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吱呀一声旋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闪了进来,驾着刘图南的胳膊,将他扶起。
本该饮下毒酒身亡的刘图南,此刻竟悠悠睁开了眼睛。他将四下一望,疑惑道:“我……没死?”
搀着他的人答道:“是,主公,您没事。周天子特意放我进来,带您出去。”
现在连月光都没了,天牢里着实晦暗的厉害,刘图南几乎贴在这人脸上,才认出了他是谁:“……醉灵!你不是,你不是应该被关在益州天牢么?!”
醉灵,是益州大将军卜醒的字。
前任益州主公遇刺之时,担任护卫的正是醉灵,他也因此获罪,被收押在益州天牢。刘图南当然知道醉灵是冤枉的,只是此事重大,若不做做表面功夫,朝臣那边说不过去。
醉灵道:“周天子早就派人将我救出来了,我一直藏在长安,就等今日您假死之后,来接应您出去。”
“究竟什么意思?他没打算杀我?”
醉灵摇头,他扶着刘图南站稳:“应是没打算。他说你我曾收留过常歌三年,又待常歌甚好,此恩他铭记在心。而且,去年冬日,他被益州擒获,大周天子的身份败露,当时常歌前来劫狱,益州主公对他二人并未痛下杀手,反而放他们离去。我想……这也是他放过你的原因。”
醉灵半搀着刘图南,自另一条暗道离开天牢,路上醉灵同他说:“他还要我转告你,你公父给你请封的三十丈土地会特批给你,允你安身立命,其代价是改头换面,一生隐姓埋名,再不搅动风云。”
死而复生,刘图南只觉人生如大梦一场,前段时间他的那些执念,不甘和阴暗的想法,忽然变得尤其可笑,更何谈搅动风云。
这条暗道七拐八拐,推开最末端的石门,竟有一马车等着他二人。
车上跳下来一位颇有书卷气的少年,经醉灵介绍,此人乃祝政影卫,名唤博衍。
“见过卜大将军,见过刘公子。”博衍同他二人行礼,“先生要我在此候着,护送您回益州。”
刘图南最后向北回望一眼,长安城浩大,此处已望不到长安宫城。
晨曦的沉钟重重敲响,惊起一片白鹡鸰,簌簌而过,天边被旭日熏得金红。
刘图南目光落在极远的天边,他轻叹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博衍见他未答话,催促道:“刘公子?”
“没什么,走吧。”
刘图南上车,马车金玲响动,渐渐驶出长安城。
*
常歌刚一踏进锦夕殿,甜酒香伴着咕咕嘟嘟的声响迎面而来,这当是祝政早知他要回来,提前着人备好的。
他唇角轻弯,加快步子朝殿内走去。
快到殿前之时,他竟听得一声少儿啼哭之音——好端端的锦夕殿,怎会有少儿?
第110章 祸患 活像是祝政偷了他家几千头羊。 [一更]
一阵拨浪鼓之声响起, 小儿的啼哭之音渐渐止了。
“……月氏族长全境投诚诏令已发,益州刘图南诏令已发,冀州投诚大半,吴国悦贤少主已和羊丞相化干戈为玉帛, 风波既平。”
“古人云‘上兵伐谋’, 王上不动一兵一卒, 以谋略攻心,连定四国, 着实厉害。”
常歌的脚步止在殿外, 听起来祝政正在同旁人议事,这人的声音常歌也熟悉,正是吴国长史姜怀仁。或者, 现在应当更替称呼,称其为姜代相。
祝政已临时组阁,重整朝堂,他暂未设丞相, 转而邀吴国长史姜怀仁出任代丞相。吴国虽颇有微词,但看在悦贤少主的面子上,还是让姜怀仁前来赴职。
常歌思来索去,觉得此事自己不听为妙, 转身打算离开。
姜怀仁继续道:“唯有鬼戎听得他们的大王被俘,气愤异常,据说鬼戎绵诸国已在联络鬼戎各部,集结剩余兵力,在边关蠢蠢欲动。”
常歌停住了脚步。鬼戎大军一数量多, 二体格壮硕,三皆擅骑射, 骑兵为多,而中原军队多为步兵,更擅阵战,从兵种上来说,北境鬼戎军队确实克制中原军队。
“无妨。”祝政的声音传来,“再多人也无可畏惧,我们有常歌。”
“说到常歌……”殿内听得一阵衣料轻响,接着咚的一声,应是姜怀仁抚袍大跪:“臣有一不情之请。”
“说。”
听得内里浅浅的触底声,应是姜怀仁又行叩拜大礼,他声音低沉:“鬼戎收复后,如若天下大定,请杀……常歌。”
屋子里诡异地安静片刻。
姜怀仁道:“此事并非我一人决议,理政阁诸位臣子皆赞同此策。”
“常歌没有反心,不必揪着他一人。”祝政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不快。
“王上,王上!”祝政的脚步声显著朝外走,姜怀仁的声音也愈发急切,“常歌共掌四国定国印,所到之处万民齐呼,他反不反并不重要,他在,便是祸患!”
眼见祝政的脚步声即将拐出,姜怀仁忽而朗声道:“王上!”
祝政的脚步终于停了片刻。
“……世人只知常将军,谁人还从周天子!王上……三思!”
常歌轻轻前进一步,内里的声响霎时停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入了锦夕殿正殿,刚绕过梁柱,便见到祝政沉着脸望着姜怀仁,而姜怀仁痛心疾首,正跪在距离祝政一步之遥处。
常歌轻咳一声,姜怀仁稍稍转身,见到常歌,他神色自然,没有半点被撞破的尴尬,反而朝他大拜一次:“见过主君。”
常歌道:“我有事要同先生商量,代相请先下去吧。”
姜怀仁面对二人合手,拜而出。
此时常歌才注意到,祝政身侧果然有个小儿!
这小儿正被幼清抱着,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扯下幼清的鼻子看看。幼清给撕得眉眼都皱在一处。
“这是何处来的小儿。”常歌从幼清手里抽出拨浪鼓,冲他摇了几下,那小孩当即被声音吸引,又转过来,张着小胳膊想让常歌抱。
常歌刚伸手要接,祝政却轻轻拉开常歌:“还不将小世子抱下去。主君奔波两日,方才归来,还来惊扰主君。”
幼清面上的表情都掩不住了,几乎把“怕不是嫌扰了你俩独处”写脸上了。他将怀里的小世子一兜,夺了拨浪鼓,脚底抹油。
“谁家的小世子啊?”常歌刚问出口,稍稍动了下脑筋,便恍然大悟,“豫州小世子啊!”
楚王大婚那日当即大丧,无后;益州主公刘图南尚未婚配,无后;冀州主公祝展三个儿子皆已战死,同这小儿年纪也对不上;吴国少主华悦贤虽有婚配,但暂未有子嗣;交州姜伯子女众多,但并无幼龄稚童。
滇南颖王……他不大能想得出庄盈抱小孩的模样。
算来算去,只有豫州主公的小儿年纪相当,据说去年冬日豫州和吴国交战,战况正激烈时,大魏斥候团趁着豫州宫城空虚,劫了小世子便走,此后魏国便挟着豫州世子,以令豫州。
眼下豫州世子既然出现在祝政身侧,很显然,豫州也被他以谋略拿下。常歌问:“先生是要以他来控制豫州么?”
“拿捏着一小孩子,像什么样子。”祝政拉着他的手腕朝内殿走,“今日豫州来人接小世子,这才抱出来的。扰着你了。”
“倒没有。”常歌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豫州来接小世子?”
祝政便拉着他朝里走便耐心同他解释,他将豫州小世子送回去,豫州掌权的太傅朱辅才分外感动,当即签了全境投诚诏。
豫州本就是六雄之中最势弱的一个,和楚吴接壤,本就够豫州头疼,大魏还趁机黄雀在后抢了小世子,入大魏的连横本就是无奈之举。眼下祝政先行示好,豫州当下火急火燎地转向,朝祝政表衷心,以攀附大势。
祝政淡淡道:“六雄基本收归,无需我的主君出征。”
常歌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见祝政轻描般的唇角稍弯,正浅浅微笑。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提及“请杀常歌”一事。
“到了。”
祝政回身,稍稍为常歌打起纱帘,殿内暖暖的烛火被微风吹得一闪,接着暖融的酒香扑面而来。
常歌先见着了大殿正中的小火,其上咕咕嘟嘟正暖着甜酒。一旁地上铺着柔柔的软毛毡子,原本冰凉的雕花木榻被撤下,换做了又厚又暖和的鬼戎床,连地板都从冰凉的石制地面铺上了厚木。
他扫视一周,这里已没有半分宫殿的模样,活脱脱的一个北境营帐。
祝政竟将整个锦夕殿内殿都拆了,按照北境营帐的陈设重新布置了一番。
常歌惊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甚至还在枕头下面,摸出了两颗酪糖。幼时父帅不让他多吃糖,不定时就搜他的袖子,他便背着常川,在枕头下藏了不少。
祝政道:“你这两日不在,我和舅公一道布置的。”
这话让常歌更惊奇:“舅公肯同你正常说话了?”
火寻鸼已问过夏天罗和景云,狼胥骑同大周之间的心结基本解开,可火寻鸼每次见祝政,仍是如临大敌,活像是祝政偷了他家几千头羊一样。
“没有。”祝政温和道,“我先刻意胡乱布置,然后请舅公来看,舅公边气急嚷嚷‘这哪里有半分常歌营帐的样子’边改动布置。”他叹道,“舅公果然老手,布置得几乎一模一样。”
常歌轻轻给他一肘:“坏。”
小盆篝火烤得室内暖融融的,其实这天侯,室内如此布置定然是偏热的,不过常歌心中发寒,坐在火旁反而舒适不少。他和祝政在毛毡上挤在一处,二人还用青铜爵分了几口甜酒喝。
甜酒入喉,欢快的火苗跳着,常歌便借着这个因由开了话头:“鬼戎陈兵的事情,我去吧。北境鬼戎向来只讲刀剑上的道理。而且,此次定了鬼戎,我还能在北境住上些日子。”
祝政本放松坐着,听闻此言忽然稍稍坐起身子:“你要回北境?”
常歌以指尖绕着毛毡上的绵密绒毛,含糊道:“嗯,我明日就出发。”
祝政有些惊讶:“如此着急?”
常歌低着头,含混道:“早拿下早安生嘛,这时候出兵,鬼戎也措手不及。再说了,我也不能一直在长安宫城住着啊……那像什么样子。”
祝政的音色当即凉了一截:“怎么不能?”
“会腻味。”常歌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哪有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多没意思。”
他的肩膀被人扳了过来,祝政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究竟怎么了?”
常歌是真的很喜欢他的眼睛,乌润润的,里面正映着跳动的小火,像藏了无数的秘密。
可常歌也最怕他略带审视的眼神,只觉得自己什么想法都无处遁形。
他被看得心慌,只得稍稍抿唇,以免一个不小心,吐露实情。
祝政见他一语未发,当下要翻他的手腕,查看他的体况是否有异,常歌则死死抓着手腕,拼了命不让他看,二人僵持一会,常歌却忽然松了手:“你看吧。”
祝政将手腕一翻,常歌的手腕除了肤色比平日白腻些,毫无异样。他换了左手腕,轻轻搭了脉,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常歌只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来之前让白苏子行了次针,将症状、乱脉全数压了下去。
祝政稍微收回了手,神色低沉:“齐物殿修缮好了,今晚……你过去歇息吧。”
“不了。”常歌摆手道,“这里暖和,我就在此处吧。”
祝政转而也想留在锦夕殿,常歌竟连连摇头,破天荒头一遭拒绝了他。
他只觉得万分可疑,问道:“你这次去夷陵,是不是受伤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宫里的太医来看看?”
万不能惊动太医!
常歌赶忙道:“不,不用,我遇上白苏子了,他已经看过了,和寻常一样,没什么大碍。”
祝政的眼神略微闪了闪:“是不是……请杀常歌的事情?我不会听他们的,更不会害你。常歌,现在同四年前不同了,司徒家势微,朱家已被抄家,诸侯也被我各个击破,权柄,都收在我手里。”
他抬手,想帮常歌顺顺耳旁的绒发,未料到常歌竟然一惊,慌张朝后躲去。
祝政的手便略有些尴尬地悬在空中,他竭力放缓自己的声音:“究竟怎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会是HE,收尾过程会有沉重的部分
后面没多少了,快完结了
第111章 三试 “……不交给天定,行么。” [二更]
“……没什么。”常歌垂下眼帘, 以此掩盖自己不住飘忽的目光,“其实我觉得,姜代相说的都挺对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我是否会有反心。只要我在, 必然会对王权有所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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