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山。"
张知隐勒住缰绳,强令黑马站定,“四国合纵既成, 周边其余城池都在商议投诚之事,何苦还守着益州的出征军令,非要争斗不休?”
四国合纵的诏令已昭告天下,诏令上详述楚国、吴国、滇南、交州四国联合,合计四百万雄师、六十万水师, 列阵秦淮一线,随时准备北上进攻, 勒令魏国、豫州、益州和鬼戎诸国三日之内的所有城池,要么投诚,要么等着一决死战。
这告示大有一统中原之意,四国合纵,又有百万雄师,告示本身已具有足够的威慑力,但最令人惊讶的,是诏令右下角,四国合纵长的落款署名。
——常歌。
若说诏令本身让人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投诚的话,常歌二字一出,许多城池的守城大将直接闻风丧胆,投诚书雪花一般朝长安城飞。
远些的城池,还怕路程远、赶不上三日之期,慌忙让信鸽携了消息,直飞长安。
大魏城池投诚大半,豫州城池几乎全部投诚,四国合纵已在中原连成一片。就连益州的许多城池,虽有秦巴山脉同中原相隔,但依旧有些蠢蠢欲动。
唯有守着巴东建平的孟定山,依旧笃信益州公会归来,执行着益州公军令,和夷陵打得是不可开交。
张知隐勒马军前,直直望着孟定山:“现在,令你的军队撤兵,同建平太守仔细商议,是否投诚。”
孟定山并未避让:“知隐,我只遵益州军令。你所言所述,同我收到的军令没有半分关系。”
“况且……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是益州的小侯爷,还是楚国的新任将军?”
“愚蠢!”张知隐怒道,“四国合纵既成,益州主公被擒,大势已然明朗,你休要还执迷不悟!”
孟定山不语。
他的目光落在张知隐面庞上。
江风萧瑟,张知隐耳后、颈侧落下不少碎发,细草绒一般摇摆不止。
去年冬日,张知隐在明面上摆迷阵、设伏兵,孟定山暗地里蓄精锐、待时机,二人精妙配合,大破夷陵。
谁知数月过去,夷陵再会,竟然分属不同阵营,相对而立。
孟家世代为益州江阳侯府上家将,孟定山自小便贴身跟着张知隐,他长知隐四岁,二人一道长大,平日里张知隐的饮食起居更是全权交给了他。
张知隐要习武,他便日日陪着晨起训练;张知隐爱习兵法,他便堆了沙盘要张知隐演戏,习过后复而又堆出新的沙盘,不厌其烦;后来张知隐崇敬常歌,想要从戎,侯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劝了个遍都劝不住,江阳侯拍着他的肩膀说,“定山,知隐是个倔脾气,我老了,劝是劝不动了,他要从戎……你便……陪他去吧。”
张知隐擅谋,又效仿常歌,不爱着甲,孟定山便身着重甲,愿为他冲锋,做前阵大将,让他安于后方运筹。二人配合,张知隐步步高升,从养尊处优的张小侯爷成为了辅国将军。孟定山也亦步亦趋,从小小的侯府家将,成长为益州平南将军。
只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与张知隐相对而立。
今日张知隐又未着甲,甚至连轻甲、皮甲都未穿,只一身玄色深衣。素日里他的起居都是孟定山照拂,这几日定山不在身侧,张知隐腰带叠乱,交领更是整得乱七八糟,鼓了几个大包。
以往的张小侯爷,是最讲仪容礼节的。
长命刀缓缓收回,孟定山低声道:“知隐,你这几日受苦了。如今益州公被抓,不会再有人要杀你了,你……且回益州吧。”
张知隐拧着眉,看了他许久,似是不解孟定山何出此言。他反问道:“倘若过几日,便没了益州呢?定山,四处都在投诚,你何必如此顽固!”
孟定山视线缓缓下落,他揪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揪紧:“……知隐,今生为蜀将,今世为蜀臣,一人,怎可以事二主?”
张知隐一怔,面色更是一白。
他本意是阐述自己之志,见知隐震动,这才发现自己竟说错了话,慌忙补充:“我并非说你,我只说我自己,只说现在。何况,何况当初是我放你至楚国的,并非你主动叛出——”
“够了!”
张知隐所骑黑马猛一长鸣,他单手缠着黑马缰绳,眉目如炬般盯着孟定山:“今日,我为苍生,为大义而战,定山,你领着数万益州军,又是为何而战?”
一瞬间,孟定山眉目闪烁,他动了动唇,几乎微不可查地说:“……小侯爷。”
和知隐的苍生大义比起来,他的那点私心是那么的苍白而阴暗,他甚至不敢宣之于口。
孟定山耳边忽然传来破风之声,他一回头,一支榉木白羽箭自益州阵地破风而来,顷刻间便擦过他的身子,直朝张知隐劈去。
大江之畔,忽然传来一声“住手!”
开弓便再无回头之箭,孟定山一句住手,怎能呵止住破风长箭。
张知隐的手刚摸上短匕,那箭已冲至他前胸半尺之处,正在此时,一股奇大的蛮力推了他一把,他所乘着的黑马仰头长嘶,乱蹄在原地踏个不停。
两军熬了两日,战事本就是一触即发,益州士兵放出了偷袭的第一箭,便正式拉开了混战帷幕,霎时间,乱箭纷飞不止,喊杀声成片,两军战士冲在一处,阵线交错。
士兵四处相冲,张知隐的黑马本就受惊,此时更是乱蹬,险些将张知隐摇坠而下。
“知隐,小心!”
他的马笼头猛地被人牵住,那马还弹蹄四挣,幸好拽着马笼头之人足够果决,受惊的烈马死死被拉扯住,他也看清了制住黑马之人。
孟定山单手遏着缰绳,口中喘气不止,他的银铠碎了一片,铠甲上迸出血花,一枚箭羽死死扎入他左胸,这箭榉木白羽,正是方才偷袭张知隐的那支冷箭!
张知隐只觉思绪一空,四围的喊杀声似乎也离得很远,他看到孟定山前胸处的血水不住朝外涌着,目光上移,定山的面色已白,连唇都惨白的厉害。
孟定山掩着患处,挥刀挡住了张知隐身侧的乱箭,又因牵动伤口,疼得气喘不知。他死命抑着音调,颤声道:“知隐,着……甲!”
话未落音,一流箭自孟定山后方飞来,穿肩而过,孟定山身形一滞,好似在江风中凝了片刻,忽而阖眼,翻下马来。
张知隐怕他被乱兵踩踏,当即翻身下马。
“住手,住手!”不知是哪边的士兵喊了起来,“主君让楚军停手!”
两军已错列的厉害,哪里是能喊停的。
此时听得剧烈的水花声,一匹黑马踏江而来,四蹄践得江水翻飞,这马径直奔入战场,沿着两军厮杀前沿,活生生踏出一条通路。
那马径直立于战场正当中,双蹄悬空,长鸣一声。
常歌举着沉沙戟:“全军听令!后撤三十丈!”
众人尚未看清马上之人,率先看清了他所持沉沙寒戟。常歌在益州之时待过建平,此处的益州军也识得此戟,当时的益州建威将军余威仍存,益州将士竟率先听令,短暂罢手。
一楚国士兵见同他厮杀的益州士兵后让些许,趁着常歌不注意,竟追着挥刀,刺入益州士兵的身体。
得逞的笑尚未在士兵的脸上绽开,这士兵的面色忽然一变,周围人更是一片惊呼,几乎一瞬间,他面朝下倒在战场之上,露出后背硕大的血口。
常歌冷着脸收回沉沙戟,戟尖还垂着楚国士兵的鲜血。他勒马环视一周,楚军和益州军竟被他逼视得不敢出声。
常歌:“战场之上,将令如山,违令者,杀无赦!”
这人杀伐果决,这话更是落地铿锵,两军再不敢有心存侥幸之人,都缓缓低了低手中的兵刃,缓退几步,两相让开些空地。
常歌这才慌忙下马,快步上前,在横倒的尸山中,摸出了小半个穿着银甲的血人,正是张知隐!
常歌抓了一手的血,当即心乱如麻,回头大喊:“医官,医官!”
他一喊,益州和楚国的军医竟提着医药箱,同时出列,两位医官尴尬对视一眼,听得常歌火冒三丈地吼:“什么时候了还管阵营,都给我过来!”
两位医官赶忙上前。
附近的士兵七手八脚,想将血人张知隐挪至担架,张知隐连连摇头:“别管我,先救,先救!”
他话没说明白就昏了过去,常歌慌忙在张知隐身旁翻找,横尸众多,其中一具赫然一翻,竟是孟定山。
定山的头盔已不知落在何处,身上的银色胸甲也不翼而飞,轻一翻动,五六处箭伤同时涌血,背后还残着好几根断箭。
“快!”常歌忙道,“还有这个!”
第107章 长命 长命无绝。 [二更]
“定山……”
张知隐睡得朦胧, 喉中干的厉害,他抬手朝床头摸了摸,却摸了个空,意识才缓缓回过来。
平日里孟定山总比他早起些许, 当日知隐着什么衣服, 都会叠得整齐置在床边, 再附上一杯温茶,好让他模糊中, 抬手便能摸到茶盏。
张知隐幼时得过咳疾, 自那之后便落了些病根,每日醒前喉中总是干涩难忍,必要饮杯温茶方才好受些。
这杯触手可及的温茶四季不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已成了习惯,张知隐抬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 孟定山已同他不在一处。
有人察觉到他醒了,火星一闪,原本浓郁的黑暗被烛火驱散。
常歌站在灯烛旁,手中还拿着熄灭的火折子, 灯火渐盛,常歌背着亮,几步上前。
张知隐打量一圈四周,这里应当是夷陵官署,去年夷陵陷落之后, 张知隐同孟定山曾在此小住过一段时间。他慌张开口,声音干哑得厉害, 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率先咳了数声。
“知隐将军莫要心急!”医官情急出声,张知隐这才察觉,一旁的站着竟然是益州军的军医,不知为何,益州军医居然会出现在楚国官署。
他虽惊讶,但无暇关注此等小节。
那军医端来碗水,先供他服下。
平时定山的茶总是不温不凉,刚好入口,张知隐只抿了一口军医递的水,被烫得一惊。
常歌出声道:“慢点。”
张知隐将就着喝了些许,热水将喉一润,他的音色恢复平常,赶忙问道:“战况如何?”
常歌道:“两军都罢戈了,眼下,相隔三十里驻扎。今日傍晚,巴东已递了投诚书,建平南北东西皆已属楚地,建平……怕是撑不过多久,便会投诚了。”
张知隐算是隐隐定了心,如此结果总比两厢厮杀、你死我活要好。他稍微低下目光,看着手中仍温热的茶盏:“……定山呢?”
一旁的医官轻手接了空茶盏,退后一步,一语未发。
常歌迟疑片刻,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他……还挺好的。倒是你身上有些小伤,这几日好好休养休养。”
他说话时眼神闪躲不止,看得张知隐心中狐疑。常歌定是有事情瞒着他,说不定,真正受伤的是孟定山,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放心。
张知隐复而问道:“他的伤,有多重?”
“不重,不重。”常歌连声说,“他在益州军中治疗,估计过几日便能大好了。”
张知隐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这医官只低头站着,静默不语。
张知隐问:“这医官我认得,乃益州军医长,军医长都在此处,谁在给定山医治?”
常歌动了动唇,而后将唇抿紧。
“怎么,他伤得很重么?”张知隐撑着床,当下要起身,结果左肩前胸一阵彻痛,惊得军医和常歌几乎同时上前。
军医劝:“小侯爷,你先歇歇吧,才上了药,要卧床休息的。”
“先别管我。”张知隐死死扒着床沿,忍着疼稍稍起身,“你快回益州军营救治定山,再要人以千里快马,到江阳侯府,将我府上医官请来,定山体况,他最了解,快!”
益州军医惴惴望了常歌一眼,常歌小声道:“要你去你便去。”
那军医赶忙合手退了出去。
常歌坐在床尾,右手轻缓落在床沿上,他手背冷白的可怕,以至于有些发紫。明明是暑日里,反倒像在霜雪中埋过一样。
常歌低着头,肩背也不如平日挺拔,轻轻靠着床柱。
张知隐看得愈发生疑,当下抠住床沿,想要强行起身,常歌一惊,慌忙道:“你做什么?”
张知隐掩着左肩:“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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