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常歌疑惑,他复而解释道,“有人忠于心,有人忠于民,有人忠于令,这三者看似相同,实不相同,强行说和——”
祝政本想多说几句,见常歌不自觉眉头轻锁,只轻拍拍他的手背,掐住了后半句话头。
“即使先生不看好,我还是打算去试一试。”常歌道,“我当然知晓此事吃力不讨好,但我也不能见着他二人两败俱伤,何况行前至各个军中慰问,本就是常理。一军的将士,出征前若连自己的主将都没见过,那这不是打了个糊涂仗。”
他说话时,祝政一直支着额角,淡墨般的眼梢低垂,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
“主君要去,也不是不可以。”祝政的掌落在他肩上,轻声道,“应孤——”常歌瞬间扫了过来,祝政当下改了称呼,“应朕一个条件即可。”
常歌问:“是何条件?”
祝政稍稍坐起,压着他的肩膀凑在耳边:“请主君赏一口青梅尝尝。”
常歌略有些嫌弃地望了一眼手中的青梅,苦着脸道:“不是我不愿给先生,可这青梅未熟,酸的!”
他话未落音,祝政忽然稍稍贴近,紧接着,他的颊上被轻轻啃了一口,祝政的唇又凉又软,齿间却温和。
祝政只轻轻含了一口,便当即松开:“主君哄我,这青梅分明是甜的。”
常歌抓起桌上的青梅砸他。
二人正闹着,高公公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待他们都坐端正后,高公公方才询道:“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求见。”
陆阵云大周时期便是祝政的线人,他刚一踏进暖阁,祝政便一直望着他,等他开口汇报。
只见陆阵云尴尬一笑:“先生,我是来找主君的。”
祝政当下侧脸挪开目光,自装作专心写字,那模样险些将常歌逗笑。他以手背轻轻遮了笑意,问道:“什么事?”
陆阵云道,建平夷陵两地拉锯已久,夷陵顺流便是都城江陵,断不能再度失守,于是夷陵守将甘信忠差人到襄阳请援,可这援请得襄阳是左右为难。
襄阳主将夏天罗病榻缠绵,帮手陆阵云来了长安,刘肃清一直告病,这就导致了唯一留下的守城都尉李守义是一点都走不开。
陆阵云想派乔泽生去,又怕他尚年少,不是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的对手,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留在襄阳大营的益州辅国将军张知隐提议,由他前去夷陵支援。
陆阵云思来索去,张知隐性格沉稳足智多谋,确实是上佳人选。只是张知隐虽为襄阳通风报信过,但他毕竟是益州的将军,还是益州的侯爷,陆阵云摸不准该不该放他至夷陵,只好来请示常歌。
祝政听了半晌,摇头道:“不可。”
他担心之事和陆阵云不同。陆阵云怀疑张知隐是否忠于益州,会不会行反间计,而祝政担心的则是张知隐、孟定山皆为益州大将,贸然对垒,不知会不会伤了感情。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可。”常歌侧着头想了会,方才开口,“老虎你放心,知隐这人断不会做出两面三刀之事。而且,老虎你有所不知,现在守着建平的那位将军孟定山,他原是张知隐府上的家将,和知隐自幼一道长大,定山更是自小就护着知隐,他俩感情甚好,知隐若能同我一道前去,劝和定山,便更易了几分!”
陆阵云点头:“明白。”
他刚要出门,常歌又叫住了他:“你让知隐先动身,但千万别心急,万万要等我来了之后再去战场。”
陆阵云合手:“骠下领命。”
陆阵云前脚刚走,常歌这才面色一冷,严肃道:“看来我得立即动身。信忠将军坚韧异常,连他都派人请援了,我再不去,夷陵怕是有失。”
祝政点头。
常歌稍叹一声:“益州的孟定山,真是一员猛将。这将若能收在我们麾下,该有多好。”
祝政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声道:“早去早回。”
常歌前脚刚走,祝政面上的和煦渐渐消失。他独自在锦夕殿中侯了一炷香的时间,算起来应该足够常歌出宫城了,这才低下声音问:“常歌走了么。”
景云自屏风之后走出:“禀先生,已出宫城。”
听得这句消息,祝政方才问道:“他到了么?”
景云点头。
祝政缓缓起身:“动身。”
*
沉香袅袅,华柱林立。
此时虽是白天,但大殿当中灯火长明,寓意世代繁衍,国祚绵长。
这里正是大周天家宗庙祠堂,陈列着祝家自开国以来所有先辈、所有远亲近戚。
正当中立着开国武王的牌位,其下数十层牌位层叠不止,竟犹如一座小山。最末一排摆的却并非牌位,而是叠得整齐的衣物。
祝政跪坐于中央锦团之上,稍稍抬腕,为面前的香火灯添着香油。
灿金的油细如丝线,倾斜而下,尚未灌满长明灯,烛光却一闪。
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祝政低声道:“您来了。”
第104章 子民 “没人逼我,是我主动求他们的。” [一更]
锦缎蒲团上, 层叠的衣衫铺开,素色大带垂坠而下,冀州公祝展身着九章衮服,端正跪坐于祝政身侧。
祝政只拿眼梢望了他一眼, 安静垂睫, 继续朝长明灯中续着灯油:“展从伯, 今日着的体面。”
冀州公祝展所着冕服,只有在朝见天子、宗庙祭祀当中方会穿着, 平日里甚少会穿得如此隆重。
冀州公祝展和缓道:“一辈子到头, 也就剩下这么点体面了。”
他舀水净手,本想续油上香,目光却落在最末一列陈着的衣裳之上。
大大小小, 十几套衣裳,看制式,俱是祝氏公族王子所着。
祝展便稍稍敛了手。
油丝渐细,最终转做断线的珠子一般, 整个香勺的油都倒得干净。
祝政轻轻搁下香勺:“冀州公,打算什么时候拿洛阳?”
前几日,冀州大军已过平阳,从距离来看, 本该是冀州军最先到达长安,可连最远的吴国军队都到了,冀州军却迟迟未到,一日之后,方才到了小半兵力。
常歌一见冀州主力屯兵洛阳, 虽皱眉半晌,但最终并未多说什么。想来他是顾忌冀州公乃祝政从伯, 即使屯兵关紧的洛阳,也当不会有二心。
洛阳这个地方,既能西出长安,又能东临豫州,南下便是楚国,过新城便是益州,此地若是一拿,中原六雄,哪个都过不安生。
大周武王将洛阳这个地方分予丞相辈出的朱家,正是看中了朱家朝堂势力虽盛,却甚少涉及军事,给他个战略要地,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另一方面,洛阳丰饶非常,反会安了朱家的心。
冀州公低头一笑:“政儿说什么顽笑,我拿洛阳又有何用。”
祝政道:“长安宫变,洛侯被擒,他的封地洛阳正是空虚。”
冀州公只笑,并未多言。
祝政面着倒数第二排最正中的牌位,开始燃香。香雾缭绕,祝政将手中的三柱香举至牌位前——竟是大周文王祝政的牌位。
属于他自己的,四年前“驾崩”后的牌位。
他将香尾稍稍落入香灰之中,淡声道:“四年前,大周宫变,我一直多有不解。司徒太宰自幼教引于我、看重于我,即使意见不和,为何忽然对我赶尽杀绝。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老师并非是要杀我,不过是明面上将我‘杀’了,这才一了百了,彻底杜了旁人杀我。”
祝政略微侧脸,冰霜似的面容冷漠异常:“展从伯,您说,我说的对么。”
冀州公只当没听到这句,抬手轻巧抚过最末一排,叠放的整齐的衣裳:“这是宁儿的衣裳,他没的时候,不过六岁。这是谦儿的、信儿的……”
他如数家珍般,将最末一排衣物的主人一个一个点出来。这些衣衫,全是宫变那日,夭折的祝氏子孙的衣裳。
有的衣裳一看便是幼童所穿,尺寸过小,冀州公一只手都能覆住大半。
冀州公口中还在絮絮念着,祝政忽然沉声,怒火隐隐:“够了。”
那股子怒火有如蕴藏在潭底一般,祝政面色仍旧沉静,玄色素纹衣裳重重铺开,端端坐着,只有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强抑着自己的音色:“你要夺权,杀我便罢,为何要杀尽祝氏子孙。”
冀州公自鼻中轻巧地嗤了一声,好似讥讽。
“不仅如此……狼胥骑何辜,常川何辜!”
冀州公抬手,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你都知道了。”
祝政黯然垂睫:“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可我越是往深处抽丝剥茧,却愈发心寒……西灵叛变,你先是迷晕所有大周影卫,而后命人在狼胥骑的吃食中下药,再扮做大周影卫屠杀狼胥骑,激起火寻鸼兵变,不明所以的狼胥骑与大周将士自相残杀,常川苦劝、火寻鸰以死相逼,都未能阻止。那场兵变持续数日,连草原都被染得血红……展从伯,你好一招借刀杀人。”
冀州公身板挺直,温和道:“谬赞。”
“还有常川之死。冀州连年深受鬼戎侵扰,常川一空闲下来,便至冀州助你平定边疆,你居然威逼利诱,鼓动朱九变,污蔑常川通敌鬼戎,养寇自重。朱九变在朝堂上以死相逼,周闵王都未对常川下杀手,穷途末路,你居然鼓动冀州民众,各家取出些许精酿,汇成‘万户送行酒’——”
祝政几是惨笑:“好一碗,万户送行酒。”
他侧过脸,祝家宗庙的火光在他黑沉的袍上烫出光影丘壑,祝政拧着眉头,面色沉得可怕:“冀州公,斩杀如此良将,你心中,可有痛过半分?”
冀州公终于卸了和蔼伪装,面上难得生出些沉郁颜色。
祝政道:“天佑我大周。虽损了常川,但又赐了常歌。鬼戎绵诸将月氏在北境逼得是逃无可逃,不得不孤注一掷,二十万大军浩荡入境,直逼长安城,月氏大军最近之时,距离长安城不过三百余里。常歌临危出征……救我大周一命。”
“他为绝后患,彻底收复凉州,坑杀二十万月氏大军,自此留下永世恶名,更被诸侯联合上书,请杀常歌。从伯……常歌看似心宽,从未计较过旁人如何评说与他,但朝堂上那些恶毒字句,无不铭他心间。他没什么交好的臣子,你赠他恒山墨翠,待他慈爱,常歌是真真实实高兴了数日。最初几日,那枚恒山墨翠他是爱不释手,连睡觉都捧在手心当中。”
也正因如此,祝政才决定,此事定要避开常歌。
冀州公祝展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常歌心性纯粹,他若非大周将领,该有多好。”
“我不明白,从伯。”祝政的眼帘垂落,“您封地冀州,东起齐鲁,西至平阳,北过雁门,南下陈留,不说富庶,但至少还过得舒坦,缘何要伙同鬼戎绵诸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事?您既负了家国山河,更负了封地万民。”
这话说得重,冀州公竟有半晌并未说话。
他轻缓起身:“我负了……封地万民?”
冀州公向前缓行两步,面着最顶端的开国武王牌位:“天子,乃天下之主。王权最大,江山次之,百姓最轻。”
祝政并未出言反驳。冀州公继续道:“诸侯,一国之君。往大了说,食邑万户,好不风光。往小了说,和郡县的太守并无什么两样,不过,是个地方父母官。”
他低下头,轻缓抚着袖边上的山岳纹章:“我冀州图腾,正是山岳。在我这个冀州父母官心里,百姓最重,江山次之,王权……最轻。”
冀州公头一次侧过头,同祝政对视:“周天子,我虽负王权,但我祝展,无愧于心!”
祝政轻轻皱眉,冀州公竟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滔滔倾诉:“鬼戎之乱,这都是武王开国留下的老问题。我冀州封地,看着地域辽阔,北部有北境风情,东部乃齐鲁礼仪之邦,南部又有广阔平原沃土,实际上接任冀州主公的哪一位祝氏公族不知道——翻座山便是北境鬼戎,我们守的,是祝氏的大后方;护的,是整个大周江山。”
冀州公仰头,长叹一口气:“你叹常川,我何尝不叹!冀州将领,哪一个不是热血沸腾,忍饥耐寒,固守边关?可再热的血,遇上不值的人,也会冷成冰。”
冀州公轻轻瞥了一眼祝政:“我儿若不战死……也当有你这么高。我祝家人本就生得高挑,我儿又是他那辈中最拔尖的一个,十一二岁,稍稍抬手便能扶着门框。可惜……可惜啊!”
冀州公的手攥成了拳:“他……为国出征,身陷绝境,粮草枯竭,那一年,大河改道,淹了多少良田!本就因天灾粮荒,我冀州又被鬼戎掠夺数次,不说粮草……即便是我冀州宫城,连半斗米都拿不出来!”
“我冀州军为大周死战拼命,退敌鬼戎,我儿还被鬼戎断粮,围困在库布齐沙漠当中,我不过是借取五千担粮食,五千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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