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倏忽站起:“躺着休息!”
张知隐已完全坐起。
“——这是军令!”
张知隐坐在床上,低声道:“主君,定山究竟如何了,能告知我么?”
当时战场上一片混乱,他只记得四周都是踩来踩去的军靴和四处乱挥的兵刃,他本是想去扶一把定山,结果定山竟抽开自己的铠给他裹上,死死护着他的脑袋。而后牺牲的兵士渐多,他二人便被压在了尸山之下。
常歌不语。
张知隐撑着床沿便要站起,结果肩膀一沉,被常歌死死按了回去。
“将军。”
张知隐未再以合纵长的称呼唤他,反而换回了以前常歌在益州做将军时的称呼。
“将军,骠下从未抗过您的军令。”张知隐道,“但将军若不把话说清楚,今日我是爬也要爬到益州大营,定要见到定山的人。”
“将军。”张知隐言辞恳切,“我同定山自幼一道长大,有如兄弟手足,您——”
“我知道。”常歌低着头,站在他身前,“我知道。”
他轻叹一口气:“你稍等片刻。”
常歌旋身出了房间,他很快又折返回来,这次他手中多了把刀,常歌停在张知隐眼前,将刀轻轻横起。
这是定山的长命刀。
将领的贴身佩刀,犹如手足,平常断不会离身,除非……刀主牺牲。
张知隐一见这把刀,头脑当下一震,常歌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只觉天地乱晃,一个字都没听不进去。
长命刀,弯身带弧,刀柄为朱雀头,刀背刻四字——“长命无绝”。这四个字,是益州公将这柄刀赐予孟定山之时,张知隐亲手所刻。
刀身上留着无数的战损痕迹,朱雀刀头更被暗血染透,此刀几任主人皆为益州勇悍猛将,只是这刀煞气过重,持刀之人,竟无人能久活。
也正因如此,张知隐方才刻上“长命无绝”四字,只望能压住此刀煞气。
谁知……
长命刀静静横陈,张知隐抬起手想触一触这柄弯刀,指尖却被冰寒的刀身刺得一痛。
张知隐盯着这柄刀,愣神片刻,忽然又要起身,常歌忙道:“知隐,你……”
张知隐已歪歪斜斜站起:“我要去看他一眼。”
他站起来才发现,左腿不知何处受伤,整条腿木然,几无知觉。他腿上紧紧缠着木板,刚跨出一步,整个人朝旁边一歪,好在常歌出手将他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张知隐执拗着还要起身,常歌无法,只得大声道:“别去了!”
“定山……我焚了。”
张知隐轻轻一顿。
“他……怕你看到了伤心,弥留之际,要我当下将他焚了。”
张知隐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他的手冰得吓人,力道更是大的惊人:“你说什么?”
常歌眼眶微红,低头哽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歌死命抑了抑情绪,方才低声道:“铠在你身上,他护着你大半,你……受的只是些小伤。他……”
常歌偏过头,将手中的长命刀塞进知隐怀里,“你……拿着吧。”
他轻缓拍了拍知隐的肩。
“他在何处。”
张知隐强抑着镇定道,“……我要去看,定要去看,焚了……焚了也该有些痕迹。”他强拖着左腿,又要朝外走,左胳膊却被死死拉住。
常歌避开他的眼神:“我……带你去。”
张知隐这才松弛下来,常歌刚朝前挪了一步,他的脖颈忽然朝后弯成个优美的弧线,而后整个人朝下一软,倒在地上。
张知隐被吓得一惊,而后当下朝外喊道:“医官!”
门嘭一声打开,益州军医慌忙小跑进来,一见地上倒着的不是张知隐,居然是常歌,懵然片刻。
“愣着作甚,快过来!”
张知隐有腿伤,压根搭不上劲,他们又唤了几个益州兵士进来,七手八脚将常歌挪至床榻上,张知隐坐在一侧木椅上,迅速整理神思,这当是冰魂蛊毒毒发,他着急道:“快,快去长安请先生!不,先去请颖王!”
“是!”
几名益州士兵当即便要出门,听得门口一声“先等等!”
木门一推,一位医官打扮的少年闪了进来。他朝张知隐行礼道:“吾乃常歌随侍医官白苏子,请先让我一诊。”
白苏子坐下,将常歌左袖一拉,常歌的胳膊竟已白至发紫。
白苏子呼吸一滞。
*
常歌转醒的时候,室内并没点着烛火,隔着纸糊的木窗,室内如映雪般微明。
他稍稍动了动手指,床头的浓影瞬间一动,白苏子惺忪着眼抬头,呆着反应了会,立即出声制止:“别动!”
常歌依言躺了回去:“我迷了多久?”
白苏子道:“两个时辰。”
常歌这才发现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毫针,稍一动胳膊,所有细如蚊子腿般的毫针都跟着哆嗦。
他被逗得发乐:“松树原是这个感受?”
一时间,白苏子不知是该说他乐天还是该批评他不上心。
常歌晃晃手腕,手腕上的银针亦是跟着抖,他玩了一阵子,在白苏子爆发前夕停下,看似淡然问:“不是一直以银针抑着血脉不让逆行么?我也有数个月并未发作寒毒了,怎会忽然再行发作?”
“这事我还要问将军。失礼了。”白苏子隔着锦帕,将常歌的内腕稍稍翻出。
他的手腕内侧仿佛是雪白的纸张捏的,皮下的血脉和紫色瘀斑清晰可见,仿佛稍不注意,内腕的皮肤便要破裂。
常歌若有所思:“我记得上次看还不是这样的。”
白苏子将他的手腕缓缓放回去:“上次,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常歌竭力回想一番,“……吃羊肉那次。展从伯送来的苏尼特羊,你记得么?”
白苏子依稀回想起来,那次颍川公主、幼清景云都在,难得忙里偷闲聚了一次,那之后便因为疫病之事忙里忙外,半点闲工夫都没有。
白苏子皱眉:“那不是大半个月之前!”
见他严肃,常歌似乎也体会出些许严重性,敛了嬉笑神色,问道:“怎会忽然扩成如此?行针,还有效么?”
白苏子一瞬间想说什么,他目光闪了闪,最终低声问:“你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至阴至寒的东西,或者……去过什么很冷的地方?”
第108章 弑父 “谁告诉你,是我弑父?” [一更]
常歌认认真真回想片刻:“没有。”过了会他又补充道, “药王谷那个山洞算不算?那应当是最近我去过最冷的地方了。”
近来渐渐入暑,即使是秦岭深处都热得厉害,阴寒之处倒是真的不多。
提到药王谷,白苏子的手指显著颤抖了一下, 他赶紧掩了过去, 低头道:“那个……应该不算。当日如果有影响, 你当立即发作,应当不算。”
常歌将手腕再度翻出来, 原来那紫斑并不是在腕上的, 而是自胳膊往下蔓延,已经发至手腕。此前他发过几次寒毒,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 伴有这种触目惊心的淤血瘢痕。
常歌:“怎么这次会扩成这样?”
白苏子低下头:“此事也怪我。我一直以银针制着血脉不让逆行,表征上看起来毫无症状,没想到竟误了大事,若我不出手遏制, 也许能更早发现……”
“这不怪你,以银针遏制也是我自己的想法。”常歌有些发愣,“我……究竟还有多久?”
白苏子默然。
“说吧,这有啥不好说的。”
白苏子稍稍低头, 在他耳畔说了个期限。
常歌将手腕缓缓放了回去:“……那……勉强还够。还够就行。”
“将军……”白苏子语气迟疑,“如果有人愿意救你,就是可能有些代价的话……”
“得了吧。”常歌飘然道,“什么代价,以命换命?还是什么奇珍异草, 还是什么偏门的祸害别人家小孩子的事情?”
白苏子试探道:“这世上,很多人的命是很轻的。将军的命系着天下, 世上可以没有很多人,但不能没有将军。”
常歌躺在微明的光线中,轻缓摇摇头。
“这世上所有人的命都一样重,这和你是将军还是士兵,甚至只是田间种地的老农都没有关系——你知道么,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常歌的声音转缓些许,“先生住着的地方,叫‘齐物殿’,其意便是‘万事万物,一视同仁’。齐物殿起先的名字,叫什么‘大仁’吧,什么大人小人的,可难听,现在的名字是先生亲自改的,那三个字是我题的。”
常歌侧过脸,还有些骄傲:“我那天喝了点小酒,挽着袖子,挥毫而就!先生说我的字恣意潇洒,最适合写‘齐物殿’三字!”
白苏子眼神认真,仔细看着常歌。
“——扯远了,我的意思是,素来便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事如此、做人亦是如此,执念太多,反而心烦。何况,我这一生,攀扯的人也够多了,早该滚蛋好好歇着了。”
常歌冲他一笑,他人淹在日出前的灰暗里,眼神倒是透彻明亮的厉害。
白苏子轻叹一声,慢慢将毫针一根根解下。
常歌手腕上的针刚被拔干净,便动了动手指,揉了一把白苏子的头:“干嘛呢,唉声叹气的,好心情都被你叹走了。”
白苏子若有所思,他拿手捂了下常歌揉过的地方,眼神却飘忽的厉害。
“这事,你先别告诉先生,然后,最近你陪我回一趟长安。”常歌胳膊上的毫针渐渐被拆干净,他赶忙侧身坐了起来,“知隐呢?我走之前想去看看他。”
常歌在夷陵城外的上下桃坪找到了张知隐。
其实无需白苏子指引,他也隐约猜到了张知隐应当是在此处。
去年冬日,他在益州挂帅,意夺夷陵,想派出一智将一猛将,两相配合,巧取夷陵。
夷陵之计诡谲,南岸做水鬼迷阵、置虚假主营,虽留守兵力少,却需要将夷陵守军耍得团团转。
北岸主力精锐则隐匿山林,守正待时,虽主力精锐在此,但需要沉得住气,非得等到夷陵守军被南岸引得阵脚大乱时,再出奇兵,一定夷陵。
此计对配合出兵时机要求极高,南北岸又有大江相隔,沟通不便,故而分领南北岸的两名将领需极致信赖、默契。
当时益州世子本想让他和卜醒配合,常歌力荐张知隐和孟定山。
知隐擅谋,常歌便将他留在南岸;定山沉稳,常歌便将北岸部分交予他。
二人配合,夷陵大胜。知隐定山的名号更是响彻两国。
上下桃坪在夷陵城外,半山腰上。常歌拨开半人高的乱草,这才见到了隐匿其中的张知隐。
他背靠着棵参天古树,颓然坐着,面着滔滔东去的大江流水。常歌在他身侧坐下,张知隐几无澜动,一语未发。
常歌也并非想劝他,更知道这事不好劝,干脆默然陪他坐着,手上下意识揪着地上的枯草玩。
此处望去,景色正好。巨木参天,又有大江环绕。
江水汤汤,滚滚东去。如白驹兮,如浮生兮。
“上回夺夷陵的时候,定山带着益州主力军,就埋伏在这里。”张知隐望着手中的酒盅,轻声道。
常歌点头:“知道。”
“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从这里朝南岸看,正是鸣翠谷。”
知隐仰头,将盅中浊酒一口闷了。
鸣翠谷——
常歌这才发现,自此处朝南岸望去,浅滩之后正是葱葱郁郁的鸣翠谷,是当时张知隐南岸军队藏身的地方。
“那时候在冬月,我和他怕南北岸两线作战,有所出入,每日寅时一刻约在鸣翠谷相见。鸣翠谷与北岸的上下桃坪隔着大江,我便同他商议,隔一日便我来渡江,他不愿意,我们埋伏了几日,日日都是深夜时分,定山渡了大江来见我……寒冬腊月里,每一日。”
常歌叹声,只按住了知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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