抗一二,复盛将军,无需太过焦灼。”
“不,我还是觉得此事有诈。”刘复盛道,“八百里秦川,稍稍一个偏向,便有可能迷失于无人林海当中,一旦错过五国相王的时辰,魏国军队一旦回撤,想要再出奇兵夺了长安便是难上加难,此事常歌断不会冒险。”
他手指点在地图之上:“这个入川切入点太偏僻,原本相王时辰就紧迫,常歌的军队不走最近的终南山,反从此处翻越,反而绕行多费了时辰,我觉得这是处疑兵。”
泽兰的笑意也淡了不少。
“这样,我们还是按照巨子的行动执行,你仍旧带魏军驻扎此地,堵截常歌。”
刘复盛取下兵器架上的长剑,泽兰见状忙问,“将军是要去往何处?”
刘复盛出鞘两寸:“包抄。我怕此时,常歌已至长安城。我定要出其不意,将他拦下!”
*
常歌尚未抵达长安城,不过距离大魏都城长安已是相当贴近。
众人都知道他用兵出其不意,屡出奇兵,放在当前阵势当中,便是明取鬼戎大营,暗袭五国相王,除此之外,常歌定会出其不意,重创大魏。
若想重创一国,无外乎天降奇兵,直捣都城。
只是楚国与魏国之间有浩荡秦岭相隔,悄无声息地越过秦岭直达都城,几乎难于登天。
若按照常歌以往的性子,他确实是会派出小股精锐,不走古道,直接穿越山林,翻越秦岭,所以常歌刻意依着旁人对他的猜想,挑了一小队特殊的“兵士”,自山林过秦岭,也好满足旁人对他的猜测。
常歌自己却亲自带兵走了另一条道路。
四下无人,仅有一指路石碑,这碑硕大,底座乃驮碑神兽赑屃。四五个士兵围着这只石头做的大龙龟,急得满头大汗,石碑却依旧安稳如山。
常歌看得心急火燎,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他本不该如此,别的士兵都是秦岭农人打扮,唯有他生得昳丽无比,即使扮做农人也是个四不像,反招人眼目,于是干脆没变装。
常歌加入之后,龙龟朝一侧旋开,露出底部一个幽深大洞,正幽幽朝外冒着潮寒气息。
常歌将肘架在龙龟脖颈上,朝下方使了个眼色:“就这里了,下去吧。”
楚军将士如同倒豆子般,一个接着一个矮下身子往里走,楚军来的人不少,接连不断地进入地道,都花了快一刻钟的时候。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祝政,这地方入口狭窄,起初矮身方能进入,但愈往下走,反而愈发宽敞。
未行几步,听得身后隆隆之音,入口处的光亮彻底消失,应是常歌合上了护住石道的龙龟。
“先生小心脚下。”
常歌很快追了上来,火折子一闪,一手持烛台袅袅点燃,渐渐照亮常歌的面庞。
石道并不宽敞,常歌侧过身子,走在祝政身前,为他照路。
“这暗道很要走一阵子。”常歌信步在前方不远处,“具体多远……时隔太久,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不过现下宴会开始没多久,动作麻利点,应该能在魏军撤回长安城前抵达宫城。”
常歌行在前,满心雀跃。祝政跟在二步之遥,默然行走。
暗道里脚步声纷杂,常歌压低声音,轻快问:“先生,哪里不高兴?”
“上次……”祝政轻轻低着头,慢声道,“……‘鸩酒’之后,你便是自这里离开的么……”
第97章 故里 “恭迎天子归来。” [一更]
常歌一愣, 而后旋即展颜:“先生……过了多久,你还在自责此事。”
这条暗道,确实是宫变那日,常歌出逃的道路。
常歌明面上被“鸩杀”以平诸侯之愤, 其实暗地里, 他被送入一石室。
宫变开始后, 祝政将他放入暗道,并死死阖上石门, 让他除了外逃无路可返。常歌这才沿着暗道, 不知在其中行了多久,出暗道时,天已大亮, 而大周朝业已覆灭。
祝政把着常歌的手,将他举着的火烛稍稍抬起,明灭的烛光被风扑的一闪,险些熄灭。
石道幽深, 烛火却只能照亮近侧,晦暗的前路朝前无尽蜿蜒。
逼仄的道路本就容易让人心情压抑,何况重创之后,常歌独自一人, 走完这条无尽的暗道。
祝政不语,缓缓松开火烛,烛光略微下沉,祝政的神色再度淹没在黑暗之中。
“你这人就是心思太沉。”常歌将火烛换了只手,半侧着回身, 朝他温和一笑,“来。”
他的手掌向外, 朝向祝政,是个施援之姿,见祝政愣着没动,他笑着退了一步,一把拉起祝政的手腕:“先生定是想着,过去我独自走这条道路,压抑又痛苦,对吧。”
常歌声音轻快,拽着他朝前走着,祝政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握着的手腕上。
“先生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不知。”
常歌停下脚步,回眸冲他一笑:“我在想,上一回走这条道只一个人,这回再来,不仅有先生陪我,还带了一队楚国兵士,说不定,还能拿下长安城!”
烛光倒映在常歌眼眸中,他的眼神熠熠生辉:“今日我才知晓,一生中的磨难,原都是累积,走到头了,再昏暗的道路,也定会有人与你同行。”
常歌拽着祝政的手腕,将他缓缓拉近:“与先生道合,臣——幸甚至哉。”
他的手顺着祝政的手腕滑落,绕着冰凉的手背一转,将手指扣入祝政的指缝:“先生,莫伤来路,关心去处即可。”
祝政心中触动,回握得更紧。
“将军!腿脚不行啊!”前方的楚国将士见常歌落后,出言揶揄。
“哪个嚷嚷的?”常歌笑骂道,“待我追上去再治你!”
祝政的手被愈发用力地攥紧,常歌拉着他,快步追上前去。
这条通路几无岔路,上回常歌逃出时浑浑噩噩,走得并不快,只觉得漫漫通路,似无尽头。
而此时楚军将士规整有秩,脚程极快,说是行军,几是贴着石道小跑,这条道路很快便到了头。
楚国兵士贴着暗道两列让开,让常歌和祝政自中间经过。
经过之时,有士兵发现了二人牵着的手,只吃吃发笑。
石道最末端乃一厚重石门,估计是长时间并未开启,石门四周已生了厚厚一层滑苔。他探了探暗道与石门上方的结构,其中并非空腔,强行破开当不会塌陷。
灯烛沿着石门四围走了一圈,常歌调笑道:“我没摸着能巧劲开的关窍,将你家大门强行砸开,先生不会有意见吧?”
祝政笑道:“请将军砸。”
常歌终于松开祝政,他二人朝暗道两侧让开。
常歌高高举起灯烛:“破门!”
事先备好的青铜柱六个一拼,当下形成一攻城柱,十几个楚军将士横抬着柱门,不出三下,石门上便绽开了显著的裂纹。楚国士兵再接再厉,随着轰一声巨响,霎时烟尘弥漫,整个石门向内塌开。
楚国士兵自空洞中蜂拥而过,隔着往来的人流,祝政看到,常歌眼尾稍弯,下颌线也微微舒展开来,正朝他微笑。
“恭迎天子归来。”
*
出发前,常歌便下了禁令,除非万不得已,禁止滥杀。
可实景实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暗道连着石室,正是当初曾经关押过常歌的那一间,顺着不大的腔室往前,居然连着的是齐物殿里间。
齐物殿,正是从前周天子居住之处。
殿内一片死寂,看似空无一人,唯有无数纱幔缓缓摇坠。整个齐物殿里间,除了一花柳木榻之外,再无其它物件。
大殿空旷,楚国士兵自暗道内里走出,尚未见着殿内全貌,脚步声便先在殿内胡乱回荡。
常歌心生奇怪,偌大的宫殿怎么空无一人,难道司徒镜称了魏王之后,并不住在齐物殿?
“谁!”
一声喝问传来,只是隔着摇摆的纱帘,看不清问话之人的面目。
楚国士兵瞬间止了脚步,猫着腰屏住呼吸,而常歌则轻身上前,右手缓缓按在腰间挂着的大司马剑上。
“老祖宗?”殿外木窗上轻轻传来敲击声,“殿内可是有事?”
常歌回头望了祝政一眼,宫城中只有一位“老祖宗”,便是侍奉过周闵王、又自小照料祝政长大的高公公。
高公公并不通武艺,平日对祝政也算尽心尽力,常歌朝四周比了手势,让楚国将士统统收起刀剑武器。
常歌则放轻脚步,自里间缓缓摸了出来。齐物殿里间往前,是内殿,置着祝政从前歇息的龙榻。
龙榻有八角,四周软纱落下,底部乃三层低矮底座,底座上龙凤攀附,黄铜质地,所有雕琢部件被人清理的甚好,在灯烛之下熠熠生光。
高公公站在龙榻前,手中正捏着一白软布巾。
他跟过两朝天子,又在宫中年岁已久,早已不用做洒扫粗活,可他眼下却俯下身子,一点点擦拭内殿正中的龙榻,底座上的雕龙被他拭得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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